夜色之中,二人並肩坐在一起。
“容相,再過兩年,皇兒就可以讀書開蒙了,你……你能做他的老師嗎?”
容謙一怔,默然不應。
這幾年,除樂昌之外,又有一名貴妃,一個才人爲燕凜添了一子一女。燕凜如今依然年輕,依此算來,將來,他的兒女都不會少。
容謙若是應了下來,以後,只怕是要當一羣孩子的老師了。那未來,可真要讓一幫小孩纏得再也脫身不得。
當老師,他倒是自認做得還可以。連方輕塵都同他打過招呼,問他既然是四下游歷,有空的時候,能不能也到楚國跑一跑,偶爾也去慎源學社講幾堂課。雖說這是玩笑話,但他倒也不反對。
只是,偶爾客串倒也罷了。真的去教導好幾個皇宮裡長大的孩子,引領他們的人生之路,容謙卻不覺得自己能做得多好。以前的幾世,他總是失敗,而這一世,能夠成功,於其說是他的功勞,倒不如說是燕凜本人太好了。
而且,他與燕凜之間的關係,也是太過複雜了,他雖然愛護燕凜,卻也絕對不肯爲了燕凜而陷到無謂之極的朝堂權爭甚至宮闈風波中去。而若真的是長留宮中,教導幾個皇子,又哪裡還有置身事外的機會。
這些年來,這些皇子的母親們,到底是以如何複雜的心態來看他,那可真是天知道的事情。難不成,現在他還要和這些深宮寂寞的女子,再爭奪他們的兒子?而且沒準結果是吃力不討好,小孩子長大了還有可能恨得你要命。
況且,這樣若干年教下來,將來要是對他們感情深了些,要親眼看着幾個長大的孩子們,彼此間勾心鬥角地玩什麼奪嫡之爭,以他的性子,更是不知道要如何心痛,如何着急了。
在這一方面,容謙還真沒什麼自信,不覺得自己真有能力,可以感召得皇宮裡長大的孩子,人人溫良謙讓。兄友弟恭。這種美好的童話,他是從不指望的。以前有過的打算,也不過是,如果燕凜不在了,愛屋及烏,多照看着他的孩子一點,若是真有了奪嫡之爭,他便出手保住了失敗的人,叫他們可以留着性命,到其他國家安身便是。
有了燕凜這一個人,叫他牽心掛懷,關愛至深,其中有傷有苦有掙扎有煎熬,他也不願再對別的孩子,有如之過份深刻的感情和牽扯了,即使,那是燕凜的孩子。
當初離開小樓回燕國時,方輕塵也曾似笑非笑,似玩笑而非玩笑地說,小容,小心些啊,你被燕凜那小子坑了,就已經夠慘了,可千萬別繼續賣身,千秋萬代地給他家一輩輩的小孩子們做牛做馬啊。
容謙也沒想過,這玩笑會有當真的一天,雖說他自覺把持甚穩,但此刻燕凜真的開口求他,他一時間,竟是不忍拒絕。
燕凜見容謙面有遲疑之色,心中也是立刻清明起來,暗叫一聲慚愧。這一回又是光顧着想當然了,難道還要把容相拖在那一重重髒骯紛擾心機謀算之中,脫身不得嗎?容相爲他,所費的心力還不夠嗎,難道還要讓自己的孩子繼續拖累他。
只是,容相,我提議如此,最初的想法,並不是爲着長留你在身邊,也不是因爲,想要藉助你的力量,教導好我的孩子,我只是,我只是想着,或許這樣,就可以……
一陣夜風吹來,出奇地寒冷,燕凜不自禁地輕輕打了個寒戰。
容謙伸手握了他的手,只覺他掌心冰冷,一邊忙催了內息過去,爲他活血通絡,驅除寒氣,一邊便暗自懊惱思慮不周,由着史靖園胡鬧安排,卻忘了燕凜的武功一向平常,他這幾日又一直休息得不好,似這般夜色漸深,夜風漸寒,豈不傷身。
燕凜只覺掌心的溫暖直融進心間,轉眼間,四肢百骸,無不泛起一種懶洋洋的暖意來,他自自然然半靠在容謙身上,正要說什麼,正爲他傳導內力,輕輕轉過十二週天的容謙神色卻是微微一改,低聲問:“我傳你的那套功法,你沒有練?”
燕凜臉上那本來不自覺溢起的笑意忽得一僵,過了一會才答:“是,我沒練。”
容謙不解:“爲什麼?你按我這功法練了,政務再多,精神也不會疲憊,而且,你睡覺一直太易驚醒,雖說以前經過治療,好了許多,每天睡的時候,還是比常人少太多,若練了這套功法,也可以不再受失眠之苦。”
燕凜垂眸望着御河的水,夜色幽暗愈深,星月都漸漸黯淡無光,水波里,他的面容,也暗沉不可辨。
“容相,這功法最大的功效就是凝神聚魄,所以,只要稍稍練練,心神上就不易疲憊,也可以治療我那總是睡不着的毛病,那麼,如果練到深處,神魂精魄又會變成什麼樣,會不會強大到超出凡人的境界?”
他的聲音低沉幾不可聞。
容謙默然。
燕凜對武術功法上的瞭解一向很淺,他想不到,燕凜居然可以如此敏銳地看破這功法的真相。
燕凜搖搖頭:“容相,我沒有那麼好的眼光,我只是很奇怪,好幾年前,你就知道我夜夜失眠,爲了治我,你費了那麼多心思,也只讓我稍稍好轉。既然有這麼好的功法,可以輕鬆完全治好我,爲什麼,你當初,不教我?”
容謙嘆息了一聲。他教出來的這個徒弟,太聰明也太敏銳了,他該爲此感到高興嗎?
“我既然動了疑念,就不肯隨便練。我召集了幾個頂尖的高手,讓他們看那功法,他們卻也說不出什麼玄虛來,我又召了宮中供奉的僧道法師們,讓他們細看,終於其中有一個看過之後,告訴我說,這功法其中一部份與某些道派的修行之法類似,但是究竟是不是,他也不能確定。不過,我卻已經可以確認了。”
燕凜坦然對着容謙:“這其實是一種修行功法吧。至於世間功法與此並不完全相同,那是因爲,只有這一分功法纔是絕對正確的,而那些各門各派的功法,不過是數千年來,世人無數次探尋天機的道路。他們摸索出來的路,總會有一小部份可以勉強在真的那裡對上號,所以纔會被看出有相似之處。”
他的聲音,在暗夜裡,有些飄忽:“容相,你放心,那套功法我並未外傳。我本來是想過把所有看過功法的人全都殺了,但是,我知道你不會喜歡因你而生的殺戮,所以我只把他們聚在一處,讓擅長迷魂催心之術的高手施術,讓他們遺忘了那幾天的全部記憶。”
容謙搖搖頭,卻不說話。燕凜可算是很小心地替他打算,爲他保密了,但事實上,他根本不用擔心功法外傳。因爲,那功法,其實並不是世人以爲的修仙之路。就算是天賦最好的人,付出最大的專注勤力,以一生來苦苦修學,若是缺了某些關鍵的幫助,最後也還是沒有用的。
不過,他不能否認,那功法,確實是修行之術的一種。
“容相,我想了很久,終於決定……”燕凜定定地看着容謙,一字字道:“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