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親眼看到方輕塵那一刻,卓凌雲其實一直都在忐忑,自己的雙腿,不知道還能不能跪在人前。
引着軍中最精銳的騎兵,冒着風雨縱馬疾馳的時候,只聽着自己的心跳,如驚雷密鼓,撞擊不絕。
一路入城,心跳越來越快,一路接近那個人,步子越來越急。
氣死風燈靜悄悄燃起來,在昏暗中隱約照亮前路,照亮小園,照亮……那一扇忽然打開的房門。
倏然,天邊閃電刺亮,他一眼,便看到了他。
那一刻,他的心,靜了。
昏暗天地間,他一步步向前走。煩雜之事,無論是呼延鋒的驚叫,還是杜思遠的撕扯,都會有凌方替他擋下來。
他不需要去理會,只需要向前走,走向他的師長,他的主帥,他的恩人和朋友。
他走不快。
每走一步,那曾經的激揚歲月,熱血年華,那所有的快樂與夢想,驕傲與榮耀,就更鮮活一分,就更加清晰地在他的眼前喧囂。燦爛輝煌,耀眼刺心,銳利的痛!
近了,明明已經走得近了,可怎麼還是看不清眼前的人。夜太黑,風雨太大……他甚至不敢眨一眨眼。
走到門前,止步立定,隔得這麼近,終於可以清晰地看見方輕塵的眼睛。
平靜,寧和。無怒,無怨。甚至帶點微微的欣然和歡喜。
方侯,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嗎?不管我們這些人私下怎麼胡鬧,怎麼折騰,怎麼悄悄算計你,你都不會生氣,你都只會爲我們的成就而高興嗎?
於是,他在風雨中扯了扯脣角,努力想笑,努力想要喚一聲,終於是拜倒下去,千言萬語,只化作曾在心中喊過無數次的一聲哽咽:“方侯……大帥!”
抱了方輕塵的腿,真真正正感到他屬於血肉之軀的溫熱和充實,卓凌雲無聲痛哭!
原來,不難啊!要放棄,不難啊!
那個時候,他不曾坐擁一方,卻是真正的驕傲肆意。那個時候,他還沒有資格坐在帥帳裡指揮萬馬千軍,卻有最歡快的夢想。冒矢石,拼性命,每一戰能全身而退都是幸運。可是,那時候,數着自己身上的傷痕,看着自己流淌的熱血,他笑得是如許得意,如斯痛快!
一呼百應又怎樣?裂土封侯又如何?他不快活,他不快活啊!這些年,他何曾真正快活!
昏暗而微弱的燈光下,兇暴而瘋狂的風雨中,除了方輕塵,沒有人能看得到,一方之豪,卓凌雲,是在怎樣痛哭。然而,眼睜睜看着自己至高的主帥,就這樣拜倒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所有將領軍士,無不怔愕莫名。
呼延鋒一聲驚呼,就要拔劍衝上前去,卻被凌方一把拉住:“事已至此,呼延將軍,你還想做什麼?”
杜思遠失魂落魄,滿臉茫然:“怎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
“杜主薄,你這樣聰明的人,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嗎?”凌方冷冷問。
杜思遠在風雨中顫抖,有明悟,卻有更多的不能置信。
卓凌雲不是來殺人滅口的,他是來認主尊師的。
將軍中將領都帶在身邊,他防的不是方輕塵的當年舊部,而是他們這些新人。
他這一跪,干係着許多人,許多家族門閥,所以,他要將他們全拘在身旁,以防不測。
現在,他當衆向那人行過大禮,一切一切,木已成舟。忠於方輕塵的舊部,領兵城外,虎視眈眈。滿院軍兵,都是見證。他們這些新人,誰敢在此刻妄動?再無慮旁人翻雲覆雨。讓他們這些新人,親眼看到他對方輕塵的禮拜和尊重,也是讓他們知趣地打消某些膽大妄爲的心思。
這樣的思謀計量,夠高明,夠嚴密,杜思遠服。可是,他還是倍受打擊,還是不能置信,還是一聲聲問:“爲什麼,爲什麼……”
分析得出卓凌雲所有安排的目的,卻無法明白卓凌雲如此安排的原因。
爲什麼?爲什麼放棄擁有的一切,白白交予他人?
爲什麼?大丈夫行驚世之業,成王敗寇,皆可轟轟烈烈,爲什麼卻反而要人前俯首,受人制衡?
爲什麼?難道只憑着那點點舊日恩義,他就可以做到這一步,爲什麼……
“爲什麼!杜主薄,你是極聰明的人,但是,有些人,有些事,你永遠不會明白!”
凌方朗聲而笑,風雨溼透了衣,溼透了發,他伸手用力抹着臉上的雨水,無論怎樣也抹不盡。
他在狂風暴雨中高笑,看着那飄搖燈光裡的一拜一立的兩個人,雨水遮掩了縱橫熱淚。
風雨裡,燈光縱然微小,終是打破了黑暗的冷寂,光芒再是飄搖,也始終不止不息。
小小一盞燈籠,也能氣死強風。
氣死風燈。
杜思遠,你永遠不會明白,這世間,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只講利害。這天地之間,終還有折不斷的傲骨,冷不去的熱血,不論現世如何殘酷,人間多少滄桑,終還有那一點明燈,縱然微弱飄搖,卻始終在風雨中黑暗裡,亮到最後。
杜思遠不明白。所以,他繼續迷茫地問,“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
爲什麼!!
爲什麼!!!
凌雲,爲什麼,你這般待我!
爲什麼,你癡傻至此!
爲什麼,我一心一意,傾心相待,苦心周全的人,可以棄我如敝履,而你們……卻可以如此爲我!
方輕塵任性地製造困局難關,叫旁人選擇,然而內心深處,卻早已不會真的以爲,天平之上,自己會是沉下去的那一端。
一次又一次,已經習慣了被放棄,被割捨。他可以憤而反擊,他可以不甘心地一次次重來,然後,心中明明知道,選擇的結果,再次被拋棄的,應該還是他。
他爭不過。他從來不曾爭得過。
所以,看到大軍悄然而至,他可以安然以對,然而,望着忽然間伏拜在面前的一方諸候,心中竟不是欣喜,而是驚詫。不是快慰,而是痛苦。
爲什麼,這般待我,爲什麼,這般爲我?
我何曾真正爲你們做過什麼?
你可知道,我對你們用盡了機謀與心計。所有的寬大和溫和,都不過是在演戲,所有的循循善誘,傾心教導,都不過是在收攬人心。
當初我年紀青,自知旁人不服,所以,故意設局讓衆將欠我的情。是啊,幾乎全軍重要將領都被我救過,又哪一個知道,危難和營救,也同樣是我的佈局謀劃。
當年,我明知你和蕭遠楓互相爭強鬥勝,卻故意把你們安排在前鋒,由着你們兩個沒經驗的傢伙獨當一面,甚至不派一個老成些的將軍在旁監督,爲的就是讓你們貪功冒進,我好出手相救。就連我受的傷,挨的箭,都是我自己計算好的,怎麼纔可以傷得慘烈卻不留後遺症,怎麼才能血流得嚇人,卻不傷性命,怎麼才能讓你們看得刻骨難忘,卻根本不會真正讓我吃虧……
無情如我,冷酷如我,狠毒如我,陰險如我……我這樣的人,怎麼就值得你們這般傾心相待!
我要以最快時間控制軍隊,我要讓所有將領對我傾心臣服,我要大楚國固若金湯,繁榮昌盛,我要我愛的那個人,江山一統,永遠不受絲毫威脅!
所有的一切,爲的只是那個最終的目標。然而,我愛的那個人,在乎這個我所苦苦守護的國家權勢更勝於我。你們又爲什麼要把我,看得比一切權勢利益更重要。
我爲你們做過什麼?
那些微笑,那些溫柔,那些教導,那些耐心,很稀罕嗎?我也曾十倍百倍給過那個人。
那些流淌的鮮血,那些戰場的傷痕,很珍貴嗎?當初我爲護他而得罪太子,太子借宮規想把我杖斃,竟下令打我五百棍。身在皇宮,限於身份,我爲了不能讓他被加罪,不能運內力抵擋,只得以一口真氣護着心脈硬撐。那五百棍,有多長?五百棍打完,從背到腿,全被打爛,中間昏迷數次,鮮血染紅了整個荷花池。
那年宮變,我在源源不斷的亂軍中護着他,到底受過多少傷,也確實記不清了。只記得養傷時在牀上,躺不得,趴不能,全身包得象木乃伊,最後居然能活下來,連我自己都有些吃驚。
既然他都可以放棄我,爲什麼你們不可以?
爲什麼?
趙永烈,凌方,卓凌雲,爲什麼,你們要這般待我?
一世又一世,一次又一次,我已習慣在選擇中成爲被捨棄的那一個,爲什麼,你們偏偏不能捨棄我?
他慢慢伸手,按在卓凌雲肩上,極慢極慢地一點點抓緊。
卓凌雲感覺到他指間的力量,手掌的微微顫抖,忽覺說不出的傷痛與歡喜,一齊涌上心來,擡頭深深望他,一時間,竟是連“方侯”二字都叫不出了。
方輕塵知道他在落淚。雖然黑暗風雨中,他看不清他的面容,看不到他的淚水,然而,他知道,這個百戰勇將,正痛哭得像個孩子。
這一刻,連方輕塵都有些慶幸了。慶幸這無邊無際的黑暗,慶幸這漫天漫地的風雨,縱然傷心,縱然淚落,也是無人能知,無人可見。
原本是吧,早就自命演技純熟,無人堪比,早就自知,在這種情況下,該有何等姿態,該有何等言辭。做慣做熟的事啊,可是,到最後,開口說一句話,竟是無比艱難:“凌雲,你……”
他應該搖頭說,凌雲,爲什麼這麼傻?他應該嘆息問,凌雲,爲什麼,這樣待我?
然而,他問不下去。
他只是微微一用力,把卓凌雲扶起來。
卓凌雲站直身,慢慢後退一步,以一種極恭敬的姿態,讓開了前行的道路。
方輕塵沒有再遲疑,再等待,安然舉步,走出了房間,走進了這一片浩浩風雨之中。
卓凌雲轉頭面對所有人,高聲大喊:“這位是方侯!”
適時天邊驚雷滾滾炸響不絕,然而,卓凌雲的聲音,壓倒了所有的驚濤駭浪,浩浩雷鳴。在場無數兵將,俱皆驚愕至極。
如許風雨,如許驚雷,然而,在所有人的感知中,天地之間,就只剩下了卓凌雲的聲音:“當年方侯得異人相救,得以生還,明日,我將會向天下公示當年詳情,現在……”
他語聲一頓,目光凝視方輕塵,朗聲道:“你們給我聽清楚!這位,是方侯!”
他的聲音宏亮而堅定,每個字都有一往無回的決然。
這一聲說罷,天地俱寂。風仍狂暴雨仍疾,然而在衆人心中,感覺中,如許風雨卻似在這一刻,全然沒有了聲息。
在極短的沉寂之後,是一聲朗然高呼:“方侯!”
凌方的這一聲喊,清晰響亮又含了極深極重的敬仰與尊崇,他在風雨中再次深深拜倒,全不顧泥濘沾了滿身。
在他身後,他的部屬親衛,俱皆拜下。其他將領們愕然互望幾眼,機靈應變快的,便也迅速下拜,就是那遲鈍了一些的,略略一愣,看身邊之人三三兩兩拜下,也跟着勿忙拜下。
將軍們拜倒了,親衛軍士們,自然也都拜下去了。
只剩呼延鋒與杜思遠,還怔怔站着。呼延鋒的手下親衛部曲們,則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驚慌四望。
凌方冷冷喝一聲:“呼延將軍,杜主薄,何以如此無禮?”
杜思遠終知事不可爲,無可奈何地隨衆拜倒下去。呼延鋒再強項,也只得跟着一起拜倒。身後的親衛們如獲大赦,趕緊跪下去行禮。
轉眼之間,整個園子裡除了方輕塵和卓凌雲之外,再沒一個站立之人。
卓凌雲忽揚聲打個忽哨,馬蹄聲踢踏響起,一匹純黑駿馬應聲而至。
卓凌雲伸手取下馬背上一個黑布包,一層層揭開防雨的油紙,將包中之物慢慢展開在方輕塵身前:“方侯,此物凌雲代您保管多年,今日,終可以物歸原主!”
昏暗光影中,白袍銀甲,黯無光彩,然而,方輕塵知道,也許這世間,再也找不到,比這更明亮更輝煌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