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我認爲,應該人爲干涉阿漢的模擬了,即使我們的神經比普通人堅強百倍,但也一樣會受傷害的,阿漢的情況不太妙,我們要再袖手旁觀,任這種事一再發生,他的心理會受到難以恢復的傷害。”自從結束模擬回到小樓後,方輕塵第一次神色鄭重,站在了自己的導師面前。
看外表比方輕塵還要年青英俊的莊教授眼神奇異地望他一眼,點點頭:“阿漢的情況我也看過,確實不太妙,而且也不能怪阿漢,我們對人性的黑暗,人類的殘忍了解得太少了。只是按照規則,阿漢的模擬體沒有力量掙脫,也沒有機會自殺,阿漢如果做出超過本體力量的行爲,就會被系統判做違規,你知道,現在電腦全自動化處理一切問題了,很多事根本不需要我們介入操作。一旦被判違規,要重新爲阿漢把分數改回來不容易,最好用外在的方式,幫阿漢解脫,或是讓那人用刑過度把阿漢弄死,或是找個機會,弄個神秘俠客把阿漢救出來。”
“找誰?”
“你。”
方輕塵一愣“教授,一般來說,爲了不致於給世界造成混亂,一次模擬結束之後,模擬體必須最起碼要等一百年左右,才能開始第二次模擬,而且要用轉世投胎的方式,從嬰兒一直長大,這才能融入人羣中,更深得投入進模擬的內容,我的模擬剛剛結束,怎麼能……”
莊教授望着他,眼神帶有隱約的責備:“輕塵,你給這世界添的亂還少嗎?我仔細看了你的所有模擬紀錄,我認爲,你的模擬態度非常有問題,需要受懲罰,懲罰的內容,就是重新模擬,在同樣的條件下,以同樣的身份。”
方輕塵愕然:“我不明白,我有什麼態度問題,我的論題是帝王的完美愛情,而每一次我認爲的愛情最終都證明了它的不完美,即然是不完美的,我當然要結束它。”
莊教授嘆息,搖頭:“輕塵,你認爲愛情是什麼?完美的愛情會從天而降嗎?完美的愛情從一開始就一定完美嗎?所有的愛情都需要經過曲折,經過磨合,都要有過傷害有過痛楚,纔會有甜美,才懂得珍惜。可是輕塵,你只要遇到一點挫折,一絲不如意,就即刻放棄,你這種態度,永遠都找不到完美的愛情。你到底明白什麼是愛情嗎,你到底真的愛那些人嗎?你要記住,我們雖然做模擬,但決不是玩弄衆生,雖然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個課題,但只要身在其中,就要全心投入,不管是情感還是其他,都儘量平等地給予和接受,你那可笑又可恨的完美執着,讓你一次次毀掉本來可以成功的完美愛情。你是太自私,不肯給予愛情,還是太膽小,不敢面對考驗。”
“教授,我……”
“一開始,你爲了帝王的愛情,而投生爲方家之子,成爲慶國女王的丈夫,慶國的相王,榮寵無上,女王對你言聽計從,國事皆聽你安排。直到有人向女王苦諫,你做任何事都可以不經過女王,已經架空了女王。女王苦苦思索之後,終於聽從建議,第一次不和你商量,就調回一位在邊城的重臣,不經意地分薄你的權力。你什麼都不說,只是溫柔地對女王微笑,卻又故意讓女王看出你內心的痛苦。然後,你靜悄悄開始交出權力,每一次女王找你論政,你就顧左右而言他,所有交你處理的奏摺,你都派人送給女王,你天天稱病不管政務,每當女王問你哪裡不舒服,你總是笑着說很好,私底下卻長吁短嘆,借酒澆愁,還故意讓太監們看在眼中,全部報給女王。你讓女王明知你是因她的猜忌而痛苦,卻連讓她向你說明心意的機會都不給她,你還裝出溫柔的態度來對她,你裝出明明心痛成灰還關心她照料她的樣子,讓她越來越內疚,越來越痛苦,讓她眼看着你一些點點憔悴,一點點虛弱,卻無能爲力,你就這樣,整死了你自己,讓女王爲你痛徹心肺,做出種種失德之事。”
“我一心一意扶助她,爲她分擔國事,她只要聽人一句閒話,就疑我忌我,調人來牽制我,這種人,我留戀做什麼?”方輕塵理直氣壯地大聲反駁。
“那你呢,你說你愛她護她,可是,她只做錯一件事,你就這樣報復她,你這樣的感情,又算什麼,又有什麼值得人家爲你這樣傷心?”
莊教授嘆息一聲:“第二世你吸取教訓,認爲上一次,是因爲你掌握了大權,才惹來猜忌,所以,這次你根本不問朝務,只管和她在後宮中歡樂,她爲你摒絕所有男妃,爲你違反祖訓,惹來紛紛物議。臣子們紛紛向女王薦上俊男。女王屢次拒絕,直到幾位異姓王獻上自家的兒子。爲了政治需要,女王不能拒絕,你卻大怒,故意裝成隱忍的樣子接受一切,冷眼看着其他的男妃設計陷害你,你明明可以揭穿卻什麼也不說,故意讓她誤會你,和你產生衝突,然後,又巧妙安排讓她發現真相,等她趕來找你倒歉時,你卻在她眼前自焚而死,你讓她看着你死在眼前,倍受刺激之後,殺盡男妃,屠盡大臣,逼反番王,弄得天下大亂。”
“愛情連專一都做不到,那又稱得上什麼完美?”方輕塵挑挑眉,不以爲然。
“你可曾給過她機會去抗爭,你可曾給過她機會去努力,你只是任性得稍不如意,就毀滅一切。對你來說,這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對她來說,卻是一生一世,椎心之痛啊。”
莊教授搖頭苦笑“在那之後,你對女性的愛情失望了,你認爲女性軟弱,易受影響。這個時候,又是張敏欣在你耳邊說了一堆BL啊,禁斷之戀啊,你就心動了,於是,你留在了燕離身邊。你選擇和他一起並肩開創天下,你認爲,只要你們同生共死,一起歷盡艱辛,就可以心心相印,永不疑忌,可是,在他和你因爲對一些政務看法產生分歧而爭吵後,你明明知道有人將會在登基大典上行刺也不說,你明明可以空手製服刺客,卻故意讓刺客把你刺死,你讓他看着你死在他面前,你讓他看着你,因爲他解劍的決定而死,你讓他爲你十日十夜不飲不食,你讓他爲了你用催殘身體的方法去征戰四方,你讓一個蓋世英雄,爲了你慢性自殺。”
莊教授的語氣越來越嚴厲,方輕塵卻只是沉默着,一語不發。
莊教授深深嘆息:“經過了那一次,你認爲,男人太有主見也不好,所以你選擇了楚若鴻,你在他最小,最無助時來到他身邊,象天神一般,救護他一次又一次,你要他全心全意依靠你,相信你,不置疑你的任何主張,可是,你真的爲他盡了力嗎?你可曾爲他尋覓忠臣賢良,你任他被小人包圍,你任他無助地被羣臣要求了一次又一次。你自私得不願他除你之外,倚重任何人,所以,他身邊沒有一個真正爲他着想的人,就連你唯一給他找來的一個忠心的太傅,也只是個擅學術而不通權謀的正人君子。他還是個沒長大的少年,他有什麼力量一直支撐下去,只爲他一時的動搖,你就用最激烈的手法去懲罰他。而且,還故意把趙永烈拖下水。”
方輕塵終於露出不安的表情:“我是對不起趙永烈,我只打算借他的口打擊楚若鴻,反正楚良掌了權,爲了招攬軍隊一定不會殺趙永烈的,我沒料到他會自盡。”
“我說過,我們做模擬也同樣要以真心對待別人,不能自覺高人一等,把世人戲弄於股掌下。勁節到死的時候,還爲別人考慮退步抽身之路。小容明知會被忘恩負義恩將仇報,還是盡心盡力幫人助人,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丫環,他也要在最後關頭,盡力搭救,你卻把和你同生共死的兄弟拖去送死。”
莊教授眼中怒色漸濃“你對楚若鴻了用的手段太狠了。”他伸手按動屏幕,調出楚若鴻的特寫鏡頭“你給我看着他,看着他這幾年怎麼過來的,你真的一點也不愧疚,一點也不在乎,一點也不心虛。”
方輕塵嘴脣動了動,轉開臉,根本沒有正視屏幕。
莊教授看着表情漠然的方輕塵,有些無奈,有些痛心地說“我們必須站在平等的立場來看待其他人,所有的感情交流也應該是對等的。方輕塵,你一直在找完美的帝王之愛。但是,你這樣自私,任性,卑鄙,殘忍,又怎麼可能擁有完美的愛情,我認爲,你根本不懂愛情。愛情也需要包容,也需要理解,你明白嗎?”
方輕塵只是沉着臉,一語不發。
“你做模擬的態度,太不端正,太唯我獨尊,也太不公道。你必須受到懲罰,你就這樣回到世間去,你要盡力補償被你傷害過的人,改變這因你而來的亂局。你所有的力量,智慧,都不允許超出你上次那個模擬身份的極限,不可以使用超出時代的知識和力量,不可以隨便用死亡來結束一切……”
莊教授一句句說,方輕塵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表情越來越沉鬱:“教授,即使我做模擬的態度你不認同,但只要我沒有違規,即使你是導師,也無權對我進行懲罰。”
“你沒有違規嗎?”莊教授微微一笑,按動了面前幾個按紐,超大的屏幕上,現出當日方輕塵剖心的那一幕。
“就算是天下第一高手,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的那一刻,也應該立刻倒地身死了吧?你的身體怎麼可能在氣絕身亡之後,繼續把血淋淋的心遞到那個撲過來,想救你,想阻止你的可憐孩子手中?”莊教授搖搖頭“輕塵,你真以爲我老糊塗了,需不需要我通知調查委員會,研究一下,你有無作弊的問題。”
方輕塵一語不發,只是抿着脣,無聲地望着屏幕。
佔據了整面牆的大屏幕把楚若鴻驚懼痛苦的臉無限放大。沒有開音響,畫面中的一切都是無聲的,無聲地哀嚎,無聲地喊叫,無聲地血淚流盡,無聲地瘋狂殺戮。
那麼大的屏幕,把那少年臉上每一點痛不欲生的表情,放大到極點,把那少帝眼中每一點驚痛懊惱瘋狂悔恨,都如此清晰明確地表達出來,讓人不能不面對,不得不觀看。
通話器忽然響了起來“教授,出事了,小容違規使用力量了。”張敏欣略帶驚慌的聲音,讓方輕塵微微一震,如夢方醒,忽然間領悟發生了什麼,漫不經心地垂下眼眸,不再擡頭看屏幕。
莊教授也露出愕然的表情,“什麼,是小容,不是阿漢。”
“對啊,阿漢被我們勸住,暫時不會有什麼事,可是小容反而發瘋了,他不是急着要死,而是不肯死了,天啊,一個被凌遲了一半,捱了一百多刀的人,居然跳起來一個人打幾千個人,我的老天,咱們是在搞模擬實驗,不是在拍玄幻YY電影。”
莊教授揚揚眉,看向方輕塵:“還有,阿漢和小容的問題,你也要幫忙。”
方輕塵跳起來喊冤“阿漢也就算了,怎麼小容的事也算到我頭上了。”
莊教授微微一笑,伸手兩根手指:“兩個選擇,一,立刻離開小樓,回人世間去完成你的任務,二,這一門的分數當掉,你去面對噩夢般的補考歲月好了。”
方輕塵咬咬牙,重重哼了一聲,轉身摔門而去。
莊教授凝望他大步如飛遠走,輕不可聞得嘆息了一聲。
輕塵,但願你能懂得包容與寬恕,但願你能懂得真正的愛情,但願你能明白,人性有太多的黑暗,軟弱,自私,貪婪,但總會有人戰勝這些軟弱自私與貪婪,只要,你肯給別人機會,只要你肯給自己機會,輕塵,但願你……
尾聲 重返人間
枯藤之下,老樹之旁,夕陽古道上,一匹瘦馬慢悠悠地獨行。
馬上一個在寒風中穿着單衣薄衫,俊偉不凡,氣質儒雅的男子,正嘟嘟噥噥地用絕對和文雅禮貌無關的字眼咒罵着某個一點也不象老頭的老頭。
“死老頭,混帳老頭,更年期提早降臨,慾求不滿,天生BT,虐待狂……”
輕塵篇結語
小樓的第一部故事,笑語輕塵,至此就結束了。輕塵的故事,還在延續,在將來,他和楚若鴻,秦旭飛,以及其他楚國將領還有更多的離合紛爭。這些故事,在最終的風雲際會篇中,會進一步展開。
下面要開始的是另一個精彩的故事:且容天下。其中的主角是另外一位小樓同學,優等生小容。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一章 壽宴驚變
“左相容謙強橫欺主,專權擅政,斥令革職查辦,閉門思過,待有司論罪。”宣旨太監冰冷的聲音迴盪在每一個人耳中。
左相府的大花園中,密密麻麻,跪滿了人。
正值當朝左相容謙三十六歲生辰,幾乎整個朝廷的官員都來拜壽,京城最有名的四大戲班輪番登臺,相府大得出奇的園子,擺席位都擺不下。再加上其他鑼鼓舞樂,更是數不勝數。
就在這鮮花着錦,熱鬧繁華至極處時,忽然蜂擁而至的大隊兵馬將相府團團圍住,面沉似霜的總管太監當衆宣讀聖旨,把剛剛還滿是笑語歡聲的左相府,震得落針可聞。每一個手握大權的朝廷命官,都蒼白着臉,愕然不知應變,全部怔怔跪着發呆。
“臣領旨。”從容寧定的聲音響起,容謙微笑着站起身,自總管太監手中接過聖旨,客客氣氣地道:“王公公請坐,今日正值我生辰,若不嫌棄,且用些酒菜吧。”
王公公微微皺眉:“我還趕着回宮復旨。”
“即如此,那就不耽誤公公了。”容謙竟是說到做到,再不多看王公公一眼,也不理一干跪在地上,仍在發愣的官員,徑自坐回主位,安然道:“接着唱啊,你們還愣着做什麼?”
戲臺上一堆畫了妝的帝王將相,剛剛也跪作一團,這時候,也是直愣着眼睛望着這位剛剛被罷職的相爺大人。有誰被罷官去職,禍福莫測之際,還有心看戲。
王公公臉色都青了,怔了半天,才吶吶道:“容謙,你大膽……”
一句喝斥,被容謙的回頭一望,竟給震得嘎然而止。容謙手掌乾坤足足十餘年,這一眼看來,也不見什麼兇橫殘厲,卻自有無形的威勢,把個權宦到嘴的話語,生生逼了回去。
容謙淡淡一笑,慢條斯理道:“王公公,皇上只令我閉門思過,沒說不許我看戲啊。今兒是我生辰,叫了班子來,總得讓他們唱戲吧,請了客人來,總得讓他們有個樂子吧,要不然……”
他伸手一指一衆官員,剛纔還跪着發呆的若干人等,嘩啦啦全站了起來,人人乾笑着說:“告辭,告辭……”個個手忙腳亂就往外跑。你擠我撞,撕破衣服的,跌倒在地的,一時間,竟是數之不清。
這個時候,巴結宰相的一腔心思,全變成急於撇清干係的一片焦慮了,人人只怕晚走一步,被當做是容謙的同黨,哪裡還顧得什麼朝廷顏面,命官身份。
容謙只管笑嘻嘻隨意地喊:“李大人,你不坐會兒就走嗎?王大人,這酒菜不合胃口嗎……”
他這邊招呼不絕,那廂被點到名的官員,無不面無人色,哼哼哈哈應兩聲,更加跑得飛快。轉眼間,剛纔還滿是賓客熱鬧無比的園子,就冷清下來了,只留下滿園的殘杯剩菜,一時間竟是倍覺淒涼。
不過,容謙顯然沒有這方面的感觸。這位年已三十六的燕國權臣,望之面貌不過二十餘,容顏俊朗,氣度從容,居然對於府裡府外,無數兵馬視而不見,那麼多寒森森的鋒刃彷彿不存在,他高高興興坐下來,自自在在喝了一杯酒,大聲道:“沒了閒人更好,清淨。我說,你們倒是接着唱啊?”
眼看着一班戲子們都快嚇哭了,王公公終於鐵青着臉大喝道:“相府自即日起封閉,非相府之人,全都給我滾出去。”
戲子們如獲大赦,個個滿身冷汗地跳下來,連行頭傢伙都不敢拿了,蜂擁着往外跑去。
王公公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又瞪大了眼,怎麼拼命往外擠的人,除了一干戲子,還有那麼多……
※※※
“他接了旨之後,還可以安安心心,讓人繼續喝酒聽戲。”年僅十六歲的燕王,語氣出奇地沉穩,本來應當帶着稚氣的漂亮容顏上,只有讓人完全看不透的冷漠。
“是,在場所有的官員,下人,戲子,舞姬,全都嚇呆了,只有他,好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
“所有官員,都忙着離開,他還是一派輕鬆?”
“是!”燕王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是服侍了他十多年的王總管卻莫名得汗溼衣衫。
燕凜冷冷地笑一笑,還是這樣,不爲所動嗎?從小到大,最看不得的就是那人永遠淡定從容,天塌下來,也當做等閒事,彷彿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是他不能應付,不能處理的。
他總是這樣,朝中政變,自己驚惶不定,他淡淡說一句,皇上,這麼點小事,有什麼好在意。
邊關大敗,自己愁眉不展,他隨意說一聲,皇上,些許閒事,你就別操心了。
江南大旱,自己忙着減膳減衣,他漠不關心地道,皇上不必發愁。
永遠是這樣,皇上不用發愁,皇上不必過問,皇上無須煩憂,這些雜務,不必打擾皇上。
從來都是如此。
記得小時候,曾經敬他如天神,覺得他真是世上第一了不起的人,那麼地崇敬他,喜愛親近他。那人卻總是不在意地忽略他的關懷,他的心情,他的想法。
那人曾是他的老師,教他治國,教他理政,教他史書,教他做人,然後,在他漸漸長大後,卻已懶得理會他的糾纏。
每一次寂寞至極而依戀他,想要靠近他,他總是淡淡說:“皇上,你還小,玩去吧,爲臣要處理政務呢,不能陪你。”
每一次想挺起胸膛,大聲說:“我不小了,我長大了,我可以獨力治國了。”
他卻永遠說:“皇上,別胡鬧了,國家政務不是鬧着玩的。”
他有煩惱想對他傾訴,他卻已經不耐煩再去聽。
曾經以爲他是師長,是良臣,是最大的依靠,然而,卻又在一次次挫折後不得不面對現實。
那人不讓他管理國家,那人不讓他任用親信,那人不讓他按自己的意願行事,甚至連選妃立後,都只能聽那人的安排。
他總是那樣淡淡微笑着,彷彿天下事,無不在掌中,世上沒有任何事,可以脫離他的控制,可以不受他的操縱。
多想打破他臉上永遠的微笑,多想看他的鎮定自若變成震驚莫名。
可是沒有用,完全沒有用啊。
乘着他掌權日久,漸漸驕奢淫逸,和往日親信開始離心離德,而悄悄收攬他的心腹,乘着他倚權仗勢,獨斷獨行,而偷偷會見大臣,拉攏人心。
小心地,一點一點,築固屬於自己的力量,偷偷地,不爲人察覺得,讓京城的軍權開始集中在自己手中。
在他慶賀三十六歲生辰時,發動政變,倏然一擊。把他從三十三天,直打入十八重地獄,可是,這又如何呢?
那人依然可以微笑着說,臣遵旨。
所有的權力煙消雲散,人上人淪爲階下囚,所有向他獻媚的官員都避他如瘟疫,他依然可以,從從容容,飲酒看戲。
“所有官員,都紛紛離開了,奴才又把閒人全趕走,現在整個相府,就剩下容謙一個人了?”
“一個人?相府的下人呢?奴僕呢?要給他羅織罪名,總要審審這些相府的下人才好。”燕凜微微皺眉“怎能一口氣全放出去,豈知這裡頭,沒有容謙的親信暗棋?”
王總管滿臉苦澀的表情:“相府一個下人也沒有?”
燕凜斥道:“胡鬧,堂堂一個相府,怎麼會沒有一個下人?”
“左相大人三十六歲生辰,從半年前就開始籌備了,左相每天都嫌手下人辦事不爽利,做事不痛快,行事不周到,計劃不鋪張,天天從府裡都往外攆人。前前後後,竟趕走十多個,賣出去幾十個。左相府的人本來就不多,他以往生活十分簡樸,是這幾年纔開始變得奢華驕淫的。以往的人手一來不夠用,二來都象他以前那麼尚簡樸,竟是全都不合他現在的心性了,所以趕人賣人之餘,乾脆全攆出去了。他又嫌出去買下人麻煩,直接跟各府說,要借各府伶俐的下人來用用。”
燕凜冷冷道:“自然各府無不驅奉,急忙把自己家裡最最伶俐最最親信的人送去服侍,外加叮囑不斷,務必要幫左相大人,把好好一個壽宴,辦得體體面面,轟動京師了。”
“是。”王總管低聲道“那些人全是各府裡出來的人,幾乎人人都是其他官員的親信,真抓起來審問,只怕牽連太大,奴才只得讓他們去了,不過,全都登記造冊,還不許這些人任意出京,以後,若有什麼事要查問,自然隨追隨到。”
燕凜漠然道:“所有的人都走了,就沒有一個留在他身邊照料他,和他共患難的?”
“倒有個負責給他端茶倒水,侍候起居的丫頭不肯走,跪着求他,讓自己留下來服侍照顧。”
燕凜挑挑眉:“他怎麼樣?”
“他慢吞吞站起來,說一聲,哭得真吵。然後一伸手,把那丫環整個人拎起來,信手一揮,直接從高高的院牆飛跌出去,那丫環的慘叫聲,把在場的士兵們都嚇白了臉。”
燕凜微微一笑:“他的武功高強,分寸掌握應該還好,他大概是不想連累那丫環才扔她出去,丫環一個女流之輩,哪裡明白,其實那一扔看來嚇人,但丫環應該可以安全着地,毫髮無傷。”
王總管打個寒戰:“那丫環跌在地上,連肋骨都斷了兩根,人也吐血暈過去了。”
燕凜再次深深皺眉:“他就真有這麼狠的心嗎?”
“那丫環的傷奴才讓人驗過,絕對沒有虛假,還是她的同伴姐妹,哭哭啼啼找人把她擡走的。”
“皇上,此事是否有古怪?”說話的人,只比燕凜年長一歲,同樣的年少,眉眼間,也有着同樣的滄桑和成熟。
做爲燕凜的伴讀,陪他一起長大,和他一起計議大事,最信任的夥伴,北靖王世子史靖園,深深皺起了眉頭:“堂堂一個宰相,身負大罪,關起來的,居然只有他一個。容謙本來父母早亡,也沒有半個親戚,現在,連個下人都沒了。不管事後定他什麼罪,朝廷也只能對付他一個,任何人都株連不到,看起來,就象他很久以前,就爲今天做好準備似的。”
燕凜略略遲疑:“他若真有準備,又豈容我們握住京城兵權,又豈會有今日之變?”
史靖園苦笑一聲:“這也正是微臣百思不解之處。”
燕凜想了想,便道:“嚴密監視容謙的一舉一動,一飲一食,他掌政多年,他的親信,經他手提拔的人,都要在我們的控制之中,雖然京城的兵權已在我們掌握中,雖然,他手上的人已有不少表示願意向朕效忠,但我們都不能有絲毫鬆懈。國內其他各路大軍的主帥,雖大多都暗中表過態了,但相關動靜,朕一定要在第一時間知道,負責調派糧草的人,把每月劃拔的糧草改爲每日押運,確保不會有任何軍隊有機會做亂。這些從相府出來的下人,雖不便全關起來拷打,但也要監視起來。”
“遵旨。”史靖園應了一聲,嘴脣微動,欲言又止。
燕凜淡淡道:“有什麼事,直說無妨。”
“皇上,容謙有蓋世之勇,驚世之武,雖派大軍將他圍住,終還是心腹之患,此人掌政多年,暗中未必沒有什麼暗棋安排,這些被放出相府的下人雖在監視控制中,也未必完全沒法子傳遞什麼消息出去,雖然大部份將領都表示了對皇上的效忠,但還是有些人顧念容謙提拔之情的。即然此刻容謙已在掌握之中,爲防將來不測之亂,最好……”史靖園微微提起手掌,向下虛虛一劈。
燕凜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先把他押入天牢,巨枷重鎖,調高手看護,等大理寺議定罪名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