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提拔賢能
一
“人,能幹事的人,靠得住能幹事的人!”
處理完燕王劉旦謀反一案、辦理好金日磾的安葬之後,霍光腦袋中整天繚繞的就是人。
他能不急嗎?武帝晚年因巫蠱之禍及太子一案,朝中許多能臣干將受到株連被殺,出現人才斷層、青黃不接,致使一些重要崗位的主管官員,要麼無人勝任其職責,出現空缺;要麼“矮子裡面拔將軍”,找人湊合。霍光主政後,特別是司馬遷、金日磾的病逝,使他失去了重要的參謀和支持,深深感到了人才的重要、緊要和急要,深知必須迅速選拔一批德才兼備的人到重要崗位任職,尤其是要網羅一些靠得住的能人組成自己的主政班底。
他決定先從監察司法部門着手。
他叫來自己府中總管馮子都相商。
這馮子都是霍光夫人霍顯的一個遠房親戚,他身高容美、膚如乳脂膩滑嫩白,自霍顯引入府中做奴僕後,由於長有殊色,辦事機靈,深得霍光寵愛,很快就升爲總管。霍顯自與霍光結婚後,共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和六個女兒,又愛打扮交際,府中事情懶得打理,全由馮子都主辦負責,甚至有時連朝中之事,霍光都與他密謀商討。
“大將軍,這桑弘羊把持着御史府,總是與您着對,下人認爲不安排可靠的人進去,將恐怕對您主政極爲不利。”馮子都哈着腰堆着笑說道。
“嗯,你與我想到一起了。”霍光點了點頭說,“可派誰去呢?去了任什麼職呢?”
馮子都眨了眨眼睛,想到了前幾天給他送錢的廷尉正李種,輕柔說道:“下人認爲廷尉正李種熟悉律法案獄,經常來府中看望您,您看可不可以重用?”
“哦,讓我想想。”霍光笑了笑說。
第二天,霍光面奏昭帝,將廷尉王平改任爲御史中丞,把廷尉屬官主決疑獄的廷尉正李種提升爲廷尉。御史中丞,具體掌握監察權力,當值殿中,外督部刺史,內領侍御史,受公卿章奏,糾察百官。
霍光覺得自己這一招可謂一箭雙鵰,既把監察司法部門主管官員進行了“洗牌”,又對御史大夫桑弘羊實行了牽制。十月,便派王平等五人攜帶皇帝符節巡視各郡國,交代他們主要進行三項事情:舉薦賢良文學人士、訪問民間疾苦冤屈、調查地方官員失職行爲。
接着,他就安排京兆尹。京兆尹樊福不久前被人刺殺,京兆尹一職空缺。
秦朝,設置內史官管治京師。到漢武帝時,將京師地區分成兩部分,分置左、右內史兩位官員管理。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他將京師及附近地區分爲三塊行政區劃,分別設置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三位主政官員,又稱爲“三輔”,實行分別管理。改原右內史爲京兆尹,管轄原右內史分管的東半部地區,相當於今日首都的市長,因地屬畿輔,故不稱郡,其職責相當於郡太守,因治所在長安,其地位比郡太守要高一點,可以參與朝議。爲什麼要叫京兆尹呢?武帝認爲,京是極大的意思,兆則表示數量衆多,定名京兆,就顯示出了一個大國之都的氣派與規模。
通過處理燕王劉旦謀反一案,霍光看到了青州刺史雋不疑的才學、才智和才能。案一辦結,霍光便奏請昭帝把雋不疑調任京兆尹,還賜錢百萬。
這天,輪到霍光在殿內當值。他傳雋不疑來到尚書房,議定兩個問題:一是如何加強長安的治理,二是爲昭帝尋找一個老師。
霍光望着已顯消瘦的雋不疑說:“雋大人,你來京都還不到兩月,人卻明顯看出消瘦了,辛苦你了。”
雋不疑一聽霍光這樣關懷自己,趕忙站起拱手道:“不疑誠謝大將軍關愛下屬,我受皇上和大將軍垂愛拔擢,理應感恩戴德、知恩圖報。”
霍光知道雋不疑身上頗有清高耿直之氣,聽他這樣說來,定是肺腑之言,不由輕聲說道:“京師乃天子腳下、社稷中心,文武百官、權貴顯要、豪門大富聚集在此,這主治長官是不好做的。你居於京兆尹之位,肩上責任重大啊!”
“大將軍所言極是。下屬認爲,秩序安則市民安,市民安則京師安,京師安則天下安。”
“你說的很對。”霍光頷首,“我深知你不但肩上的責任重大,而且面臨的困難也重大啊!先帝中晚年一味巡遊尋仙建宮,寵信奸臣方士小人,特別是巫蠱之禍及太子一案,把個京城弄得動盪混亂,陰森恐怖,既沒有秩序,也沒有生氣。我奏請皇上把你調任京兆尹,就是寄望於你撥亂反正、補偏救弊。”
霍光的話含有兩層意思:你是我親手提拔的,你不能讓我失望。
“下屬明白。”雋不疑點頭說道。
霍光站起身,踱着步說:“京城,皇親國戚、文武百官衆多,宮殿宗廟、官衙民居量大,常住居民、外來人員稠繁,治理的任務重,難度大啊!”霍光說到此處,停下來望着雋不疑臉色凝重,“特別是那些皇親國戚、文武百官的家人、親友、門人,是難中之難啊!原京兆尹樊福大人就是嚴治豪強,竟在街上被人躲在暗處用箭射死,至今兇手都還沒有抓捕歸案。唉!”霍光停下來深深嘆了口氣。
“請大將軍放心,我一定按朝廷法規律令秉公辦事,把京城治理成首善之區。樊福大人被殺一案,下官一定竭力破案。”雋不疑站起來說道。
“這我知道。”霍光擡手示意雋不疑坐下,“你來京任京兆尹以來,官吏和百姓對你反映很好,都很敬服。”
“這是對鄙人的擡愛。”
“聽說每當你巡視各縣審查囚徒的判處情況回來,你的母親總要問你給受冤屈的人平反了沒有、救活了多少人?如果聽到你說爲很多受冤屈的人平了反,你母親便比平時高興;如聽說沒有平反之事,你母親便生氣不肯吃飯。所以大家說你雖然執法嚴格卻並不殘忍。” 霍光笑着說。
“街巷之言,讓大將軍見笑了。”
霍光坐下,轉過話題:“雋大人,你精通《春秋》,曾在渤海郡擔任文學官,認識不少飽學之士,請你爲皇上推薦一個老師吧!”
雋不疑沉吟一會,說:“大將軍,那我就舉薦一個人。”
“誰?”
“韋賢。”
“我好像聽說過此人,你坐下,仔細說說他的情況。”
“他是魯國鄒縣人。生性淳樸,善於求學,對於名利看得很淡,一心一意專注於讀書,因此學識非常淵博,兼通《禮》、《尚書》等經,並以教授《詩經》著名,大家都稱他爲鄒魯大儒。”
“他師從何派何人?”霍光打斷雋不疑的話問道。
漢武帝時期,採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意見,設立五經博士,極力推尊儒學,儒學成爲官學,得到極大繁榮發展,帶來經學派別林立,學術氣氛濃厚。
經學,原本泛指先秦各家學說要義的學問,在漢武帝獨尊儒術後爲特指研究儒家經典,是一種解釋其字面意義、闡明其蘊含義理的學問。由於《樂》已無書,經學就是指《詩》《書》《禮》《易》《春秋》,稱爲五經之學。
“《易經》有高氏學、京氏學之分,《尚書》則有歐陽氏學與大小夏侯氏學之別,《詩經》又分爲魯、齊、韓、毛四家,其中魯、齊、毛三家的創始者均爲齊魯人,可以說詩學在齊魯。《詩經》四家中,當時魯詩學最爲盛行,影響也最大,創始人就是經學大師申公。大漢幾代帝王習魯詩,先帝時魯詩立爲博士,申公弟子十數人爲博士,申公弟子及再傳弟子不少在朝廷和地方擔任要職。”雋不疑娓娓道來。
“哦,我想起來了。先帝生前經常提起他。申公就是先帝派遣使者駕安車,束帛加璧,以蒲裹輪,駕駟迎來的八十多歲的老者,任爲太中大夫,後因病免歸。”
“大將軍說的對。申公以後將《詩》傳至瑕丘的江公,徒衆最盛。韋賢拜江公爲師,他不但繼承了申公、江公的研究成果,而且又有了新的闡釋,將《詩經》的研究又向前推進一步,形成他自己的特色,聲譽卓著,遠近知名,人稱韋氏學。”
“聽雋大人所言,韋賢是個難得的人才,那就徵召他爲五經博士,給皇上教授《詩經》,加官給事中,侍從皇上左右,備以顧問應對,每日上朝謁見。”霍光捋着鬍鬚說,“我已派王平等人攜帶皇帝符節巡視各郡、國,舉薦賢良文學人士,現在看來要增加京城太學學生名額,要達到一百人。”
雋不疑聽罷,心想:外面都說他霍光不愛讀書不學無術,可對讀書之人還是很重視尊敬的,難怪先帝將他確立爲託孤重臣。他向霍光垂首拱手,“大將軍確是重學愛才、舉賢任能啊!”
“我沒讀什麼書,也不愛讀書,可我尊重讀書人,敬佩有真才實學之人。”說到這,霍光臉上露出一絲譏笑,“據我所知,這世上恰恰是讀書人不尊重讀書人,互相嫉妒傾軋,使起手段來,比不讀書的人還要陰險毒辣。哈哈哈!”
雋不疑不大明白,心想,大將軍說這話是有感而發、有人所指嗎?
二
霍光一邁進府邸大門,管家馮子都小跑上前,攙扶着霍光說:“大將軍,您的外甥女婿來了。”
前不久,霍光聽從親家上官桀的多次建議,新建了一座大將軍府邸。整個府邸坐北朝南,構架呈“日”字形,青磚碧瓦、飛檐斗拱、畫棟雕樑、廊牆圍抱,佔地面積不大,不顯雄闊高大,看起來完全不出衆張揚,給人感覺是簡潔古樸、靜穆莊嚴、敞明亮堂、大氣實用。臨街正面中央是硃紅大門,門上掛有“霍府”牌匾,沒有“大將軍”三個字;大門兩邊是東西廂房,東廂住着護衛,西廂住着僕役。走過大門,立着“一”字形磚雕影壁,影壁上面雕有鬆梅竹蘭圖案,影壁後面建有歇山水榭、假山魚池,東西兩側爲廂房,分別住着文武幕僚。府邸中間一排房子的中央爲客廳,東邊一間爲餐室,西邊一間爲書房。府邸中間一排房子與最後一排房子之間栽有名貴花草樹木,東西兩邊爲長廊,擺放盆景奇石。最後一排房子住着霍光家人,中間爲霍光夫妻房間,東邊住着兒子,西邊住着女兒們。
霍光的父母前些年先後病故,老家近親只有姐姐和堂弟兩家人了。外甥女婿在河東郡署任官,現從老家跑來,莫不是姐姐家中發生了什麼事情?霍光趕緊停下問道:“他來有什麼事?”
“好像是求您在京城給他安排個官職。”
“哦。他人在哪裡?”
“在您書房裡。”
人越是某方面短弱,往往就越喜歡掩飾某方面。霍光自任大司馬、大將軍開府後,雖然素不愛讀書寫字,但爲與身份相配,也附庸風雅佈置了一個很大的書房。書房內,古籍善本、書畫真跡、碑帖原拓、古玩器物、文房四寶、銅劍瑤琴、紅木傢俱,顯得格外古樸高雅,但也透出特別豪華富麗。
“大將軍舅舅好!”霍光的外甥女婿張朔一見霍光進入書房,趕忙起身施禮問安。
“好。”霍光伸手朝下按按,示意張朔坐下,“你母親父親、岳父岳母和月梅可好?”
“謝謝大將軍舅舅,父母大人們和月梅都好。岳母大人很掛念您,常常唸叨您。月梅在我來之前,一再請我向您問大將軍舅舅好 !”
“那就好。”霍光一笑,“在家裡就喊舅舅吧,什麼大將軍舅舅,顯得生分別扭。”
“愚兒感謝您對我的照顧安排,在郡署擔任督郵一職。”張朔開始把話題向他的職位上引。
“你在郡署幹得昨樣啊?”霍光把手放在案几上問道。
“請舅舅放心,我時刻銘記您的教誨,規規矩矩做人,認認真真做事,太守都多次稱讚我。”張朔像背書似的回答。
“應該如此。”霍光頷首笑道:“至於太守的稱讚,那倒不能當真。他會說你不好嗎?”霍光轉向張朔問道。
張朔臉上發紅。
“聽馮管家說,你要到京城來做事?”霍光直接發問。
張朔見霍光挑明瞭自己不好開口的事,紅着臉說,“是啊,您沒回來之前,我已經跟舅母大人和管家大人說了。”
“在老家任職做官不是很好嗎?我當初安排你在河東郡署就職,就是想到你能對我們老家有個照應,我也能瞭解掌握老家的真實情況。難道你不明白?”霍光兩眼直盯着張朔發問。
面對霍光的發問,張朔囁嚅着:“我……”
“你說吧!”
“舅舅,你一直伴隨在皇上身邊,您很明白,在京城任職比在地方任職提拔要快得多,混上幾年,一提就是那麼高的級品;在地方任職,大多數人幹了一輩子,也就是個小吏。”
“怎麼說是‘混上幾年’?你以爲在京城就是那麼好混的?”霍光正色道。
“請舅舅原諒愚婿胡言。”張朔馬上想到霍光入仕就一直在京城朝廷任職,從沒有在地方上做過官,知道自己這話說得有些不妥,趕忙起身彎腰低頭道歉。
“好啦,坐下吧!”霍光擺手說道。
“舅舅,這些年來,地方上的官不好做啊,從郡到縣鄉,越往下走越不好做。”張朔誠惶誠恐說。
“這我知道。我陪先帝多次巡視各地,先帝還派我獨自暗訪過一些地方,明白你說的意思。”
“請您看在我岳母大人和您外甥女的分上,讓愚婿進京吧!”望着若有所思的霍光,張朔馬上補充道:“再說,老家還有霍勇弟照應啊!”
張朔說的霍勇,是霍光堂弟的兒子,在河東郡任司空,掌管郡內的土木工程和官府工匠。
“我已經在京城安排霍家一些人了,安排多了,恐怕朝中同僚要說閒話啊!”霍光躊躇着,他腦中浮現出桑弘羊、上官桀、田千秋,還有雖說年幼卻顯成熟的皇上。
到霍光說這話時,他的一個兒子和四個女婿、還有一個準女婿金賞都已在朝廷就職任官。當然,準女婿金賞不是他自己安排的。
“現在朝中誰敢與您作對?就連當今皇上也是聽您的。人們都說,您現在是不是皇帝的皇帝。”
“一派胡言!霍家的人千萬不要說這忤逆犯上的話。就是他人說這樣的話,你若在場都要立即制駁。”張朔的話雖然讓霍光聽了心裡感到很舒服,但他卻疾言厲色。
“愚婿失言了。”張朔垂首。
“唉,我姐就月梅一個獨生女,我就你一個親外甥女婿,既然你一心要來京城做官,那就來吧!這樣吧,你先在我大將軍府中任職,過一段時間等機會再入朝,如何?”
“多謝舅舅栽培!”張朔連忙起身拱手謝恩。
“河東郡和下屬各縣境況如何?”霍光轉過話題。
張朔任督郵,職掌本郡驛站、巡查諸縣,自然十分熟悉。“舅舅您自姥爺姥姥過世後,一直沒回老家,您可能不知老家目前的情況了。”
“怎麼啦?你直說。”
“想必舅舅您應該也料想得到,由於先帝失政,加之郡守年老多病,全郡狀況不佳,主要是治安不好,豪強違法,盜賊橫行,官吏們都不作爲,睜隻眼閉隻眼,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這也是我不願在那任職的一個原因。”
張朔的話讓霍光陷入沉思。
“舅舅,您?”隔了一會,張朔望着半閉着眼的霍光輕聲喊道。
“哦。你下去吧!去找馮總管給你安排一下,另叫他通知你的五個妹妹妹夫回家,陪你吃晚飯。”
“那金賞妹夫呢?”
“不通知他來。一則他還沒有與你霍蓉妹完婚,二則他要在宮中陪伴皇上。”
張朔退出書房後,霍光一人擰眉思索着。
河東郡是西漢的重要戰略前沿、戰略要塞,與長安、洛陽共同構成了“黃河金三角”,是長安的重要防衛要地,是西漢軍事防禦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獨特的自然地理形勢和軍事要塞地位,使其與西漢中央統治和皇權政治有着密不可分的緊要聯繫。
可是,眼下河東郡卻是如此境況,這怎麼能行呢?要想改變這種境況,就必須像加強京城治理一樣,派一個得力的人去那裡主政。
派誰去呢?
霍光思來想去、挑來選去,最後定在一個人身上。這個人,就是他的秘書、擔任大將軍府長史的田延年。
田延年是戰國時齊國王室的後代。西漢初年,爲了清除各地的舊貴族及豪強勢力,維護漢朝的中央集權統治,漢高祖劉邦採納了建信侯婁敬的建議,遷徙六國貴族的後裔和關東地區的豪族共十萬多人到關中,將他們置於中央政府監視之下。田延年的家族被遷徙到陽陵縣。他青年時一踏入社會就表現出過人的才幹,廣得人們好評,霍光聽說後就招納到幕府之中,成爲霍光得力的助手,不到一年就提升爲長史。
霍光看人是很準的,這個田延年不到兩年成爲封疆大吏,真沒有辜負霍光的希望重託。他到河東郡任太守之後,如同霍光一樣,善於提拔重用人才,嚴格執法誅鋤豪強,很快取得了成效,把河東郡治理得井井有條。因在地方上做出突出政績,很快就提拔到朝廷擔任主管全國財政的大司農,特別是在皇帝廢立上起了中流砥柱的作用而被封侯;就連他提拔的官員,後來相繼都成了西漢時代的名吏。
這是後話,以待後詳。
三
田延年升任河東郡太守,誰來擔任大將軍府長史呢?晚飯後,霍光跟幾個女婿說了聲,便一人來到書房思考。
霍光雖說不拘一格重用人才,但他對自己要重用的人卻是標準高、要求嚴。對誰來做自己身邊的“秘書長”,確是頗爲躊躇。冥思苦想之中,他想起司馬遷生前曾跟自己說過一句話:經一事,識一人。他把相近幾年來自己在朝中大事中所見的人在腦中回放搜索……
“嗨!”霍光在踱步中拍下腦袋,啞然失笑:“我怎麼沒想起他來!”
想起的大事,就是巫蠱及太子一案;想起的人,就是曾擔任廷尉右監的丙吉。
前面已敘,丙吉在任廷尉右監時,因牽連罪案免職下放到州里刑獄做事。巫蠱之禍發生後,因他熟悉刑律,被召回朝廷辦案。太子一案發生後,太子家人全部被殺,只剩下一個纔出生幾個月的孫子關在郡邸獄中。丙吉心知太子蒙冤,十分同情這個無辜的幼小皇曾孫,就挑選了一個謹慎厚道的女囚徒護養。霍光奉旨調查巫蠱及太子一案時,丙吉將此事告知,霍光對他留下很好的印象。
時隔幾年,武帝病重,宮中一個懂得望氣術的風水師說長安獄中有天子氣,武帝便派人分別登記監獄中關押的人,無論罪行輕重一律殺掉。這時,丙吉爲了保護這個無辜的幼小皇曾孫,就給他取名爲劉病已。奉旨的使者夜晚到了郡邸獄,丙吉閉門不讓使者進入,義正詞嚴地說:“這門絕不能開!皇曾孫關在這裡,別的人都不能無辜殺死,更何況是皇上的親曾孫!”
使者與丙吉僵持一夜不能進去,只好回去報告武帝並彈劾丙吉。經霍光、金日磾在旁勸說,武帝醒悟說:“這是上天的保佑。”於是大赦天下。
由於丙吉的堅持,那次京城中的監獄大屠殺,只有郡邸獄關押的人得以倖存,還帶來大赦之恩遍及全國。此後,丙吉用自己私人財物供給皇曾孫的衣食,皇曾孫幾次重病幾乎死去,丙吉囑咐護養他的乳母好好用藥治療,使皇曾孫得以生存。
經一事,識一人。如此忠義俠膽之人,正是朝廷所需之人,也正是自己所需之人!
一想到此,霍光第二天傳令召見丙吉。
丙吉個子不高,長相平平,臉上顯出溫和厚道,眼中露出精明剛毅。
兩人寒暄入座,霍光便問道:“丙大人,自上次我們相見以來,皇曾孫情況如何?”
“回稟大將軍,皇曾孫現在他舅公史恭家裡撫養。”
“就是那個任中郎將、涼州刺史的史恭?他不是病死了嗎?”霍光臉露訝意。
“對,就是他,他是皇曾孫祖母史良娣的長兄,他是病死了,皇曾孫現由史恭的年邁母親照看着。”
“情況如何?”
丙吉黯然神傷,“大將軍您應可想而知,原太子妾的孃家現在能好到哪裡去呢?下官前些時去看了,只能說是能生存下去。皇曾孫與史恭他的三個兒子一起長大,據我打聽和觀察,皇曾孫與他們相處很好,情同手足。”
“你怎麼把他送出去了呢?”霍光不解問道。
“唉,這說來話長。”丙吉嘆了口氣,“自先帝要處死京城獄中罪犯後,我感到皇曾孫不應當再留在官獄裡了,就把皇曾孫和保姆一起送到京兆尹治所。大將軍您知道,那時京兆尹無人擔任,京兆尹治所的人不敢接收,又送了回來。先帝駕崩皇上即位後,保姆僱期滿了,我見皇曾孫戀戀不捨,我自己出錢僱用,讓保姆她留下來繼續撫養了皇曾孫幾個月,才讓她回家。我爲解決皇曾孫的衣食待遇,找到掌管掖庭府藏的官吏少內嗇夫,少內嗇夫說沒有詔令,皇曾孫衣食待遇沒辦法解決。這樣,我只好每月拿出自己的俸祿來供給皇曾孫。”
“丙大人,你真了不起!”霍光含淚動情讚道。
“謝大將軍肯定,這是小官應該做的。”丙吉臉帶愧色說,“小官俸祿不高,又要養家餬口,長期供養皇曾孫實難爲繼,沒有辦法,只好將皇曾孫送到他祖母孃家。懇請大將軍諒察!”
“丙大人能做到這樣就已經很不錯了。”霍光擦去眼淚說,“自你回州後,一直只是個低品散吏,實是委屈你了。我想任用你爲長史,不知你意下如何?”
丙吉聽了一怔,“大將軍您要下臣做什麼?”
“大將軍府長史。”霍光一字一句說。
丙吉激動地說:“承蒙大將軍厚愛,可我一直擔任律法刑獄事務,恐怕不能勝任長史一職,辜負大將軍所望。”
霍光聽到了微微一笑,“憑丙大人的才能品行,老夫就完全相信放心。”霍光停了停,“我還要奏請皇上,加任你爲光祿大夫、兼給事中,以便出入朝廷皇宮,盡顧問議論之責。”
丙吉見霍光一下把自己由三百石俸祿的散吏提升爲二千石朝宮近臣,極爲感動,急忙離席施禮:“下官深感皇上和大將軍重用之恩,一定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
漢代官吏的秩祿等級,最高級別爲萬石,“三公”號稱萬石;萬石以下爲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千石、比千石、六百石、四百石、比四百石、三百石、比三百石、二百石、百石、斗食、佐史。佐史最下,月俸八斛。唐朝之前,斛爲民間對石的俗稱,一斛等於一石,一石等於十鬥等於一百二十斤。宋朝開始,改爲一斛等於五斗。凡俸祿均一半發谷,一半發錢。
“丙大人請坐。”霍光滿意地看着丙吉說,“先帝歸天新皇即位,已經很有一段時間了,你對我輔佐皇上怎麼看,有什麼建議?”
丙吉坐下想了一會說,“大將軍主政以來,擁戴幼帝順利即位,平息幾起騷動叛亂,擊退匈奴侵犯邊境,保證了大局安穩邊境安寧,天下人歷歷在目,不需小臣再言。可下官認爲……”
“丙大人有話儘管直說。”霍光朝丙吉擡擡手。
丙吉得到鼓勵,便開誠佈公起來:“可下官認爲大將軍主政以來所施行的措施,雖然有效,但都是帶懲罰性的,沒有獎勵性的,特別是對皇室宗親打擊多、施恩少,這……”
“你繼續講。”霍光對望着自己的丙吉說。
“大將軍沒有看到當初呂氏家族覆亡的教訓嗎?”
“什麼教訓?”
“呂氏家族依仗呂后,主持朝政,專擅大權,身處伊尹、周公的地位,卻疏遠劉氏皇室宗親,不讓他們參與朝務共享朝權,造成大多數權貴之人對呂氏家族心生怨恨、離心離德,從而失去了天下臣民的信任,導致很快歸於倒臺滅亡。”
丙吉的話讓霍光臉色肅然。
丙吉見狀停下不說了。
“丙大人,你繼續講啊!”霍光鼓勵說。
丙吉望着霍光降低聲音說到:“如今新君嗣統,主幼國疑,宗室不親,大臣未附,真乃是多事之秋。此時大將軍身居極位,小官認爲您應與呂氏家族的做法相反,儘可安慰納用皇室宗親,多與朝中大臣共商政事,這樣才能免除禍患。”
丙吉的話剛一落音。霍光倏然起身,向丙吉拱手,“多謝丙大人指教,令老夫醍醐灌頂。”
“大將軍言重了,小官是看到大將軍和藹寬厚便斗膽亂言了。”丙吉連忙起身答謝還禮。
“丙大人素來精通律法刑獄,請向我推薦這方面的人才吧!”霍光坐下說道。
丙吉入座略想了一下說:“下官向大將軍推薦一人,不知可否。”
“誰?”
“他的父親與大將軍曾同朝爲官,算是法律世家。”
“他的父親是已故的御史大夫杜周大人?”霍光猜問。
“對。”
“你說的是他哪個兒子?”霍光對杜周印象不佳,認爲他爲政嚴酷、爲官不廉,自身位列三公,大兒子爲河內郡太守,二兒子爲河南郡太守,行政風格承襲其父。杜周初爲廷史,騎着一匹裝備不齊的劣馬上班,擔任廷尉、御史大夫十多年,據說家財累計上億。
“三兒子杜延年。”
“其人如何?”霍光一向對官宦子女也就是“官二代”看法不好,更何況這杜延年又是酷官貪官杜周之子。
丙吉知道霍光的心思,“杜延年他通曉法律,爲人處世寬厚,完全不像他父親和兩個哥哥那樣酷暴,認識他者都稱讚他好,認爲他有作官的才能。請大將軍完全放心,我敢作保。”
“哦。”霍光點頭道,“行,那好。”
霍光認爲丙吉的建議很有道理,奏報昭帝后,增加諸王封地,獎任皇室宗親,儘量在他們中選擇可以擔任官職的人才,任命漢高祖劉邦異母弟楚元王之孫劉闢疆和皇室成員劉長樂爲光祿大夫,還讓劉闢疆兼任長樂宮衛尉。同時,將皇曾孫從史家搬入掖庭,由朝廷負責他的衣食住行;並令掌管皇帝親族或外戚勳貴等有關事務的宗正,將皇曾孫錄入皇家宗譜,使其宗室地位得到了法律上的承認。
對丙吉推薦的杜延年,霍光也予於任用。霍光身爲大將軍,雖從未親自帶兵打仗,但隨從哥哥霍去病有過軍隊經歷,他感到哥哥霍去病所帶的軍隊之所以戰鬥力強,能打勝仗,很重要的一條經驗就是用鐵的紀律從嚴治軍,用先進的方式良法強軍。霍光想到此處,便任用杜延年來到大將軍府擔任軍司空。
“軍司空爲將軍之屬員,系軍中主獄官,負責對軍中犯法吏卒的拘禁和審判,同時還負責行軍宿營和攻城、守城作戰中的土工作業事務。你願意擔任嗎?”霍光對杜延年說道。
“感謝大將軍任用,卑職願意。”杜延年拱手回答。
“好,那你先在軍中任職吧!”霍光隨後問道,“你對我輔政有什麼建議?”
杜延年想了想答道:“下官一下想不周全,就說說農本可否?”
“好啊,你講。”
“朝廷應該派出使者向各地缺乏種子、口糧的貧苦農民發放賑貸,同時廣而告之:如果當年發生大的災害,朝廷賑貸給的種子和口糧都不必歸還,並免除當年的田賦,以讓農民心安神穩種田。”
“你說的太對了,朝廷應該這樣做!”霍光站起身來,走到杜延年旁邊,把手輕輕放在他肩膀上大聲讚道。
霍光極爲重視並立即採納杜延年建議,自始元二年至元平年元年(公元前87至前74年),奏請昭帝先後九次減免田租、給貧戶借貸糧食及種子、免除軍馬負擔、賜給孤老殘疾以衣被、減少馬口錢及口賦錢、減少及停止漕運、裁減官府冗員以減輕民衆負擔,還六次大赦天下。
霍光治國理政的以上諸舉,深得朝廷內外、舉國上下、官方民間好評盛讚。可有一舉的後果是霍光、丙吉及所有人都沒想到的:那個被他接回朝廷供養、
錄入皇家宗譜的皇曾孫,日後成了西漢史上與昭帝並稱爲“昭宣中興”的皇帝,成了貴盛至極的霍氏家族遭受滅族命運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