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始二年二月中旬,南陽宛城,綠漢都城。
西平王李通結束謁見出來後,臉色是陰沉的,只是沒有直接表露不滿。同行的大臣倒是小心翼翼地嘀咕道:
“方纔不是陛下的聲音啊。”
“多半是又醉了,不能接見吾等,遂令侍中坐在帷帳內代爲答話。”
這些話語聽在李通耳中,頗爲刺耳。類似的事發生過不止一次兩次了,劉玄是很會享樂的,更始政權建立才一年,他已經納滿了後宮七十二妃,日夜與婦人在後庭飲酒取樂,甚至要求少府將發往武關的軍糧中抽調一部分用於釀酒。
少了這千石糧食,前線士卒又不會餓死,但更始皇帝卻要鬱鬱寡歡,只有色沒有酒的日子,終究是差了點味道。
大臣們對此頗爲不滿,離開宮殿後繼續嘀嘀咕咕:“陛下最寵愛趙夫人和韓夫人,二位夫人最嗜酒,每侍奉陛下飲宴,見到吾等奏事,時常發怒說:‘陛下與我對飲正歡,汝等爲何偏挑此時來奏事?’”
“我也遇上過,韓夫人力氣大,起身把書案都捶破了……”
“陛下卻只笑着看熱鬧,竟也不管管,這算後宮干政了罷。”
“郎吏有勸誡陛下勿要放縱,陛下怒,拔劍擊之,已經殺了兩個人,誰還敢勸?”
一件件一樁樁,劉玄已經在酒色裡迷失,李通感到頗爲失望,只暗道:“第五倫日益強盛,蜀王公孫述也對漢中虎視眈眈,樑王滋生野心,赤眉威脅尚未解除,南郡、江夏的秦豐、田戎聽調不聽宣,淮南王李憲也獨大東南。”
“危機重重,成敗未可知,皇帝竟自縱放若此。早知如此,當初我寧支持劉伯升兄弟,也不該指望他!”
李通搖着頭要回家,卻被一人攔下,定睛一看,卻是來自豫章的“軍帥將軍”李淑。
李淑與他同姓,卻不同族,此人是南方豫章人士,一出口就是濃重的南楚口音。他聽說綠林反莽,便從家鄉過來投奔,是個性情直愣的人,眼裡容不得沙子。
李通只好站定:“軍帥將軍何事?”
李淑道:“小人聽聞過前漢舊事,高皇帝晚年意欲自樂,討厭見大臣,詔令守宮侍衛,不準入見,只派宦官代爲對答,羣臣中就連周勃、灌嬰都不敢入內。”
“十幾天後,樊噲終於忍不住,帶領羣臣排闥直入,卻見高皇帝終日飲酒,正枕着戚夫人玩樂,睡臥在其腿上。”
“樊噲遂見而痛哭道:始陛下與臣等起豐沛,定天下,何其壯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憊(bèi)也!且陛下年邁,大臣震恐,不見臣等謀天下大事,顧獨與後宮宦者自娛,隔絕中外,陛下難道忘了秦二世、趙高之事乎!?”
李淑道:“如今天下未定,而天子之懈甚於高皇晚年,縱情聲色近於桀紂胡亥,如何能繼高祖之休烈,修文武之絕業?西平王乃國家重臣,應當效樊噲,直諫天子!”
李次元是聰明人,他本就因爲娶了劉秀的妹妹身份敏感,哪敢在這時候去觸黴頭?沒有作答,只道:“在其位謀其政,軍帥將軍管好份內之事即可。”
“西平王,那小人就說些我管得到的。”李淑卻不依不饒,他道:“凡軍國選舉及刑獄法制,小人皆要協助三公九卿決之。”
他手往宮中一指:“但陛下聽信讒言,所起用的官吏,基本是年輕時廝混的故舊,商賈、馬伕、廚師之流,許多人穿着繡面衣、錦緞褲子、短衣,或是婦女大襟上衣,在宮中嬉笑怒罵,西平王可知南陽人如何看?”
“宛城已有歌諷刺說:竈下養,中郎將。爛羊胃,騎都尉。爛羊頭,關內侯。”
這綠漢不但王位多,侯也多,已經發了幾百個,氾濫程度絲毫不遜色於新莽,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畢竟他們控制的,不過豫、荊區區兩州之地,很多郡還只是表面服從。
“既是軍帥將軍職內事,自行上書即可,何必來問我?”李通依然不肯摻和,匆匆上車而去,時至今日,他也有些心灰意冷,心思只放在加固李氏塢堡,好預防他日大亂上去了。
但李通次日才知曉,這來自豫章窮鄉僻壤的愣頭青李淑,還真在更始帝和嬪妃歡愉宴飲時闖進去,給更始帝上書直諫。
他說,劉玄讓庖廚、商賈一類的庸人來治理國家,又放縱綠林將率在外割據一方,和這樣的蟲豸廝混在一塊,天下能治得好纔怪。
李淑還勸更始帝選賢任能,罷黜奸邪,削減後宮奢靡。
“惟陛下割既往廖妄之失,思隆周文濟濟之美!”
結果自然是小心眼的更始帝大怒,下令將李淑削除官職,趕回豫章去。
對此李通沒有什麼評價,因爲劉玄很快就召見了他,進殿後發現,堂弟、舞陰王李軼也在,還朝自己使了個眼色。
今日劉玄竟沒有飲酒作樂,而是怒氣衝衝地將一份遠道而來的奏疏扔在李通面前。
“西平王,這件事,你可知曉?”
李通還當是因李淑的事遷怒於他,訥訥撿起來後才愕然發現,竟是原本奉命招撫樑地與赤眉的劉秀,竟跑到了徐州、揚州地界上,冒充徐州牧、揚州牧,如今已控制了臨淮、廣陵、會稽三郡,聽說丹陽也快被他拿下了……
這對李通而言無疑是大驚喜,同時嘖嘖稱奇,自己當年還是看走眼了,這劉秀,遠勝其兄啊!小半年不見,居然連哄帶打,得到了屬於他的一片地盤。
但在嘴上,李通自然是誠惶誠恐,推脫不知。
劉玄很不高興:“朕派去的徐州牧被阻隔於淮北,反叫赤眉亂兵所殺,虧得他的麾下跑回來稟報,說劉秀在三郡自置官吏,劉文叔,視朕於無物焉?”
綠漢的將軍在外自置親信擔任州牧郡守很奇怪麼?李通心中冷笑,劉玄是個庸人,又不肯努力學治國,從朝堂到州郡皆是放任自如,他因爲是被綠林將帥們擁立的,故而對其頗爲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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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陽王張卬、比陽王王匡、襄邑王成丹專制於潁洛,大司馬朱鮪橫蠻暴虐於汝南,將轄區視爲自己的領地,如此一來州郡交錯,不知所從。
劉秀不過是幹了其他綠林渠帥常做的事,但劉玄自卑敏感,總覺得世人只服劉伯升兄弟而看不起他,在劉伯升死後,也沒好好整合其勢力,反而極力打壓。
聽聞劉秀非但沒死,還在東南日益坐大,讓劉玄頗爲不安,一咬牙,決定再任命兩位徐州牧、揚州牧,又讓李軼帶幾千兵去東南,收了劉秀那點剛攢起來的兵權,勒令其回來!
“陛下!”
李通沒敢說話,卻是一貫與劉伯升兄弟不和的李軼說道:“徐州、揚州有赤眉、樑王及淮南李憲阻隔,大軍不易派過去。”
就算派過去,難道就是劉秀的對手?李軼不喜劉秀,卻忘不了他在昆陽之戰的勇銳,自己過去,是給劉文叔送兵員甲冑的吧?
李軼不肯送死,遂提了一個毒計:“依臣看,不如在遣使接收三郡的同時,給劉秀封王。”
劉玄頓時暴跳如雷,他寧可給沒有任何功勞的親戚封,也不願便宜劉秀。
可綠林內部,誰不知劉秀之功?爲他打抱不平的人太多了,這股力量不加以安撫是不行的。
李軼說道:“一來,可以撫慰劉伯升殘部。”
“二來,可讓劉秀放鬆警惕,回南陽接受封賞。”
“待劉秀回來時,臣便替陛下奪其轄境,解除劉秀故舊兵權,到時候。或可將劉秀關在宛城,讓他做一個富貴諸侯,毫無威脅;亦或是令帶着劉伯升殘部,與赤眉入關,擊第五倫,劉秀善於將兵,又與魏五有殺兄之仇,必欣然應允。”
又是劉玄最喜歡的“借劍殺人”環節,在他那被酒色迷暈了的腦袋裡,覺得這計策當真不錯,眼睛瞥向李通:“西平王以爲如何。”
今日的事,讓心灰意冷,渾渾噩噩的李通,彷彿又在黑暗裡窺見了一絲光亮,心裡想幫劉秀,卻不知如何下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更何況,以劉文叔之才幹,豈會回來束手就擒?
李通只頓首道:“臣無異議。”
“善。”
劉玄開始琢磨劉秀的王號,想到高皇帝曾經說劉濞“若狀有反相”,心裡一惡,遂一揮筆,給劉秀定了這不太好的封號。
“吳王!”
……
與此同時,在南陽以東千里之外的淮北,一羣額上抹了赤眉的漢子,也在接受劉玄的“封賞”。
但樊崇沒有跪,腰桿挺直,他的麾下們也悉數站着,就這樣看着綠漢的使者戰戰兢兢唸完全文。
“就這?”
手下將那詔書搶來,遞給樊崇,樊巨人翻來覆去,橫豎看不懂一個字。
一旁的赤眉三老們也說道:先前馬武將軍作爲使者來見,吾等敬佩其性情,故而才答應談一談,不曾想更始就捨得給幾個空爵位。”
赤眉不得不談,在淮北過完冬天後,不少人開始厭倦幾年如一日的流浪生活,疲敝厭兵,皆日夜愁泣,要麼念着散夥思欲東歸,要麼想在淮北留下種地,一個冬天下來,這裡的豪強塢堡幾乎被他們滌盪一空……
樊崇也想着,既然新莽已滅,他又沒有做皇帝、大王的野心,若是能與綠漢這中原最大的政權達成和議,消停兵戈,把淮北、淮陽、彭城連同東邊的老家琅琊、東海等幾個郡給赤眉作爲封地,能讓手下三十萬人免除賦稅,人皆有其田。若如此,赤眉願意對綠林只貢不朝,大家都是反莽的窮苦兄弟嘛。
他聽說綠林也是起於草莽,縱然是扶持了劉姓皇帝,渠帥們又做了王,或許還能記得初起時受的苦楚,能夠相互理解罷?
順便,綠林最好能給他們接濟一批糧食,淮北的糧快吃光了,剩下的只夠作爲種子。
若能如此,樊崇也算給信任他、追隨他的兄弟姊妹們找到一條活路,可以放下兵刃,拿起鋤頭來,回到屬於他的田畝中去。
可劉玄這詔書,依然高高在上,將自己視爲正統,而赤眉爲賊寇,只當是招安他們,赤眉必須俯首接受一切要求。
樊崇將詔書隨手扔到地上,大步踩過。
“我不求王侯將相。”
“但劉玄,也不能只用二十幾個侯位的空爵號來打發吾等,而不肯給實際的地盤罷?”
和打算用來對付劉秀的辦法相似,劉玄要求樊崇等赤眉二十多名首領去宛城接受封賞,兵卒人衆就要待在原地等待綠林渠帥整編。
居高臨下,毫無誠意,樊崇對綠林的感觀,頓時大減。
“吾等將綠林想得太好了。”樊崇失望地搖頭,一步步逼近了使者。
赤眉也一起圍了上來,綠漢的使者忙道:”陛下不是在詔書中說,願將關中封給赤眉,還答應,先入關者爲王麼!”
“呸!”
樊崇大罵:“你當我老樊不識字,不知這是借劍殺人的伎倆麼?”
他麾下這三十萬赤眉兄弟姊妹,不是劉玄用來斬第五倫的劍!
他們絕不會淪爲樑王或劉玄,亦或是哪個政權爭地奪利的工具,鋤耰(yōu)棘矜(qín),只爲自己而舉!
樊崇一腳踹翻了使者,振臂高呼道:
“這使者又嘴拙說不清楚,既然如此,吾等只能親自去宛城,當面找劉玄,好好說話了!”
……
PS:第二章在2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