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熙說話的時候,她和左丘伯玉之間隔着一層薄薄的禁制,看似觸手可及,實際上猶如絕壁天塹。
即使被人正面頂撞,左丘伯玉仍然無絲毫動容,無知的狂言他聽過不知多少,僅憑口舌之利是無法越過元嬰與金丹的天壤之別的。
如果她以爲,在上次不公平的較量中讓他略吃小虧,就能在以後也完勝他,那可真是大錯特錯了。
左丘伯玉現在已經明白,自己想要得到這個女人,但她過於桀驁的個性很難馴服,這可能是和每一次遇到她自己都不同程度上吃了癟有關,首先就要在她心中建立下自己的威信。
他們這一族祖先來自西域凍土高原,最盛產的就是金髮碧眼的美麗舞姬和獵鷹,所以左丘伯玉知道,要讓最暴烈的蒼鷹臣服,究竟應該怎麼做。
他佈下的禁光閉影之法只要不遭到一次性的破除,就能原原本本反彈給施術者,必定能讓她知難而退。
果然,夏元熙擡手就是一道劍氣,沛然劍光猛烈地撞擊在障壁上,被凝固成一枚巨大的光繭,然後瞬間掉轉頭,向她以原原本本的態勢還擊而去。
饒是她技藝過人,在剛剛發動一次攻擊後,舊力已去,新力未生之際,措不及防遭受到自己的反擊,要接下來也十分勉強,臉頰上被劍風颳出一絲細細的血痕,但那一點小傷完全比不上禁制的特性帶給她的震撼。
“這是什麼?!”她暫緩攻勢,在障壁內像困獸一樣轉來轉去,細細觀察。
“關你的籠子。”左丘伯玉在外面淡淡道。
“哼。”夏元熙右手附上一層黑色的羽衣,越聚越厚,最終形成一個騎士騎槍一樣一丈多長的黑矛。
雖然飛劍在一瞬間的爆發力是她所有手段裡最高的,但北冥制魔黑律玄符勝在能持續發力,細水長流,而且它能引起事物內部坍塌的力量,原本就是爲破界而生。
黑色旋渦狀的長矛連光也能吸附,所以它永遠都是深不見底的黑色,當矛尖觸到障壁時,果然透明的薄暮一陣扭曲,彷彿力量都集中在中間一個點。
可是這道禁制的力量是反彈,在黑矛引起它塌陷的時候,障壁的力量也把塌陷本身反彈給黑矛,最終結果是兩邊一起在飛快地消失,速度上竟然是夏元熙這邊還消失的快些。
她擡頭,看見左丘伯玉一手抵在上面,正源源不斷把真元輸送給禁制。
這混蛋。
就算夏元熙丹田內藏着三門道法,真元遠超一般金丹,也僅僅是步虛水平,比之元嬰還是差很多的。
看出她的遲疑,左丘伯玉揶揄道:“這麼快就放棄了嗎?比我猜測的時間要早,你的明智超過了我的預期,很好。”
“熱身運動而已,得意什麼?”夏元熙短暫調整後,繼續用北冥制魔黑律玄符破界。
她一刻不間斷,消耗完畢又補上,很快自身真元就已經要告罄了,就當左丘伯玉以爲她快消停的時候,不料她取出幾丸丹藥嚥下去,準備閉目打坐,運功轉化藥力。
那些丹藥都是恢復真元之用,看來她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了。
左丘伯玉又怎會任她在眼皮子底下如此放肆?右眼一道碧光直射向她,逼得夏元熙從運功狀態下站起來,堪堪躲過。
“誰允許你打坐了?我勸你還是放棄,不要試圖頑抗。”
對此,夏元熙一個白眼,仍然不死心地打算破除障壁。
左丘伯玉知道,這是一場不公平的較量,自己高她兩階修爲,佈下禁制困住她,按理說正常的思維早就放棄了,畢竟自己也釋放了足夠的善意,不像平常的正道魔道之間劍拔弩張,她也應該知道自己對她並沒有殺心。
而且她現在真元幾乎消耗完,左丘伯玉自己還剩了大半,高下立判。
爲什麼要這麼努力呢?他有那麼招人討厭嗎?
夏元熙依舊不屈不撓地企圖破禁而出,剛纔服用的丹藥效力無法轉化,在經脈中橫衝直撞,一些細小的血管紛紛破裂,渾身染血,眼瞼內部滲出殷紅的液體,看起來就像是血淚一般。
左丘伯玉想起自己一族的訓鷹之法,首先要把被捕的鷹用鐵鏈拴在鞦韆上、囚籠內,最初的鷹暴烈悍野,兩隻虯勁的利爪不停地抓撓,將拴鏈牽動的嘩嘩作響,即使喙已鮮血淋漓仍然要啄擊鐵鏈,彷彿不知疼痛似的。直到它體能被耗的再也拖不動鐵鏈時,反覆用木棍撥弄它,不讓它入睡,一直到後來,它精神疲憊瀕臨崩潰,這時候再也承受不住木棍,也不能再打它了,改爲用聲音驚嚇,或是晃動籠子……
在徒勞的掙扎後,鷹最終大腦渾渾噩噩的近乎空白,纔會因爲悲憤、飢渴、疲勞、恐懼而無奈屈服。
他原本是準備用這種方式來消磨她意志的。可是畢竟人不是鷹,鳥就算死了,還有千千萬萬能夠替代的,而這個女人恐怕世間也就僅此一個。
更重要的是,訓鷹並不會讓主人看得如此心如刀割。
“……我會給你時間運功轉化藥力,但你之後必須停止反抗!”終究他還是讓步了。
夏元熙哂笑坐下打坐:“感謝你給我機會運功,可是後半句沒得商量,不行就是不行。”
“你……”左丘伯玉真心希望,她只是嘴硬說說而已。
然而他想錯了。
一刻鐘後,夏元熙精力充沛地站起來,彷彿一身紅衣都是別人血染成的,恢復了最初一丈多長的黑色長矛。
“你可知道……你只是在利用我的憐憫?!可是這樣毫無意義!”
“是是是,你手下留情了,我知道,但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就因爲不願隨我回天目山?……我這次可以放過你,只要你立下心魔誓,下一次要是再落到我手上,你必須跟我回去!”
“不是這個問題。”
“難道你還打算救嘯月山莊的人?”
“是整個嘯月羣島。”夏元熙糾正了他的說法,“你一定沒見過貪染統治下的世界,那些地方正道和魔道只有名字上的區別,宗門把持了從功法到資源的一切修行要素,如果想要修行,必須忍受上位修士的剝削。從胎息時候起,所有弟子都要去各種秘境中捨命帶回靈草仙礦,換取每月所需的丹藥和下一階段功法;女修比男子多了一幅身體的資本,但早早就被宗門長輩各種採補,大部分人在修出了名堂前就因爲身體千瘡百孔散功而死了。”
“三綱五常崩壞,師父對徒弟只有支配和壓榨,門派內排資論輩只看修爲,如果你超越了原本的師父,他反要對你持弟子禮,所以人人都在渴望一步登天,能夠奴役剝削他人。”
“那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這裡強大的宗門野心早就不僅侷限於一隅了,他們也希望發動滅門之戰,掠奪資源和洞府!”左丘伯玉作爲鼓動宗派的人,當然清楚其中的蠅營狗苟。
“沒錯,如果被你們毀掉維持秩序的靈氣運轉陣法,那這裡一定會爆發一場血腥的混戰,那些宗門掌權的貪婪之輩會將自己門下弟子的血肉鋪成自己修行之路的坦途。”夏元熙直言不諱。
“所以你們這些正道還真是虛僞,他們自己求仁得仁,你們卻偏偏要以什麼道德大義約束,徒遭人憎恨。以前崑崙執仙道牛耳時,一時風頭無量,可惜自從東西宗之戰後,許多小宗派也敢於給你們顏色看。”
“那又怎樣?我們維護的是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的權利,只是他們沒有發言權而已……畢竟,這世界不僅僅屬於所謂的上位修士。”
左丘伯玉一時語塞。
沒有人生來強大,連他的先祖以前也不過是個被人豢養的舞姬,主人厭倦後就被賞賜給一個門派中的普通弟子。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臺,起於累土。縱使名震天下的大魔頭,也是一路奴顏媚上,從一個小魔頭一步一步爬上來。左丘伯玉出生時候,先祖百眼魔君已經闖下了偌大名頭,但從他留下的手稿中,左丘伯玉仍然能讀到祖先爲了得到一小瓶次等的丹藥,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我能感覺到,這裡的新銳修士和別的地方不一樣。或許是因爲嘯月山莊禁止私鬥,他們很少因爲宗門的命令去掠奪弱小的人,他們仍然有夢想。就像之前奚勝男的比武招親,據說被奚晏選中的人都拒絕了,因爲他們想要憑藉自己的力量摸索,求得大道。而且,他們還和我約定了,數十年後向我挑戰,如果你們的計劃成功,或許他們中的大半都要在數年之間死在各種宗門火拼中,我不希望我未來的對手因爲幾顆靈草之類微不足道的理由連起跑線都沒上。”
夏元熙開始並不知道自己憋的一腔火氣是什麼,但她在左丘伯玉的質問中找到了自己的真心,也越說越流暢;她也沒有察覺,自己身上瑩瑩出現了一層微光,它曾在墨家的熔爐中助她挫敗墨知非的陰謀,此時光芒更盛,不再是浮塵般的陽焰相,而是更加濃郁,更加耀目,如雲霞般的煙霧相。
琉璃光王本願經,這本藥師佛祖的成道法門感應到了她想拯救那些年輕人的慈悲心,也迴應了她。
左丘伯玉看着這耀眼的微光,雖然它仍然顯得很渺小,但左丘伯玉似乎看到了一位熾光佛陀在虛空中,對着夏元熙所在的地方微笑。
她只是個金丹,自己一隻手就能掐滅……可是,爲什麼感覺自己卻無法與之抗衡呢?
或許,是因爲連左丘伯玉自己都贊同她的想法吧?
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想起。
“好好好……老夫還不知崑崙竟然出了這等俊才,果然後生可畏!修行路上,老夫比你走得遠,但見識上,真是自嘆不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