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如你所願。”因爲和貪染明王的臉靠的太近,夏元熙只能看見他薄薄的嘴脣露出一個嘲弄的笑容,“很快你就會讓我收回它的。”
夏元熙空曠的大腦中還沒來得及對此做出反應,只見腳下被花瓣淹沒的地面瘋狂催生出新的枝葉,一堵堵盛放着花朵的蔓藤和枝幹迅速組成無數兩人高的牆壁,像是生物的腸子一樣蜿蜒崎嶇,也將貪染含笑的面容同她隔絕。
“走出去吧,如果你能做到的話。”
她稍微有些遲疑,但還是向前邁動了步子。
這裡像是禁止了一切術法,她不能飛到空中,只得用最普通的方式前行。
然而到處都是一模一樣嬌豔的花朵之牆,甜膩的香味直入鼻腔,似乎連行動都變得遲緩了。
這樣的情況下,費心記憶走過的路根本不現實,因爲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讓記憶流失,而且這些花朵還在不斷生長凋零,或許僅僅只過了一個時辰,面貌就大不相同。
夏元熙勉強用一絲思維想着,雖然這又意味着幾段記憶從她腦海中消失了。
需要把它們記下來!
好在儲物袋是能打開的,她取出一枚玉簡,將至今發生的一切都簡略描述在其中,並將它緊緊握在手心。
就算忘記了,看到它也會知道現在面臨的情況吧?
夏元熙想着,心中稍定,快步向前走去。
這裡感覺不到空間和時間的流失,唯一能看到的,是無窮無盡的花叢之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雖然她的軀體幾乎永不疲憊,但精神上的負擔卻一步比一步更爲沉重。
【究竟經過了多久?】
【我忘了些什麼重要的東西?】
【這會不會是貪染明王的陰謀,這個迷宮根本沒有出口,只不過是想把我永遠困在這裡的謊言?】
一些不受控制的念頭就像雨後的雜草一樣滋生萌芽瘋長,每一個都帶走她更多的記憶。
【不行!不能按照他的步調走!】
夏元熙目光轉移道旁邊的花朵圍牆,它並沒有什麼特別,有着柔嫩含苞待放的花苞,嬌豔可人的盛放花朵,還有鬱鬱蔥蔥的帶露枝葉。
如果只向一個方向前進,那麼總有一天會出去吧?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雖然她又有一些記憶沒有了,但她仍然把這個想法記錄在手中的玉簡上,然後取出飛劍,用力一揮。
劍刃就像是劃過水面一樣,並無一片枝葉因此折落,然而它卻實實在在地穿過了它們。
既然如此,她便收回了劍,赤手撥開花叢,打算直接從裡面鑽過去。
這次,花叢並未像剛纔那樣軟弱可欺,在柔嫩的嬌顏後,暗藏着銳利的尖刺,將她手臂和手掌劃得鮮血淋漓。
在努力保持空無一物的腦海中,疼痛變得格外清晰,但她卻毫不在意,硬是把整個身子都擠入其中。
草木略帶清新腥味的汁液以及全身無數處被劃破的刺痛聯袂而至,花叢之牆大約只有四五尺的厚度,不一會就讓她鑽了出來。
說來也奇怪,在她剛剛步入一牆之後的花瓣小徑時,剛剛被花刺割破的傷口卻都突然癒合了,與此同時,一段不屬於她的記憶突兀地灌輸到她腦中。
她眼前的男人擁有世間最和煦的笑意,雙眸就像是無星無月的晴朗夜空,今天和往常一樣,他化自在天依舊繁花盛開,微風送暖,香氣襲人,塵世一切煩惱苦痛都隔絕在外。天人秉承世間一切福報而生,而對方和她是如此的默契,所以似乎只要有那人的存在,就彷彿能達到這個世界最完美的和諧似的……
這是誰的記憶?!
不可能是自己的!
夏元熙心底最細微的一絲神經抽動了一下,周圍環境又恢復成無盡的花牆迷宮。
可惡……竟然篡改她的記憶!
她憤怒地激起緊握手中的玉簡,想要在其中記錄下這卑劣無恥的行徑,卻愕然發現剛剛那段記憶已經赫然出現在前面記錄的部分中。
在短暫的呆滯後,她飛快挑出陌生的部分消去。此時再看到充斥滿目的花牆,她卻再也不會產生要蠻力越過的念頭。
不是因爲那些能帶來痛苦的尖刺,而是她承擔不起一直被篡改記憶的後果。
因爲直到現在,她所剩不多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雖然玉簡上連篇累牘地記錄了一長串故事,但那也已相當陌生,就像是在看一個代入感不大的故事,更何況裡面還有相當一部分人物名字、事物地點名詞僅存一個抽象的文字符號。
唯獨沒有忘記的,是一個叫薛景純的男人。
但除此之外,就算記憶中與他相處的部分,也只有他有着清晰的面貌,其他人則五官模糊,一片混沌。
無論如何,那人是她行動的理由,就算僅僅記得這一部分,她也會堅持下去。
不知是不是她信念過於堅定,在經歷無數世代的漫長時光後,她終於來到了花牆迷宮的出口,此時她幾乎全部記憶已經消耗殆盡,身心俱疲。
然而,那不被鮮花隔絕的廣闊世界似乎在呼喚她——你自由了。
夏元熙感受到天際的罡風吹拂而來,此刻它比任何樂曲都美妙,那種狂暴的呼嘯第一次那麼振奮人心,她乘着劍光飛到下界,等待她的卻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地域。
這裡是哪裡?會是她失去記憶中的世界麼?
她又過了一遍遇見中的記載,忙走上去問一位面相和藹的路人。
但對方沒有任何迴應,仍然與同伴有說有笑,和她擦肩而過。
下一個目標,同樣如此,甚至她想要攔住他的手也沒有感到任何滯留,就像她是一股無形的空氣或是光一樣。
沒人說話,也沒人看她。
既然選擇遺忘世界,那麼世界或許也將她永遠遺忘吧?
她身邊人潮涌動,全都說着她不瞭解的語言,所以她無從得知,距離自己與世界分別,究竟經過了多久。
她來到尸陀林鎖在之處,那裡早已被大海易平,就像已經經歷了滄海桑田的變化,連尸陀林主人本身都已經刑滿釋放,或是衰敗爲塵埃。
不知不覺,她來到一片黑暗的深淵,那是冥河忘川,天上稀薄的星光無法將這漆黑的河水照亮。
這條幽深的長河流淌而過,裡面承載着這個世界失落的靈魂。她一躍而下浸入水中,希望尋找到自己要找的那人。
大約是她的記憶已經損耗的差不多了,所以連忘川之水也沒有接納她,即使她身在其中。
她在水中尋找着,一直找了很久很久。
雖然她心中唯獨對那片記憶無比熟悉,但仍然沒找到需要的東西。
可是冥冥中有指引告訴她,就在裡面,只要在進一步就能看到了……
她茫然四顧,傾聽四周,僅有水流脈脈流淌的聲音與之迴應。
在哪裡呢?
或許只是無心的一瞥,她終於找到了。
整個忘川就像是一面鏡子,反射出那人虛無縹緲的面容。
可能已經過去了太久太久,以至於遠古的精魂已經完全溶於忘川中,彷彿傾倒入大海的一粒鹽,與海水再也不分彼此。
她雖然找到,卻再也無法將他拯救。
壓抑的嘶聲裂開了漆黑的穹窿,久久不能平息。
……
朦朧的微光刺破緊閉的眼瞼,她感覺不到臉上乾涸的淚痕,周圍仍舊是繁花盛開的樣子,數不清的美貌男女侍立在兩旁,紛紛對她躬身致禮。
腦子很脹,就像是夢魘剛醒來似的。
她懵懵懂懂穿過分列的人羣,這道路極長,終點是一座潔白的宏偉大殿,當中只有王座上一位男子,頭戴細細的寶石額冠,針對她投以溫和的笑容。
“過來,你的坐席在這裡。”
她疑惑不解,畢竟大殿中只有他擁有座椅——那是一尊流光溢彩的輝煌寶座。
“是這裡。”他指了指自己空置的腿。
兩旁的男女再度下拜:“請明妃登位。”
數不清的手簇擁她,來到中央那個男子面前。
他笑容無比,雙手捧着一痕細細的額冠:“這是你的。”
不知怎麼,她看着那額冠屬於精金和寶石的美麗光輝,恍惚間只覺得像是一環項圈。
因此,她在那人的呼喚中駐足不前,任背後的力量推攘她。
那男子好看的笑容一瞬間掠過一絲陰霾,然而他很快又重新變爲了夏日的晴空:“過去的事無法改變,你就算記得再清楚,也只是折磨自己,何必呢?”
這句話就像是一個信號,閃電一般直擊她腦髓。
忘川中承載的容顏,還有終於認識道這點的自己在它岸邊泣血爲淚,不知多少年的悲悽。
身後推着她的手不見了,她像是失去支撐一般倒向前方,伏在那人膝蓋上。
頭頂上溫和的嗓音依舊。
“如果那人知道你這樣生不如死,他也絕對不會瞑目的……來,坐上來,忘掉一切,成爲我的明妃。”
捧着冠冕的手潔白修長,和漆黑黏着腐朽的忘川沒有任何共同點,但她仍然止不住地回想起後者。
當額冠終於要貼緊她頭髮的時候,她開口了。
或許因爲多年的沉默,讓她有着遲疑和滯礙,但語氣卻是無比的堅定。
“即使被世界遺忘,我寧可品嚐永世孤獨!”
一言,竟驚落那冠冕,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至此,一切魔障雲消霧散,哪有什麼花牆迷宮,忘川冥河?不過是迷了心竅罷了。
“非要逼我對你用粗暴的手段?”貪染明王面如寒霜,從他的王座上站起來,“或許你以後哭喊夠了,最終也會慢慢習慣?”
或許感應到了他的怒火,宏偉的大殿像是被擠壓一樣扭曲,混亂的空間甚至讓夏元熙覺得自己整個人像是被縮到一個瓜子中似的,幾欲窒息。
“呵呵呵……”她因爲痛苦有些顫抖的聲音笑着,“多虧你,讓我總算下定決心了……一開始想要試遍其他可能輕鬆的方法什麼的,完全是做夢,世界上哪有那麼輕巧的事等我去撿?”
尸陀林主畏懼的是什麼?
一開始不是就很明白了麼?
看來他猜的並不錯,自己註定要走上這條道路。
即使與世界爲敵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