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低語,狄歌的身體一僵。
這過道本就狹窄,隱身的疾風又挨自己如此之近,曖昧的呼氣直噴耳後。
狄歌的心頭涌上一絲異樣。該死,自打那一次“親密接觸”之後,自己似乎總是對他的靠近有所反應?
據他所說,混合了海水和廢棄物的艙底?確實是個藏身的好去處!
狄歌不再理會身後的疾風,徑直往艙底行去。疾風低笑一聲,跟上了他。
艙底位於貨艙的正下方,沿着階梯而下,氣味越來越渾濁,散發出地獄般的味道。底艙的門緊閉,狄歌的眉頭擰起,他已經察覺裡面有熟悉的血族氣息,但,那不是婕咪的。
踹開艙門,惡臭撲面而來,十餘隻老鼠驚慌地於廢水中四處亂竄。一張蠟白的面孔自幽暗中擡了起來,獠牙兀自淌着血滴。在他的懷中,抱着小女孩不省人事的軀體,一隻雪白的小手無力地垂落,耷拉在黑水之中。
狄歌認出了這張熟悉的面孔。他是六名暗之翼中的貝雷,今日不久前,他還跟隨着薩努耶登上幽靈船,並自斷雙足才得以逃生。
狄歌沉靜地步入艙內。
“你再過來,我就擰斷她的脖子。”貝雷嘶聲道,鋒利的指爪扼在女孩的頸上,定定地看着狄歌的眼眸已化爲赤紅,面目猙獰。
狄歌嘲諷地微笑:“別忘了,她是混血兒,你就算擰斷她的脖子,她也可以照樣活過來。不過,你可能就沒那麼幸運了。”
貝雷沉默了,將指爪離開婕咪的頸部:“只要你放過我,我什麼都說!”
狄歌的眼眸一凜:“婕咪的血對你有什麼意義,值得你冒這麼大的風險?”
貝雷發出了慘笑:“她……是我的主人!一年前,我受命追查法奈爾的落腳地,發現了他們的蹤跡。我追蹤而去,卻被她給咬了,不得已聽她的號令爲法奈爾傳遞消息。這一年來,我時刻承受着良心和肉體的雙重煎熬。後來我無意中得知,只要喝了她的血,她對我的控制就會抵消,我也再不用淪爲暗之翼的叛徒。所以,爲了這個機會,我已經等了好久啦……”
“你怕她恢復了記憶之後,揭穿你的身份向聖尊邀功,所以不僅要她的血,更要她的命吧。”
“我根本就不信她失去了記憶!”貝雷的眼神變得陰鬱,“今天她突然約我見面,就證明了她什麼都記得,什麼都知道!大人,不要相信她說的任何話,也不要被她的外表所迷惑,要知道,她的狡猾狠毒決不輸法奈爾……”
說到此處,貝雷的喉頭突然咯咯作響。他的面孔驟然扭曲,整個身軀迅速化作了黑紫色。
狄歌迅即掠至他身邊,抱起了婕咪。癱倒在污水中,貝雷睜着恐懼的雙眼劇烈抽搐了起來,身體漸漸融化、萎縮,數秒之內就化作了一灘臭水。這一幕跟法奈爾的詭異死亡竟是如此相似。
狄歌凝視着腳下低語:“她的血不是解藥,而是毒藥。看來,透露那個錯誤消息給你的人,早就想要你的命了啊。”
疾風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他說的很可能是實話。對於這個女孩,你也有過疑慮,不是嗎?”
狄歌沉默了數秒:“我明白,事實勝於雄辯,究竟他是不是在挑撥離間,時間終將證明一切。”
……
凌晨3點。這場詭異的風暴來得快,去得也快。恢復了正常行駛的冥想號,行進在雨霧濛濛的漆黑海面上。
被折騰了一夜的修羅和黛西、伊萬都已沉沉睡去。
聖尊看了看牀上安睡着的小婕咪,回身望向靜立舷窗前的狄歌:“我早就懷疑暗之翼之中有叛徒。真沒想到,法奈爾陰魂不散,這黑手伸得還挺長。”
“黑夜終究會過去,找出了這只不安分的老鼠,希望我們接下來的旅程會風平浪靜些。”狄歌淡淡地回答。
聖尊笑了,半晌突然問道:“那位隱身的朋友,你不打算讓我見一見麼?”
狄歌略一沉吟:“他是冥界之人,不方便曝露身份。”
“冥界之人?這麼死心塌地地一路護佑你而來,恐怕,不是普通朋友這麼簡單吧?”聖尊笑得十分異樣。
“你想知道些什麼?”狄歌的語氣已有些不悅。
“孩子,我不是要故意刺探你的隱私。”聖尊的嘴角咧得更大了,“我知道,除了你的妻子修羅之外,還有不少男人和女人對你癡心一片。我想,你對其中的幾個,也並非全無感覺。爲什麼要拒絕他們呢?”
“照你的意思,我該把愛我的、我愛的全都留在身邊?”狄歌的眉梢輕揚。
“這樣又有什麼不可以?他們爲了你不惜捨棄一切,你卻爲了顧全某一個而傷害其他人,這樣做你就心安理得了麼?”
“如果我不能給予完整的、毫無保留的愛,那麼我寧可不給。”
“你這是完美主義,還是在逃避?這可不像敢做敢爲的你啊。愛或不愛是由心而生的,並非你所能控制。你敢說,你只愛修羅一個?抑或她就是你的最愛?”聖尊的語氣溫和,眼眸中閃着煜煜的光芒,“在我看來,你所說的那種愛已經不純澈了,恐怕,責任和道義佔了更大的分量吧?”
狄歌沉默了:“你是第二個問我類似問題的人。”
“我記得,過去你總是說要聽從內心的指引,所以,你渴望自由,不願受我的束縛。現在面對自己的感情,你卻不確定了嗎?狄兒,別再迴避你的內心了,不要錯過那些你本該珍惜的人,不要在將來給自己留下太多的遺憾。”
“遺憾……恐怕你是有感而發吧?”
聖尊的眼神忽閃了一下,黯淡下來:“是的,因爲我想起了你的母親。”
聖尊的目光飄出舷窗,望向暗沉沉的海面,聲音低沉地在艙內迴響。
“你一定很想知道,關於你生母的事吧。我仍舊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靠近海邊的宮殿中。她是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回憶令聖尊的眼中柔情繾綣,“狄兒,你繼承了她迷人的眼睛,但她的紫沒有你這麼濃烈,而是淡淡的,就像紫水晶的光芒從清泉中折射出來,只需望上一眼,就吸走了我全部的靈魂。如果,我還算得上有靈魂的話。”
自嘲地輕揚起嘴角,聖尊接着說道:“她是當時人類最強盛的伊斯公國的公主,也是國王最疼愛的小女兒。那時,我已有了我的王后,也就是米蘭達的母親,但那只是一場爲了維持純正血統而締結的無愛婚姻。我第一次在人類國度上挑起了戰事,休戰的條件就是,我要得到伊斯公主。當我的獠牙伸向每一個村莊,並讓血族遍佈整座城市的時候,伊斯國王屈服了。她……終於到了我的身邊。但是,我想盡一切辦法讓她快樂,她卻總是鬱鬱寡歡,甚至很害怕我。”
狄歌專注地傾聽着,聖尊的神情陰鬱了下來。
“當我以爲我所作的一切始終得不到迴應的時候,我失去了耐心。我開始整夜整夜地幽會血族女子,縱情狂歡。只有在她們仰慕愛戀的眼光面前,我的王者尊嚴纔得到了滿足。她,很快就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當我趕回她的身旁,她只是流着淚,一句話也不說。那一刻,我發覺自己真的是天底下最愚蠢的混蛋。我找來人類最好的醫生治好了她的病,我寸步不離她的身旁,直到她恢復了健康,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笑容。我們真正開始相依相守,渡過了最難忘的一段時光。在那不久之後,我們有了你。”
聖尊看向了狄歌,目光深邃:“那個時候你還太小,不會記得我們一家人曾經多麼的幸福。但是,我很快就不再滿足。要知道,人類的生命是那麼短暫,我非常希望能夠永遠留駐她的青春美貌,更深深懼怕她終有一天會離我而去,剩下我獨自一人,孤獨地面對永生。所以,我做了件令我痛悔終生的事。”
他咬緊了牙,蠟白的額上青筋畢現:“我把她也變成了血族。我本來以爲,她會很高興能與我一起獲得永生。然而,我得到的卻是她可怕的沉默。我還自我安慰,那只是她剛完成轉變的不適應,經歷了過渡期自然就會好起來的。但讓我怎麼也沒想到的是,不久後的一個黎明,她獨自跑了出去,在初升的太陽下……燃燒了自己。”
聖尊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因爲我的自以爲是,我毀了我最珍惜的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嘴角的紋路愈加深刻,“通過親身經歷,也令我看清,人類和血族的結合註定是一場悲劇。身爲血族的一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愛人年華飛逝,衰老死去,抑或,人類跟着愛人淪爲嗜血一族,落入詛咒的輪迴,永遠逃不脫在黑暗中被憎惡的命運。而他們的孩子,一出生就要揹負沉重的命運枷鎖,既難以被純種血族認可,又不被人類社會所接納……”
“所以,當初你纔會頒佈法令,嚴禁血族和人類相愛,以阻止這樣的悲劇重演。”狄歌沉靜地接口。
“是的。孩子,我對你們母子做了很多不可饒恕的事。但是,不要恨我過去對你那麼冷酷無情。我只是希望,身爲混血兒的你能在嚴酷血腥的環境中學會生存,無論再怎樣的艱難,都無法將你打倒,即使面對孤寂的永生,你也會擁有足夠的勇氣。”
狄歌點了點頭:“我明白。所以,我早已不再恨你。”
輕拍他的肩頭,聖尊浮上嘴角的笑意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