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橋頭,面前出現了連接蒼茫天地的十二根巨型石柱,以及穿行其中的蜿蜒小路。在那人眼難以企及的遠方,狄歌看見了魔神殿青黑色的尖頂。
“決鬥的地點由你定,我隨時奉陪。”狄歌停住了腳步。
“那好。待會我們就在魔神殿一決死戰。”蘇洛也停了下來,淡淡回答。
“道不同不相爲謀,你我還是各走各路。就此暫別。”
“納伊撒!”
蘇洛突然叫住了他。
狄歌回過頭去——那雙冰啡色眼眸中盪漾着異樣的光彩。耳畔傳來蘇洛的低語:“再見面的時候,你我就是敵人了。”
狄歌默默注視着他:“你若想反悔,還來得及。”
蘇洛決然搖了搖頭,輕輕一笑:“不論結局如何,你我已無路可退。”
……
狄歌四人到達了魔神殿的入口。青黑色的建築,陰沉沉的大門,處處顯露一派肅殺、壓抑氣氛。
門前坐着一位瘦小的灰袍神侍,雙目緊閉、一動不動,似乎連呼吸都感覺不出。但當他們想邁入魔神殿大門之時,石像般的神侍卻開口了。
“只能進一人。”
“你是說,我們4個人當中,只能有一個人入殿嗎?”庇休問道。
“只能進一人。”神侍只是重複了一遍剛纔的話,身上散發出不容抗拒的力量,似在告知來人,如果不聽從指令,後果將會很嚴重。
“你們先去外面等我。”狄歌平靜地說。
聽到他的聲音,神侍睜開了眼睛。他的瞳仁竟是白色的,用那怪異的眼瞳注視了狄歌一會,岩石般的面容上露出了一絲笑意:“請進。”
近百年來,這殿中的陳設竟絲毫未變。狄歌信步走向側殿。當年稱帝之時,他親手將魔劍供奉在此處。那把魔劍跟隨着他征戰無數、所向披靡,功成之日,他便將之獻給了霍格慕斯女神,作爲對上神眷顧的感恩。
在側殿的正中央,狄歌再次見到了立於祭壇之上的魔劍。漆黑寬闊的劍刃上刻着古老繁複的花紋,劍身泛着幽暗的光。數十年來,無數勇士通過魔界爭鋒得以一睹魔劍的尊容,卻無人能將之拔出。
狄歌輕撫劍身,就像對待一位久違的老友:“霍格慕斯神,我來承擔我的天命,請允許我暫時收回魔劍。”
言畢,狄歌穩穩地握住劍柄,凝神屏息。伴隨着一聲悶響,魔劍已脫離了祭壇,在他的手中綻放出奇異的光芒。
“納伊撒!”
一聲如此熟悉的呼喚自身後響起。
驀然回頭,一個高大的身影正站在側殿的入口。俊朗帥氣的面容,眩目耀眼的藍髮,燦爛如陽光的微笑。
“凱!”狄歌只覺得呼吸一滯,“你怎麼會在這裡?!”
凱緩步走近,金色的眼眸煜煜發光:“沒有想到吧?自那日之後,我就一直在這裡,等你。”
恍惚中,狄歌持着魔劍定在了原地。
凱的手溫柔地撫上那絕美的面容:“數日不見,你還好嗎?”
話音未落,狄歌眼眸一凜,身形退至一丈開外。
“怎麼了?”
“你不是他。”狄歌的聲音冰冷,“就算你擁有再高明的法術,可以複製他的模樣、他的聲音、他的氣息,但他的眼神,卻是你無法效仿的。”
“呵呵!”凱發出了輕笑,“沒有想到,我不過僥倖一試,你還真的在意這個傢伙啊。”
說話間,凱的身影迅速變幻爲修長飄逸的男子,銀髮披肩,一雙冰啡色的眼眸似笑非笑。
“這就是你的傾力一搏嗎?”狄歌淡淡回答,“未免有失水準。還有什麼高招儘管使出來吧。”
蘇洛笑着搖了搖頭,眼中溢出森寒之氣:“不用了。納伊撒,或者,我該尊稱你一聲魔君加爾羅耶?你我之間勝負已分,剛纔你失神的那一瞬間,你已被我種下了血咒。”
狄歌的紫眸一斂:“傳說中,可以將全身血液化爲毒液的上古魔咒?”
“不錯!讓我來爲你做個說明吧。血咒起源於黑暗盡頭,是最強大的禁忌魔咒之一,數千年來,沒有任何生物能逃脫它的束縛。現在,毒血已在你的四肢百骸遊走,要不了多久,你就會全身麻痹,咒發而亡。這是我特地爲你選擇的,不會太痛苦,又萬無一失的死法。”
在蘇洛的娓娓話語中,狄歌已坐了下來,褪去上身的衣服。他用指尖在自己的手腕和前胸動脈處劃開了大口。如泉噴涌的黑血瞬間浸透了地面,漫過了擱在一旁的魔劍。
“這樣是沒有用的,你很快就會流盡血液而死。”蘇洛出言提醒。
“相比變成一具漆黑的毒屍而言,這至少是我能選擇的一種死法。”狄歌緊閉雙目,淡淡地回答。
蘇洛沉默了,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
空氣中飄蕩着刺鼻的血腥味,地上的血泊迅速擴大,狄歌的面容也越來越透明。
片刻之後,失去血色的身體緩緩後仰,靜臥在了血泊之中。
蘇洛走近了狄歌,觀察那毫無氣息的身體,以及觸目驚心的傷口——那晶瑩肌膚上的三道傷口再也無法復原,兀自淌着血絲。
這就證明了,一切都已結束。
蘇洛抿緊薄脣,放下了法杖,由長型背囊中取出一柄通體漆黑的劍鞘。他自血泊中拾起魔劍,神情鄭重地用衣角拭淨上面的烏血——飲過鮮血的魔劍散發出逼人光芒。將魔劍一寸寸插入鞘中,劍、鞘合一,渾然一體。
手捧魔劍,蘇洛單膝跪地,仰頭向天:“三百年了,魔劍終於歸鞘,滅我全族的仇敵也已殞命。父親,叔父,我終於不辱使命!”
尾音在魔神殿中久久迴響,懸掛在神殿四角的風鈴輕顫,叮呤……噹啷……
本該釋然的,不是嗎?
可是,爲什麼胸口依舊沉重得快要窒息?
將劍收入囊中,蘇洛再次看向地上的人。
眼前是悽絕的畫面——頎長強健的身影靜靜安臥,身下大片刺目的紅與他晶瑩的肌膚形成了鮮明反差,那幾道詭異的傷痕,更增添了魅惑之美。
即使失去了生命,他也一樣美得驚心動魄。
此刻,涌上心頭的不是對屍體的本能厭惡和恐懼,而是驚豔,是痛惜,是瀰漫上胸口無邊無際的絕望。
蘇洛挨近了地上的男子,修長的手指輕輕撫觸晶瑩剔透的面容,撫過他凝墨般的劍眉、覆蓋着濃密睫毛的眼瞼、高挺優美的鼻樑,最後停留在他毫無血色的雙脣上。
“這世間沒有了你,我該多麼寂寞……”
蘇洛俯下頭去,在他冰冷的脣上深深一吻。
這是訣別的吻。
帶着失去全世界的痛楚與無奈。
忽然,蘇洛的頸背被一雙有力的手臂鉗制住。
在他身下,那雙緊閉的眼眸驀地睜開,綻放出駭人赤芒。
下一秒鐘,他的頭部被緊緊壓在狄歌的肩頭,鋒利的獠牙扎入了他的頸項。
蘇洛奮力掙扎,兩人在血泊中扭打做一團,但他卻始終掙脫不開頸上狂暴的肆虐。
翻滾之中,他們離蘇洛擱在一旁的法杖越來越近。但當蘇洛的手指即將觸及法杖的剎那,他卻遲疑了。手指擡起,最終,落下。蘇洛收回了手,帶着決絕擁上狄歌的脊背。
過了數秒,蘇洛竟然輕笑出聲。
狄歌擡起頭來,燃燒着地獄之火的眼眸凝視下方笑意盈盈的面容。
“相信嗎?看到你還活着,我有多高興……你需要更多的血,趁我的血還沒有變,不要停!”
狄歌沒有細想,繼續埋首於對方的脖頸。身體的極度缺血讓潛藏的魔性完全佔了上風,此刻的他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不停地掠奪對方的血液,要得更多,更多!
身下,蘇洛無比貪戀地緊擁着他,感受着他的氣息,眼眶漸漸溼潤。
突然,蘇洛的全身可怕地痙攣了一下,面色變得青紫。
他奮力扳着狄歌的肩,低聲道:“納伊撒,停下!我的血有毒,不能再吸了!”
狄歌擡起頭來,驚見懷中人的異相。
蘇洛凝視着他恢復氣色的面容,想笑,卻笑得異常艱難:“血咒一出,必定奪命,如果被下咒的人死不了,咒語就會反噬下咒者自身。”
話音未落,更加迅猛的痙攣席捲全身,蘇洛劇烈顫抖起來,俊美的面容因爲痛苦而扭曲。
“沒有多少時間了,讓我再……抱抱你!”細長的冰啡色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毫無掩飾的柔情。
狄歌沒有拒絕。
將他緊緊擁在懷中,就像抱着自己即將失去的生命,蘇洛艱難地喘息着,安靜了下來。與此同時,被血咒侵蝕的身體不可抑制地急劇變冷。
蘇洛擡起頭,眼前已是漆黑一片。
閉上了不能視物的眼睛,他將脣貼近狄歌的面頰,輕輕一笑。
那笑聲中帶了幾多無奈和自嘲。
隨後,略帶嘶啞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傳入狄歌的耳中。
“該死……我竟是真的,喜歡你啊。”
言畢,他的腦袋一歪,靠在了狄歌的肩頭。
一片靜默中,狄歌維持着這個姿勢,良久。
起風了。
檐角的風鈴再度響了起來,寂寥而悠遠,叮呤……噹啷……叮呤……
狄歌輕輕扶起蘇洛的身軀。蘇洛的頭無力地耷拉着,原本俊美的面龐呈現可怖的黑紫色。
在那早已僵硬的嘴角,卻凝固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