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華想要同蔚子善單獨相處的願望,直到晚上才得以實現。下午的時候他們左轉右轉,都是三人同行。這座山和青雲山的孤峰獨秀大爲不同,由山寨向四周望去,遠遠近近都是山頭,層巒疊嶂,險石怪崖。他們這個寨子也非常簡陋,僅二十來間屋子,有石砌的,土堆的,還有茅草扎的,根本不能與百里山莊的恢弘大氣相比。
一路走過,未見到女眷,路遇的都是青年男子,個個穿着粗布的衫子,看着就生活艱苦。他們走過,那些男子都駐足觀望,見到蔚子善和蔚老爹恭敬地稱一聲寨主。有一處山坡還開了一塊地,雖然是冬天沒種東西,但是想來季節適合的時候,還是會有些收成。迎華心裡對這些人漸漸不似開始那般厭惡,心道他們多數也許是情勢所逼,才上山爲寇。
蔚子善卻似乎越來越不悅,他時不時回頭掃視一眼向這邊望過來的人,那些人看他回頭便低下頭,等他轉過去繼續走,又都望過來,眼光總留戀在迎華的腰身處。
到了晚上睡覺時,蔚子善提議迎華和他一間,迎華當即同意。她也感覺到總有人盯着她瞧,目光似要把她生吞活剝,讓她一個人睡,她斷然不敢,要和人同睡,那蔚子善是不二人選。
所以她和蔚子善獨處的願望就是這會才實現的。可當進到蔚子善的屋內她又有幾分後悔,原以爲應該和蔚老爹的差不多,有個裡外兩間,誰想到就一間空蕩蕩的石室,裡面有張大的牀榻和張大圓石桌。
她坐到石桌旁,正猶豫着要不要這就告訴蔚子善自己是被擄來的女子。蔚子善卻已脫下外面的青衫。她當即閉嘴,此時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屋外黑夜沉沉,屋內燭光昏暗,即便是君子也沒幾個能做到坐懷不亂的,何況蔚子善本就是山大王。她還是不要冒險的比較好。
蔚子善道:“子期,早點休息吧,山裡夜涼,蓋上棉被還好些。”
她喔了一聲,匆匆跳上牀榻,口中又說了句:“這一日下來真是乏了,呼,我先睡了!”以被子蒙了頭假裝去睡。
蔚子善走過來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道:“石室潮溼,這被子也許多天沒有晾曬了,捂着臉睡容易生病。”
他走回石桌邊,喝了杯水,又去往火盆裡添了些乾枝。迎華心裡焦急:他怎麼還不上來睡覺啊?她要等他睡着纔敢放心閤眼的。過了好半晌,蔚子善走到牀榻邊,開始寬衣解帶。迎華一下子爬起來,縮坐到牆角,問:“你我兩人睡覺,你幹嘛還要脫衣服?難道不知道避嫌啊?”
蔚子善溫和地道:“子期一定是不習慣和人同睡,委屈你了。不過這冬日裡和衣而臥會愈發覺得冷,不如只着裡衣,裹緊棉被。你要不要也脫了?”
迎華聽他說得有理,看他眉眼認真像是出自真心,便重新躺好,道:“喔,那你自便,我還是這樣睡就好。”
蔚子善也不再管她,躺了上來,牀榻雖簡陋但很寬大,他睡上來,二人中間猶空了半臂之遙。迎華很是滿意,她真的累了,放心大膽的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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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子善睡在自己的牀上,加之又未多想,自然睡得很安心。臨近清晨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夢。夢到參將大人家的千金跑來和他說話,他似還在軍營中,身着色彩豔麗的戰袍,手裡牽着他的白色雲影。她送給他一方帶着淡淡玫瑰香的絹帕,那上面有她親手繡的鴛鴦。她說他是她見過最英勇的人,然後羞紅了半邊臉兒。他笑了,笑得分外的燦爛。
忽然一陣風颳來,這些畫面都被捲走。換來的是撲天蓋的紅,她被許給右相的侄子,而他是送親的護衛。紅色的花轎,紅色的轎簾,紅色的蓋頭,一重重阻隔着他們,他再也沒能看到她的臉。只有那方絹帕的香氣縈繞在鼻端,卻帶來濃濃的哀慼。
等他醒過來,一睜眼便發現那個蔚子期不知何時已滾到他這邊,頭擠到他的枕上,髮絲間隱隱散着一種淡香,她的手和腳也都鑽到他的被子中,貼着他的肌膚。想是半夜太冷了,她自動來這邊尋找溫暖。想起她昨夜還有幾分不好意思吵着要避嫌,他笑着搖搖頭。輕輕把她的手腳放回她自己的被子中,掖緊被角,披衣起身,把自己的被子也給她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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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居然比蔚子善起得晚,心中不斷自責,罵自己警惕心不夠,如果這樣被吃幹抹淨怨不了旁人。她也迅速爬起,整理好身上的袍子,走出石室。
蔚子善正在屋前的空地上練功夫,拳腳生風,身姿矯健。迎華自己是練過幾年工夫的,雖然仍是身手平平,可看還是會的。他的功夫肯定要在百里尋清之上,童管事之上。她萌動心思:如果要是能得他點撥,必定會讓自己大有長進,到時候就不會這麼容易被人欺負了。
蔚子善似和她想到了一塊,衝她點頭,示意她過去。口中道:“來,你我過幾招,讓我看看你的功夫。”
迎華現下倒是對脫身的事情不是很看重了,和蔚子善同榻而眠都沒有出事,白日裡有吃有喝,山寨雖不富庶,但是招待她的吃食還是比較可口的。儘管有些人的目光仍讓她不大舒服,但只要跟着蔚子善,也不會有什麼危險。於是她便如此過了三日。
第四日清晨,蔚子善依舊指導她的功夫,他道:“子期,你輕靈有餘,智巧卻不足。”他站在她身側道:“我從這側攻你,你往後撤,然後順勢找到我兩臂間的空當,回撥一下。”迎華照他說的做,卻並不得要領。蔚子善後撤了一下道:“就是這樣撥!”他身手極快,迎華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他當胸推了一掌。
畢竟是女子,如此關鍵部位,被男子碰到,必是羞憤難當。迎華這一刻忘了自己是着着男裝的,瞪大眼睛看他,臉刷的一下紅到耳朵根。蔚子善本就覺得觸手的感覺不太對,現在再見她這分神態,幾乎立刻猜測出來。他喚:“李義!”
李義忙跑過來,在他耳邊低聲道:“我起先也不知道,後來聽他們說,原來擄上山來的是三個女子。這個……我本想和你說,但是看你們相處甚歡,又不便……”
“胡鬧!”蔚子善一甩袖子,李義忙又跑掉。
他轉過頭來看着迎華道:“子……姑娘,剛纔多有得罪了!我不知你是女子。”
迎華此時也想起自己是女扮男裝來着,忙道:“大哥,這也不能怪你!”
現下身份拆穿,二人都有些尷尬。
蔚子善想了想道:“擄你上山看來是我爹所爲了,實在是抱歉。你在山上這幾日,家人一定甚爲惦念,我這就送你下山!”
迎華本來也無一定要去的地方,一定要辦的事,只是過一天算一天。想想自己這幾日也沒什麼損失,笑了笑道:“不必如此,其實寨主肯放人,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前一刻還在叫大哥,這一刻喚回寨主,兩人心裡似乎都有些遺憾。幾個冰寒徹骨的夜裡,他們同塌而眠,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他用肌膚爲她取暖。曾經可以比很多人都親近,可是此時卻沒有了親近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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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華換回本來的衣服,隨蔚子善和李義一同下山,中途蔚子善想到有些事要一道辦,他先加快了腳程進城,囑咐李義和迎華不用太趕,慢慢走,一會兒到城西馬市和他會合。
路上李義問:“不知道姑娘怎麼稱呼?”
“紫棋。”
“那紫棋姑娘家住哪裡呢?一會兒我們把你送到附近。”
“我是路過桐蔭城,暫住在雲落客棧。”迎華和李義相識三日了,知道他不是壞人,所以就據實相告了。
李義問:“你是想投親嗎?”
迎華想想自己的將來也有點黯然,道:“不是,我沒有親人。只想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做做工,有口飯吃。”
李義安慰道:“這世道不好,很多人流離失所,沒了親人。我們寨子裡的多數都是沒有家人的。”
他復有些遺憾道:“你要是真是男子就好了,可以上山和我們一起。女子啊,住在山寨確實不大方便,除非……”
他眼睛放光,看向迎華,又覺得似乎太過唐突,猶豫了半天,終是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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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華和他趕到城西馬市,剛尋了一會兒,便看到蔚子善。蔚子善要辦的事已然辦完,和李義一道把她送到雲落客棧。
掌櫃看到迎華有些意外,撥拉着算盤,客氣地問:“這位姑娘,你付了三日的店錢,卻只住了一日,我以爲你有急事走了,怎又回來投店?”
迎華道:“我因有事,外出了幾天,請問我的房間還在嗎?”
掌櫃例行公事地道:“付三日的店錢,只能留四日,今早已經安排其他客人住進去了。”
迎華驚道:“那我房間裡的包裹呢?”
掌櫃遇見過不少找些由頭在店裡鬧事的主,自然是不怕,大聲嚷嚷道:“什麼包裹?沒有看到。不住店就走!”
“啪”的一聲,李義重重拍了下桌子,掌櫃斜眼瞟向他這邊,哼了聲:“果然是來鬧事的。”
蔚子善自後面慢慢走過來,道:“這位姑娘說自己有包裹遺落在你店裡,你便讓她找找也無妨。”他語調平緩,也未做什麼動作,似只是路人過來主個公道,可氣派卻在那裡。
那掌櫃變了嘴臉,笑着道:“好吧,我跟新客人說說,不過不要抱太大希望,我們讓客人住進去前,都打掃過了,確實沒看到什麼東西。”
迎華跟了小二去果然什麼都沒找到,掌櫃卻像想起來什麼似的說:“這幾日總有個墨袍公子打聽你,想是和你認識的。昨晚在這裡喝酒,喝醉了,還把好幾個人當成你呢!沒準是他拿了你的包袱。今早收拾房間的時候,找到一天的房錢,我們還納悶你這是算好不會回來留下的,爲什麼不離開的時候結了帳再走呢?”
李義道:“那人呢?在你店裡投宿,丟了東西,這應該你們負責吧?”
迎華卻心情煩亂揮了揮手道:“算了。”出了客棧。
百里尋清,你怎又跟了來?不是說好要斬斷過去嗎?我的存在不是讓你心生厭惡嗎?你這又是何苦?
算了,當我從沒回來過,當你從來沒尋過,從此蕭郎成陌路,何必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