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棋這兩日因爲傷情, 都沒怎麼睡過,這會兒窩在尹長風的懷中覺得既安心又舒服,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但也只是一會工夫便又醒了過來。她問:“我睡了多久?”
“沒多久, 才一會兒。”
紫棋幫尹長風捏了捏胳膊道:“還是把這裡好好看看, 先回去向我義父覆命。不要讓大家等太久了。”
尹長風擡頭望望天色道:“我這幾日也有應諾了別人必須要辦的事情, 過會兒隨你去山寨見過你大哥義父, 還要早早趕回去。”
紫棋眼神一黯,小聲問:“回去哪裡?雲夫人那裡嗎?”
尹長風神色凝重的點點頭,沒有注意到紫棋的微小變化, 他站起身來抖了抖袍子。那粉色的外袍不知是何上等材料所作,居然瞬間就平整了。
紫棋語帶雙關地稱讚:“尹公子萬花叢中過居然能片葉不沾身, 佩服佩服!”
尹長風此時豈能再聽不出來, 他微挑了眼尾, 提着一邊的脣角似笑非笑:“錯,我會移一株到自家院子中, 將它養得美美的,日日觀賞。”
紫棋輕拍自己的脣道:“我說錯了,忘記你最喜拈花弄草了。你可不是移了一株,你是遍植滿院。不同季節有不同花看,總不會寂寞。”
尹長風越聽越開心, 眼睛中蓄滿光華, 透着幾分狡黠:“晚上你隨我一同去, 換上女裝。”
“幹嗎?”
“讓你知道‘不是花中偏愛菊, 此花開盡更無花’。”
“不去。”
尹長風將她扯入懷中, 一隻手扶着她的背,一隻手圈着她的腰, 不讓她遠離自己,聲音低沉卻是篤定萬分:“只要你心中有我,那麼我心中除你之外再不會有旁人。我們尹家人都執著,一旦付出就是全部,至死不渝。”
紫棋微怔,忍不住想:爲什麼有的人從不掩飾自己的心事,會將心意明明白白講出來,而有的人忽冷忽熱,總讓人猜不透?
尹長風捏着她的下巴,讓她正視自己:“你也是喔,不許三心二意,否則……”
“否則什麼?”紫棋的心忽地顫了顫,也不知道爲何那麼想知道答案。
尹長風本來就是隨口的警告,不妨她會鄭重地問,想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恐怕會恨你。你……最好不要讓我有這個可能。”
紫棋嘻嘻一笑,從他懷中掙出來,低着頭去撿了那根斷開的麻繩:“是不是我太重了?怎我一坐,它就斷了?”
“恐是時間太久了,本來就不結實了。”
紫棋擡頭看看山谷四周的高山,大致判斷了下位置:“這裡應該介於雙龍寨和蔚家寨之間。曲飄飄說她未上蔚家寨,從別的入口進到洞中。可能就是指這邊,她未受傷之前若想從這山尋路下來應不是難事。”
她又走到那已經毀壞的鞦韆處:“這曲飄飄初識玄機公子時應該還是個小姑娘,不會有什麼心機,估計二人相逢僅是偶遇。玄機公子對這種年紀的她也不會提防,兩人在這山洞中爲伴,日久生情,想來也曾有一段快樂的日子。可惜最終反目,由愛生恨,其中一人動了殺機。唉!”她重重嘆了口氣。
尹長風安慰道:“能白首不棄,相攜一生的人也很多。”
紫棋四下裡看了看,未發現更多的線索,一攤手道:“這裡估計沒什麼財寶,你會不會很失望。”
“錢財於我是浮雲,它只會擾我清淨。”尹長風淡淡回道,帶着些與生俱來的漫不經心:“在山上隨師父學藝日子清苦,有錢也沒有地方花,別的師兄弟的父母隔些日子就會來探望他們,給他們帶些吃的用的。我爹卻只是派人送銀子來。他爲國事操勞,抽不出時間看我,更想不出一個孩子最想要什麼東西。其實,他若不遣人來,我還能專心練功,每次看到來人和數目不變的銀子,我卻要傷心上一陣子,什麼都不願意做。”
紫棋擔心他說這事心裡會難過,忙搶過話頭:“你和大哥倒是一般的心性。方纔在洞中,他還和我說榮華富貴皆過眼雲煙呢,能如此看得開的人不多,今日就讓我遇到兩個。”
“喔,這麼一說,那改天我要尋個機會請他喝杯酒啦。”尹長風淡淡一笑。
“他很喜歡結交朋友,酒量也好。你二人若拼酒,我還真不知道誰贏誰輸。”
“在我面前說別的男人好,是要受懲罰的。”尹長風微蹙了眉頭。
“啊……”紫棋不防他忽地伸手過來捏自己的臉頰,驚叫着跳開。一邊揮手將他的手拍掉,一邊羞嗔:“你真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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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飄飄攀着繩子費力地爬上崖頂,顧不得喘息,就急速向山下奔去。她想着這是蔚家寨的地界自己一定要速速離開,最好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是剛急走了一小段,就覺胸中氣血翻涌,身形搖晃了幾下,一頭栽倒在地,失去了意識。
一個人走到她身邊,拉過她的手腕,探了探脈象,然後將她打橫抱起。
等曲飄飄清醒時,人已經躺到了一張軟榻上。她擡手拭去眼角的淚,輕嘆了口氣。這麼多年不入玄機洞就是怕想起舊事,果然如今進去一趟,過去的記憶就都復甦了。清醒時她還能控制自己將它們驅趕,昏迷過去後,這些個片段就都排山倒海般涌入大腦。
商玄機蒼白病弱的臉和那雙霧氣昭昭的眸子在黑暗中一直陪着她,就如同那三年。那時她恨,恨一直愛的哥哥狠心將她趕下山;商玄機也恨,恨被朋友暗算,以至於躲在暗處難見天日。
她初跌入山谷時摔斷了腿,一個多月不能走路,拖着斷腿在地上爬來爬去,撿野果子充飢,他看到了卻絲毫不幫忙。他說你有本事就自己活下來,如果不行乾脆死掉算了,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會同情弱者。所以她厭惡他,覺得他是世上最討厭的人。
她的腿漸漸能走路了,她要從山谷出去,他卻不讓她走,說見過他的人都不能活着出去。她不信,偏要走。於是他將她擄到洞中,重新折斷了腿,有三個月不讓她下牀。她疼得幾次昏死過去,咬牙切齒說有一天一定要殺了他,他卻只是滿不在乎地笑笑,說他這樣活着實在沒有意思,如果有人能殺掉他未嘗不是件好事,說完就出去給她摘果子吃。
三個月後她的腿傷終於好了,下地走路時,他冷冷地道,這次終於長好了,不像上次接的錯位,好了也會留下殘疾。她這才知道他也不算太壞。
她沒有再提走的事,反正她也無家可歸,就在這山洞中住了下來。開始時他二人很少說話,只是有了吃的一起分。後來,她發現每到秋季,商玄機都會舊疾發作痛不欲生,這種時候他性情會變得暴虐,亂砸東西,大聲斥罵那些背叛他的朋友,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這些人。她有次沒挑時間在他眼前晃過,他丟了個茶碗過來砸傷了她的頭。
當他的痛楚過去,他後悔了。主動提出要她離開,她卻搖搖頭說自己無處可去。從那次以後,商玄機開始對她好,他說他知道別人會背叛他,可她不會,她是值得信賴的。他主動和她說話,將江湖上各門派間的糾紛和一些趣聞講給她聽,但是講的最多還是人心叵測,每個人都在爲了利益不擇手段,世上沒有公平只有弱肉強食。是他一點一點把天真稚嫩的小姑娘變成了如今的曲飄飄。
三年的時間過去了,她在那個黝黑的山洞中漸漸長大,脫去十三歲時的青澀,成了個玲瓏有致的大姑娘。她看出商玄機對她的迷戀逐日加深,她是他的全部,這本在所難免。她也不反感他,大名鼎鼎的玄機公子若健健康康的應該也是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此時人瘦弱了些,蒼白了些,終還不差。外面的花兒開了又謝,少女的心扉顫顫巍巍地打開,她決定和這個男人在這裡生活一輩子,忘掉外面那個已不知如何了的哥哥。
秋天又到了,商玄機的舊疾再次發作,他隱忍着痛苦,看得她心疼不已。有個夜晚,他痛得無法入睡,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滾落,臉蒼白得像紙一樣,體若篩糠,忽冷忽熱。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緊緊摟住他,防止他傷害自己。到了快天明的時候,他痛楚漸漸退去,可是煩躁依舊。她默默扯掉自己的衣帶,將衣襟大敞開來。他被她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少女光滑粉嫩的肌膚本就無幾個人能抗拒,何況她一直是他思慕心愛之人。
那個夜晚充滿了痛楚和歡愉,最終讓商玄機在疲倦中沉沉睡去。她卻是大睜着雙眼,三年前大紅喜榻上的種種與商玄機帶給她的種種亂七八糟的糾纏在一起,讓她幾欲崩潰。她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清清楚楚的念着三年前的那一幕,所有細節都不曾有分毫淡忘。
更讓她傷心的是,商玄機醒了後,發現自己竟然不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大發雷霆。狠狠打了她一個耳光,讓她滾。她不走,他就用最殘忍的話罵她,詛咒她,和當年她的哥哥一樣惡劣。
她真的想一甩袖子離開,她有手有腳,又沒有被人追殺,爲何要在這暗無天日的破石洞裡待一輩子。可是她忍了下來,心想只要秋天過去,一切都會好的。畢竟已經三年了,她已多多少少習慣了這裡的生活。
秋天過去了,冬天又來了,從那天起人心就一直未曾解凍。他們再也沒有回到過從前,商玄機變得很沉默,像是最珍貴的東西被人拿走,人生已然無望。他唯一會對她做的事,就是鄙視她。那目光和脣形都似尖利的刀剜割着她的心。
她漸漸也變得煩躁不安,腦子中總有惡毒的念頭萌生出來。終於有一天她覺得她再不離開,就會瘋掉。於是,她離開了,臨走之前帶走了商玄機的命。她覺得這麼做沒什麼不對,她將自己給了他,他卻沒給她任何東西,只有如此才能夠扯平。還有就是她也在幫他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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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今這些點點滴滴再次回到腦海之中,曲飄飄卻猶豫了。
商玄機……商玄機……我也許做錯了!
她彷彿才明白他們當初是因爲太愛了,最終才失去了對方。如果那時候他不是因爲愛深受傷害,她再多點耐性,多給他點時間,可能結果會完全不一樣。她以爲她一直最愛的人是哥哥,商玄機只是個過客,可是她也許真的錯了,和曲逸方糾纏只是源於她的不服輸。
“呦,公子,那個女的醒了。”一個女子的聲音。
“飄飄,在陌生的牀榻上醒轉,竟然一點都不慌亂,佩服,佩服!”
“有什麼可怕的?劫財還是劫色都儘管來,哪怕是要命,我這條賤命自己也早不稀罕了,想取就取走吧!”曲飄飄從容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