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事前定的規矩,面試人員必須經過抽籤取號,依次進行。面試官就是府尹薛奎和推官、判官、領南司督察使院、司錄參軍等數人,樑豐、劉川、張庭列席,主要負責面試服務和程序,沒有發言權。
張榜二十五人,進入面試才十人而已。都是同進士出身,在開封府多年,幾乎出頭無望的書辦、巡警、榷監等等。薛奎這些高級領導平日根本留心不到,平日呼喝辦事,連眼皮都不擡一下,看一眼的。今天一個個抖擻精神,戰戰兢兢面對上官,激動的滿面紅光,還算見的世面多了,不至於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樑豐滿懷希望地旁觀面試,事前已經商定過,每位考官大概提一到兩個問題,最後分爲兩種方式計算面試結果,一是去掉最高和最低,計算平均分值。二是直接由衆人寫出中與不中,由薛奎拍板。薛奎思量許久,決定平均計分以示公正。
“下官張衝,參見府尹大人,各位上官。下官開封祥符人,今年三十九歲,庚辰科同進士一百三十八名。”
“嗯,張衝,說一說你覺得戶曹之首務爲何?”
幾位主考都沒什麼面試經驗,相顧幾下之後,還是由薛大人首先發問。
張衝道:“下官以爲,戶曹之首務,當以清戶籍、明稅賦、理田桑、興水利爲根本,戶籍不清,則不知民情;稅賦不明,則喪失國本;田桑不理。則民陷堪虞,水利不興,則旱澇不保,故而??”
第一個就是個能侃的,薛奎等沒叫停,他便的吧的吧說起來不停。老幾位倒也挺感興趣,聽他聊的入神。看來是個下足了功夫的。
好容易張衝說完,暫兼戶曹的趙彬便接着問道:“那麼依你看來,這水利的當務之急又是什麼?”
“推官大人容稟。水利當務之急,乃是京城之內,四水容易氾濫。上威脅於皇城,下肆虐於百姓。究其緣故,多與勳貴不恤民本,違制圈地所致。前些時日蔡河水患便是明證,當務之急,便是疏浚河道,還漕運歸正路,寬兩岸而安黎民??”又說了一堆。也聽得衆人頻頻點頭,只有樑豐暗地不爽:“違章建築已經拆除,河道已經拓寬。兩三年之內,恐怕也沒哪家有這麼大膽子迅速恢復圈地擠水了。這不是撿現成便宜麼?”
趙彬倒是聽得津津有味,頻頻點頭以示讚賞。薛奎也拈鬚微笑,頗爲贊同。
可惜,短短几個問題下來。考官們就沒什麼可以問的了。於是揮手讓張衝下去,傳第二個進堂。
第二位進來,照例做個自我介紹完畢之後,大家都沒動什麼腦子,薛奎直接就把第一個問題問了一遍。第二位好像剛纔在門外偷聽似的,幾乎是原封不動把張衝的答案複述了一遍。接着又是趙彬重複問題,得到重複的答案。只是詞句不同,意思卻全無大異。要不是梅花堂外二十丈之內有自己親自下令衙役把守,難得靠近,劉川幾乎要喊作弊了。
接下來就是無休止的重複,在場諸位早已失去了方纔的新鮮感,剩下的只是疲倦和遮都遮不住的呵欠。
十人裡面,倒有兩位因爲緊張過度或是大腦臨時缺氧短路發揮失常現場崩潰而外,結果是必然的,就是除了筆試成績,面試幾乎分不出高下來。
薛奎對這樣的局面有些迷糊,一時不知如何對待這場面試。疑惑地看看幾位同考官,那幾個也苦惱地捻鬚眯眼,不知所以。
這時候因爲面試已經完畢,在一旁伺候的樑豐、張庭和劉川三人必須離開梅花堂,讓考官們商議合計名次,給出面試前三名來作爲第二次候選。
三人吹着已經炎熱的夏風,在離梅花堂不遠處的涵煦亭裡聊天。
“玉田,今兒這面試好像有些不對啊,怎麼他們說的話都一樣一樣的,遮莫不是已經事先知道了題目?”劉川忍不住道。
“應該不可能,要是事先知道,也不可能個個都知道。定是他們早已下足功夫,將這戶曹一職考究得通透纔是。不過,這種面試,着實悶人得緊。”張庭笑着插嘴道。
兩人齊齊看着樑豐,這廝只是笑笑不答話。劉川又道:“咳,這樣搞法,也不知前三如何排得出來。難道要論相貌俊醜?”
這時候樑豐笑了,伸出三個指頭晃晃,又比出個寫字的姿勢。劉川沒反應過來,還是張庭士曹大人要快些,脫口道:“你的意思是,前三依舊是取筆試成績?”
“是,這樣的面試,不取筆試成績,那要取啥?”
“你怎麼知道?”劉川問道。
樑豐還沒答話,梅花堂的大門正好打開,衙役過來喚道:“府尹大人有請三位大人過去。”三個匆匆回到梅花堂,幾個考官已經恢復了古井不波高深莫測的態勢,薛奎端坐正中道:“前三已排出來了,就是這三人,你們拿去接着辦吧。”說完指了一指條案上的紙條。
張庭走上去接過紙條一瞥,很詫異地看了樑豐一眼,果然如這廝所言,就是筆試成績的前三名。
薛奎揮揮手道:“就到這裡吧,大家散了,各自忙去。”衆人紛紛起身行禮告辭,薛奎又道:“玉田留一下。”
“玉田,今日面試,不似老夫預期一般精彩,沒奈何,只好依舊取筆試前三名,你說說,這是爲何?”薛奎有些遺憾地說。
“大人,取中這三人,也是情理之中。不過說明了兩個問題。”樑豐答道。薛奎聽了,用眼神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第一,本次筆試,沒有沿用科舉程式,而是出了些貼近實際的題目,考生們答題接了地氣,基本上可以看出誰是幹才,誰是空談。而且這些人都在府衙內歷練多時,上手是沒問題的,所以面試差別不大,在情理之中。”
“第二,恕學生直言,大人們面試提問,還是簡單了些,所問之語,這些人怕不是在夢裡都已經推演過百遍,說起來自然千篇一律,衆口一詞,無出窠臼。學生駑鈍,也知看人當從‘神骨、剛柔、容貌、情態、鬚眉、聲音、氣色’等處觀之。大人慾得不可求之人才,當從不經意處發問,然後觀察,由是知之,當無大謬。不過話說回來,經過一番筆試,選出來的人應該都已經當得戶曹一職了。學生以爲,今次自擇戶曹,所貴者,乃形式之改進和制度之固定也。即便偶有瑕疵,也不必求全,橫豎那三位也不算是選錯的。今後若有機會,再詳加改進便可以。”
聽完樑豐的話,薛奎笑道:“說得有理,難爲你能想得如此通透,老夫還怕你少年人心氣高,要做個十全十美才罷手呢。這樣說來,倒是老夫所求非分了。呵呵。”
和薛奎談完話出來,樑豐便去夥同張、劉二人,取出前三名的名單,自己去了卷宗房調出檔案,細細查看一番。見並無什麼污點,便照實填寫了大概履歷,擬出三張表單,第二天,召集二人通報了一下情況,便組成一個考察小組,分赴府衙內各司曹進行談話測評。
談話測評,是後世人事處、政治部或是人力資源部慣用的方式,無非就是召集相關當事人的部門同事,曾經的上下級或是聯繫部門比較相熟的人,單獨詢問一下擬聘人員的羣衆基礎,大家對此人的觀感或者批評、建議、讚揚、揭發等等。最後樑豐加了一個調查問卷,分別從德行、幹才、功績、威勢等四個方面進行一次綜合測評,每個方面都有一個比較詳盡的描述,請談話者用不記名的方式對當事人給出評分。
樑豐這樣做的目的是保護人權,預防打擊報復或者私仇等等發生。這是後來社會中越來越形式主義和大家好好先生意識的產物,越來越聽不到真話了,只好用這些方式來鼓勵真話。
卻不知樑豐這次大大低估了大宋基層官吏的道德素質。人家全都是讀聖賢書長大的,都知道直陳善惡的道理。一個個說起來滔滔不絕全無顧忌,渾沒怕得罪了人萬一哪天當權會打擊保護到自己頭上。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而且,幾乎是每一位被調查者都在調查問卷評分完畢後,工楷填上自己的名字,以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對自己的評價行爲負責。
樑玉田看了,慚愧得老臉通紅,真是人心不古啊,自己當年可沒這樣的勇氣,敢說了別人的缺點還署名的。可見封建時代的士大夫風骨!
就這樣走訪了若干人士,將所評彙總後,按一定權重計算出三名候選人平均得分,重新排定了名次,劉川、張庭、樑豐三人分別畫押用印,以示程序公正合理,呈到了薛奎的面前。
薛奎看完計算結果,並沒有使用自己事先已經規定擁有的否決權,而是直接點頭用印,確定了最終戶曹參軍的歸屬。又按樑豐的建議,將大名公示了七天,確定沒有重大問題需要揭發或者調查後,便抄報了吏部。第二日,開封府戶曹參軍便正式上任。
整個開封府衙門一片歡騰,慶祝終於在自己的單位裡產生了第一位幾乎可以說是民選的基層官員。而落選的那些,也基本上沒有沮喪之色,反而很是激動,因爲這標誌着自己今後還有更多的機會出頭,而不光是寄希望於熬資歷或者是立奇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