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7、殺了又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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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林海膽顫心驚道:“大人,實在是小的沒料到你能過得了黃河。”
他被嚇出大實話,樑豐好歹算是明白了,人家先前就是要殺他的,怎會說那麼多。只是夏竦摟草打兔子,一樣好處都不願落下,既想殺了他,又想利用他來吐蕃聯絡唃廝囉,纔派了黃林海這麼一個人纔出來罷了。
“那你認爲下一步該怎麼辦?”明白了情況,樑豐不再發怒。對人才的不容忍和記仇,是當領導的大忌。這個錯誤他不會犯。
“小的以爲,此時大可順水推船,看看溫逋奇有何條件要求,若能說動他起兵牽制元昊,也不妨答應他。反正這是吐蕃內部事務,他們四分五裂,反倒對我大宋好處甚多!”
樑豐沉吟道:“你言下之意,唃廝囉傀儡一個。可以不管嘍?”
“這是小的一己之見,還需大人自行拿個主意。”黃林海算是默認了。
“大人。如此行事,有悖君臣之道,倒顯得我朝惟利是圖,學生以爲不妥之至!”林羽冰忽然插話。他是好好學生,忠於孔孟,對這些歪門邪道最看不慣,忍不住說出心裡話。
樑豐還在思考,眼下的情況。似乎黃林海的分析比較有道理,能夠實現大宋的利益最大化,而且不費多少力氣。要指望一個傀儡幫自己打仗,那得死多少腦細胞啊,幹嘛不用現成?不過如何過了輿論這一關,也是個難題,必須幫助朝廷把這個面子糊弄過去才行。大宋最在乎就這張臉!
想到此處,樑豐笑笑道:“羽冰雖然說得不錯,但咱們來的使命,就是說服吐蕃,從旁脅視党項,能把這件大事做了。其他一切好說。嘿嘿,管他白貓黑貓,逮到耗子就是好貓嘛!”
黃林海聽到大人誇獎自己是條好貓,忍不住就稍微挺起胸膛,有些得意。林羽冰卻還在猶豫。覺得樑豐的話似乎有些道理,但總有些不對勁。想來想去。還是忍不住說道:“學生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你說,別賣關子,咱不興那套!”
“照黃兄的主意,似乎能成,不過,恐怕對大人今後的前途有風評之礙!”
“嗯!不錯、不錯,你說得很對,這個須要好生參詳!”
樑豐立馬明白了林羽冰的意思。這就是自己剛纔猶豫的緣故,朝廷那幫傢伙,歷來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現在出了死力,撮合兩家共同對抗党項,但一個挑唆別國內政,扶持篡權勢力的罪名卻跑不了的。假設將來溫逋奇真的在吐蕃坐大那還好說,可要是萬一又讓唃廝囉鹹魚翻身呢?那自己不是成了小人?而且,這路數一使出來,大宋從上到下對自己的好感就要大打折扣,背個陰謀家的名聲,這可太不划算!
唉,兩人的意見都有可取之處,可也都有重大缺陷,樑豐爲難道死。還是先不忙決斷,一切看情形發展再說,最好能先見到唃廝囉,觀察觀察這廝到底是個什麼人物。
悶悶地散了會,樑豐回到房中躺下,腦子不住盤算計劃。
吐蕃房屋俱都是平頂,而且有一個特別討厭的習慣,就是用牛屎混合沙土糊牆。這幾天把樑豐薰了個夠,大白天跟這些幾乎從不洗澡的土人混在一起,已經夠難受了,到了晚上,還要聞着這股臭味,實在苦不堪言。樑密使用盡了十八般武藝,卻總是難以入睡,痛苦煞人!
直愣愣地兩眼翻白,透過風窗灑進清冷的星光看着屋頂,想起若干心事,也不知過了幾時,才漸漸合上眼睛,迷糊起來。半夢半醒之間,聽得頭上“噠噠”兩聲,樑豐又被吵醒。再仔細聽,卻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在房頂輕輕響動,好似有人伏在上面爬行一般。
樑豐頓時警惕起來,伸手輕輕按住放在身邊的刀柄,另一隻手向後摸着牆根,一下一下輕捶牆壁,隔壁就是楊文廣的所在。
才敲得沒幾下,只見牆壁上漸漸出現一個陰影,明顯是一個人,手裡拿着什麼器械。樑豐緊閉嘴巴,瞪眼看着風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先探進屋裡,來人絕對是一等一的高手,居然藉着刀光倒映,細細把屋裡觀察了一番,確定沒有旁人,慢慢伸進手臂,接着是腦袋,跟着是如同狸貓般靈活的身子。
這時隔壁全無動靜,樑豐已經忍不住要大聲呼救的當口,那把狹長的刀光一閃,筆直朝樑豐腹部刺出。“啊!”地一聲,樑豐高聲大叫,早預備的腰刀橫掃,“叮”地將刺來的兵刃擋開,順勢一個軲轆滾到牆角,高喊起來。
刺客沒料到他居然半夜未睡,一招失手,愣了一下,接着挺刀又上。眼看樑豐再也躲不過這第二刀了,“呯”地巨響,一扇杉木門板碎裂得激散四射,木板碎片崩處,一柄大刀跟着進來,朝刺客呼地當頭劈下。
刺客百忙之中來不及刺殺樑豐,只好擡手格擋,叮叮之聲大作,楊文廣和刺客鬥在一處。樑豐立在牆角以刀護住面龐,大聲喊道:“來人。來人!”
房門洞開,霎時衝進來五六個人。當先就是王英,還領着幾個衛士。這房子本來就逼仄,一下子多了七八人,如何施展得開,數人將那刺客圍在中央,刀槍朝他身上招呼。那刺客只有一把倒長不短的利刃,舞得水潑不進,但要繼續傷人卻已不能。王英和楊文廣有心強行攻上。可樑豐正站在那刺客身後的牆角,又怕傷了他,正焦躁處,門外一聲喝到:“閃開。”這是漢話,屋裡人人懂得,就那刺客不懂。所以個個猛地退到一邊,就在刺客愣神時呼地一聲。一根粗大柱子當頭砸下,梆地把刺客手裡的刀打掉在地。原來是李達聽得急了,慌亂中不知從哪裡抄來一個大柱子,臨危救了少爺。楊文廣和王英雙刀同時劈下,樑豐大急,忙喊“莫傷了他性命。”兩人刀鋒微側。半空中轉了個彎,一左一右就架在了那刺客脖子上。
那刺客無法反抗,站在當地,衛士們一擁而上,將他按倒。又去尋了繩索來捆個結實。大鬧半天,守在院子外面的吐蕃衛士才急急地跑過來大聲詢問。樑豐心中一動,對剛剛趕來的黃林海道:“你跟他們說,是我們的人吃酒醉起了爭執,半夜打架,大人正在處分,沒事了。”
黃林海點頭出去,按照樑豐吩咐大聲說了。那些士兵也不知道是真傻還是假傻,反正盡都信了,嘻嘻哈哈笑着退下,表示理解,他們也常鬧這種烏龍。
轉移到個安全屋子,油燈點亮,樑豐坐在正中,衛士將刺客押進來,使勁壓他跪下。這刺客腰勁卻好得很,半天壓不下去。還是王英走過去一腳踢在他膝蓋筋腱處,那人才一顫跪倒,又想撐起,已經不能。
“你是誰?爲什麼來行刺我?”樑豐問道。衛士上前扯下他蒙在臉上的黑布,露出一張濃眉大眼、英氣勃勃的面孔來。那人雙眼看着樑豐,眼神裡卻沒有仇恨,只有失望和頹喪,卻不答話。
樑豐想起對方聽不懂漢話,叫黃林海翻譯一番,還是不答。
“動刑,狠狠地打,不怕這直娘賊不招!”王英大聲叫道。衛士們聽了,正要動手,樑豐阻止:“且慢。”回頭對楊文廣問道:“這廝武藝如何?”
楊文廣沉吟一下:“土人拼刺之術,我不太懂。不過剛纔交手來看,若單獨放對,須在二三十合之後,我纔有勝算!”
樑豐聽罷,沉吟不語,擡起頭盯着這刺客,在他身上骨碌碌掃描不停,忽然提高聲音說道:“你是唃廝囉派來的!”
黃林海又翻譯了一遍。那刺客全身一顫,目光中露出驚恐之意。
“你跟他說,要是不招,馬上將他交給論逋,到時候給他的主人惹火上身可別後悔!”樑豐吩咐。黃林海依言說了,那刺客忽然挑起,腦袋朝牆壁撞去,看來是想滅了自己的口。王英離他最近,早有防備,見他挑起,擡起膝蓋一磕,正好撞在胸口,咚地一聲悶響,那刺客萎頓在地,爬不起來。
“交出去。”樑豐一邊下命令,一邊做眼神道。黃林海會意,大聲翻譯說:“要把你交出去,就說你是唃廝囉派來的刺客,請論逋徹查!”
那人被王英撞得七葷八素,五臟正在扭曲,聽到翻譯,再也忍耐不住,口裡嘰裡咕嚕說起話來。樑豐大喜,只要肯說就好辦了!
“你叫什麼?”
“尼瑪。”
“尼瑪!”樑豐大怒,操你孃的,還說漢話滴不會,張口就罵人的說!“
“尼瑪,他到底叫什麼?”
“大人,他叫尼瑪。”黃林海小心應對道,這位大人敢情是個棒槌。
“靠,啥名不好叫?這他媽不是找抽的麼?”樑豐罵完,黃林海又對那廝嘰咕一番,轉頭笑道:“大人,他名叫桑傑尼瑪,這個在吐蕃話裡,是太陽的意思,不是他故意罵人。”
“哦,是這樣啊!”樑豐有些臉紅,但還是對這名字很反感:“行了,知道就算了,你問他,爲什麼來行刺老子。”
“你爲什麼行刺我們使者大人?”
“因爲你們是壞人,是來幫助溫逋奇謀反。傷害我們贊普的!”
“你憑什麼說我們要傷害你們贊普?”
“你們來到這裡,不來見我們贊普。卻去和溫逋奇勾結在一起,難道不是嗎?”尼瑪越說越大聲,憤怒地掙扎要站起。嚇得樑豐趕緊做手勢,不知誰順手操了一塊破布就去堵在他的口中。漢話外面聽不懂,可是這吐蕃話大聲嚷起來,豈不糟糕?
問來問去,樑豐終於明白了其中大概。唃廝囉和溫逋奇雙方的矛盾,近期已經白熱化。但溫逋奇控制着吐蕃北部地盤和諸部落,將唃廝囉和外面分隔開來,雖然唃廝囉在吐蕃人心中奉爲聖神,但卻沒人知道內情。
他自和李立遵分裂後,卻沒想到又落入溫逋奇手裡,一直處於被軟禁狀態,溫逋奇就是要挾持他號令吐蕃各部。唃廝囉年紀漸長。豈能再甘心如同個貨物般被人轉來轉去?他從高昌出來時,隨身有幾個忠心老奴一直跟着,一晃快二十年過去,老奴們的下一代也已經長成。作爲唃廝囉的私人奴隸,他們只知道效忠主人,桑傑尼瑪就是其中一個。
兩天前城裡傳來消息。大宋密使要拜見大讚普。唃廝囉聽到之後,激動非常。要幹什麼暫時不知道,但從天禧二年開始,李立遵和溫逋奇都分別以自己的名義向大宋稱臣納貢,也得到了非常豐厚的回賜。這讓他更加痛苦不堪。雖然名義是自己的,卻根本沾不了邊。
過了近二十年的屈辱生涯。他反抗的念頭越來越強。這次樑豐的到來,有給他帶來了新的希望。誰知道希望之火還沒來得及燃燒,卻眼睜睜看着宋朝密使被自己的論逋大大方方接進了府邸,一點消息都不讓自己知道。
唃廝囉雖一直被軟禁,但政治頭腦不弱,意識到這是一個大好機會之後,並沒有因爲樑豐被溫逋居爲奇貨而絕望灰心。反而心生一計,派出奴僕裡身手最好的桑傑尼瑪去刺殺大宋密使,意圖引得宋朝震怒,最好能興兵征討吐蕃。到時候不管溫逋奇是否抵抗,自己這個名義上的領袖是必須作爲代表對朝廷作出解釋的,抓住這個機會,尋求大宋的保護和支持,平息內亂,統一吐蕃各部落,成就他心中的大業。
這番算盤打得很響,只是他不知道,人家派出使者的夏相公正是巴不得樑豐死在路上。他纔不會興兵征討吐蕃呢,只會派出更加高級別的堂堂使臣,再來和吐蕃洽談。
當然,這怪不得唃廝囉,一切都是信息不對稱造成。
尼瑪的招供卻不是這樣說的,只說是密使是勾結奸臣的敵人,所以要來刺殺。樑豐心裡明白,這麼大的事,唃廝囉怎麼會對他和盤托出?但更加有了計較,這個唃廝囉看來不是一般的傀儡角色,人家是個有遠大抱負的有爲青年!
“好吧,你說的這些,是真是假,我今後會判斷。來呀,先押下去,好生看管,等過後發落。”樑豐下令把尼瑪押了下去,看着在場幾個,問道:“你們說,下一步怎麼辦?”
“既然照這個桑傑(大家知道大人的忌諱,都不願再稱尼瑪,免得觸了他的黴頭)的招供,唃廝囉和他的論逋已經勢同水火,那看來咱們想見他是不可能了。要不然,乾脆敷衍一番,打道回府,以後再說?”楊文廣道。
他這其實是最穩妥的方法,這次出來的重點對樑豐來說不是使命,而是逃命。既然已經逃了命,又何必再去賣命?說不定還要拼上這條老命!
樑豐卻高瞻遠矚:“那哪兒成?他夏竦既然起心害我,不會雞蛋裡挑骨頭麼?出來的人死了一半,晃了幾個月纔回去,還無功而返,可不就是給了他口實說我樑豐敷衍了事、貪生怕死?認真起來,參我個庸碌無爲都夠我喝一壺的。何況要是真弄不出點啥名堂來,咱這自尊心也受不了哇!沒說的,這票無論如何要幹!”
議論半天,終於天亮,樑豐不知溫逋奇啥時候再來回話,吩咐各人散去,自己去同楊文廣擠在一屋補瞌睡。
迷迷糊糊睡了兩個時辰左右,天已近午,衛士來請示說大人,該起了,吐蕃論逋派了人來。
樑豐只好翻身坐起,衛士端來小半盆水遞過給他梳洗。樑豐一面洗一面嘀咕,這吐蕃忒不開化,自己不洗澡都罷了,對客人也如此摳搜,連個洗臉水都恨不得吃了回扣似的。
懶洋洋地來到外間會客處問道:“論逋大人派了誰來?”
只見一個懂漢話的吐蕃小吏過來彎腰,伸開雙臂手掌朝上行禮道:“使者大人,我家論逋想着大人一路勞頓,今日特地派了侍女來服侍大人,請笑納。”
說完手掌輕拍,進來兩個吐蕃姑娘,濃黑的頭髮披散齊腰,到背心才簡單束起,身穿上黑下彩長袍,面目倒也清秀,就是臉上兩坨高原紅看起來怪怪的。二人都手捧托盤,微笑走上。
樑豐雖不好這調調,但一路上盡是糙老爺們,看得也煩了。如今添些顏色倒也不錯,也就沒推辭,笑眯眯地看看托盤,裡面是些奶酪、肉羹、糌粑和牛羊肉之類,看來是服侍自己用膳了。點點頭坐下,看着那倆女孩伸出滿是裂口的粗糙大手幫他捏着糌粑,心下膈應,有心要自己來,又怕傷了人家的心,只好強行忍住。心道下回說什麼也要自己動手了。
等糌粑捏好遞上,樑豐正要接過,旁邊李達趕緊過來伸手攔住道:“少爺且慢。”樑豐回頭詫異看他,李達悄聲道:“才吃了虧,咱們小心些吧?”說完也不給對方面子,接過糌粑,掰下一半就朝院外一條看門的大狗扔去。
大狗見到吃食,呼呼跑過來張口就吃得乾乾淨淨,正在舔口,忽然啊嗚一聲,全身扭曲,痛苦掙扎,一時七竅流血死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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