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沁園春;雪
錢惟演出了巷子,來到樑豐家門口,叫錢禧去叫門。來福開門出來,見是錢禧,相熟了的,笑臉相迎。錢禧問樑公子在麼?來福答道:“今日攜了小娘子上街遊逛去了,說是要吃了晚飯回來,要不先請進去坐坐?
錢禧向錢惟演報了,錢惟演心想這時候還未到午時,那要等到什麼時候?改天再來吧。吩咐開道而去。
其實樑豐在家,也不是故意要躲錢惟演,吩咐下去誰來了都這麼說。因爲家裡來了兩個客人,一個是王曾,一個是趙小六。大年初一就上門,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王曾沒法子,趙小六每天都催他,答應了要上樑豐家的,請他趕緊安排。王曾被催得無奈,左思右想,靠自己絕對不行,可保護不了太子爺。只好請殿前司和內府幫忙,拿着皇后的批條,選了十來個身手好的侍衛和五六個靈活的小黃門,打扮成他王府家人的樣子,一路小心翼翼,乘了兩頂軟轎來到樑豐家。
到了門口叫門,來福不認識這兩位,又看到後面烏秧烏秧一大堆人,就有些怕。忙回去通報少爺,樑豐聽了,心說要麼錢惟演,要麼王曾來了。自己到京城,只認識這兩位,趕緊出門迎接。門口一看,還有趙小六,心裡一驚。雖說是約過他,可沒想到大年初一就上門的。只好臉上裝作不知,滿臉堆笑地將兩位迎到家裡。
來的人多,一下子就顯得小院有些擠了,待要讓進房中,那幾位可是保護太子的,還沒等樑豐開口,就先四下散開,有意無意地站在每道門前晃了兩眼,確認沒有危險方纔暗示王曾可以了。
趙小六可不管這些,笑嘻嘻地和樑豐互道新年,說道:“樑兄,我看你家門口挺別緻啊,別人家都是桃符春牌,你家卻貼起紅紅的對子,哦對了,那個福字爲啥到起貼啊,是不是下人貼錯了?”
“呵呵,標新立異嘛,這樣看着喜興一些。誰讓咱還有這兩把刷子呢?(丫的挺驕傲)至於福字嘛,是我故意這麼貼的。哥哥我運氣好啊,大年初一,王相公和小兄弟你就上門來送上溫暖,我的福,可不就倒(到)了麼?”
趙小六和王曾聽了,心中都是一樂,這小子太會說話了。捧得咱們顛顛的。天增歲月人增壽啊,不錯不錯。
話說那年月,對聯還只是律詩裡面的重要組成部分,很少有人專門作。蜀主孟昶倒是也寫過春聯,但流傳還不久。像天增歲月這種後世臭了街的東西,擱那時候就叫新鮮了。
王曾陪着趙小六參觀樑家,又看到一副對子:“一粥一飯來之不易,寸薪寸木物力維艱。”趙小六回頭問:“這是廚下麼?”樑豐答是,順嘴讚道兄弟聰明。趙小六大喜,沿着廊下向前走去,又看到一副:“進來寬衣解帶;到此俯首稱臣。”趙小六不解,還俯首稱臣?除了我家,還有誰敢這麼大口氣啊,想造反啊?二話不說推門就進,樑豐還來不及開口勸阻,他人已經閃裡面了。
只聽得“呃”的一聲,趙小六愁眉苦臉捂了嘴退了出來,晦氣道:“原來卻是茅廁,樑兄啊,你怎麼把這副對子貼這裡啦?”
樑豐哈哈大笑:“我已經寫得清清楚楚,是你自己不解,幹我甚事?”趙小六又盯着對子看了,一想卻不正是如此?回頭看看王曾,三人大笑不止!
這回趙小六也不敢亂跑了,規規矩矩跟着樑豐到了中堂,見中堂上也掛了一副“座上南華秋水,屏間北苑春山”,對聯中間是一幅六尺山水,是樑豐仿唐寅的《落霞孤鶩圖》,上題:“畫棟朱簾煙水中,落霞孤鶩渺無蹤。千年想見王南海,曾借龍王一陣風。”
其時山水多爲工筆且做背景之用,像這幅介於工筆與寫意之間,危崖倒懸,草堂臨水,畫中人兩眼望着遠方,構圖之妙,筆致之精,曾不多見。王曾與趙小六讚賞不以,大開眼界。王曾讚道:“玉田書畫雙絕,果非過譽啊。尤其此畫別開生面,若能在這草堂讀書垂釣,真神仙中人也!”
三人堂中坐定,彩雲彩萍聽說有客人,便倒了茶端上。外面兩個小黃門進來站在王曾趙小六背後伺候,趙小六揮揮手把他們打發出去。來福擡了一個燒得旺旺的火盆進來,堂中越發暖和。樑豐吩咐來福,說若是有人叫門來訪,就說自家攜了娘子出門遊逛去了,須吃了晚飯方能回來。自己現有貴客,不要讓人擾了。來福答應這退出去。
來福出門去時,邀請院中各位到廚下小廳吃茶烤火,那些侍衛豈敢離開,只好擺手不去。來福也不好多勸,只心下嘀咕這些人到煞得冷,自家烤火去了。
趙小六在宮中最是拘謹,難得出來,快活得不像話,逮着樑豐問東問西,樑豐回答也頗有趣味,王曾說話雖少,但聽得津津有味。忽然趙小六說道:“樑兄,我還沒見過你那傳奇似的嫂夫人哩,可否請來見見?”
這話若是問了別人可犯忌諱,那時候哪有跑人家去就求見人家老婆的?這種事也只有胖和尚魯智深做得出來,人家林沖都被逼成那樣了,上得梁山,魯智深第一句話居然就是“阿嫂可好?”,氣得林沖後半輩子基本上就沒跟他說過話。
但樑豐知道他是年紀小,對男女之事沒什麼城府而已。而且自己那麼開放,面對這麼個大宋第一仁君和王大君子,又什麼好怕的?於是就叫彩雲到後院請小嫦出來拜見客人。
小嫦在後面已經聽說了是王曾相公駕到,正替郎君緊張呢。忽然聽說叫自己出去拜見客人,急忙整理姿容,慢慢出來。進了中堂,也不敢擡頭,只對着王曾二人彎腰萬福道:“見過相公大人。”王曾虛擡手臂,算是答禮了。
旁邊趙小六笑道:“那還有我呢?”
小嫦這才擡起頭來看着趙小六,茫然不知如何稱呼,轉頭望向樑豐。樑豐笑道:“這是王相公家親戚,我的一個小兄弟。”小嫦忙又福道:“見過叔叔。”
趙小六禮節也大,急忙起身一揖到地道:“見過樑家嫂嫂。”王曾在一旁看了,哭笑不得,又不好說破,只好隨他。
趙小六向小嫦笑道:“聽說嫂嫂也是琴棋書畫件件精絕,不知在家是你教樑兄,還是樑兄教你啊?”小嫦有些窘,不過有心給郎君長臉,見他又是個小孩,便不怎麼緊張,道:“好叫叔叔得知,奴家樣樣不如他。”
“我卻不信,起碼你唱歌比他強吧?”趙小六有些口無遮攔。樑豐笑道:“內子是給我長臉呢,王兄,堂上這幅對子就是內子的手筆,以爲如何?”
趙小六聽了,急忙又扭頭去看那副對聯,但見顏精柳骨,精華內斂,卻顯得雍容華貴不急不厲。趙小六細細看了,讚道:“好字,好字,嫂嫂真是女中丈夫,書法全無一點脂粉氣啊。”王曾重又看了,深以爲然,也點頭稱是。
這時趙小六說道:“樑兄,那日你答應我的字畫詩詞,我可是親自來求了,怎麼着也該給我了吧?”樑豐笑道:“早知道你會上門討債,我卻躲你不過,先用飯,過後咱們再說。”一邊吩咐看廚下準備好沒有,來福來答道已經準備好了。樑豐便伸手請他二位移步前往小廳。小嫦又施一禮,自己後院去了。
幸好過年,準備的菜多,三人在小廳坐下,酒菜上來。樑豐佈菜請酒,給兩位道賀新年,王曾趙小六也舉杯同賀,一邊說笑,一邊用餐。外面侍衛黃門等,自有永叔來福等去招呼,也不用管。
吃飯畢,趙小六便催着要東西。樑豐領了他二人來到後院書房,彩雲彩萍忙來磨墨鋪紙。樑豐又吩咐去把自己買的明礬拿來,化水煮了端上。旁人都不知道什麼意思。
之間樑豐提起一直未開過的筆,蘸了明礬水,凝思一回,便信手在紙上塗抹起來,白紙明礬,看不出什麼東西。人人詫異。一會兒樑豐又換了筆蘸墨在紙上作起畫來,只見他抹抹點點,塗塗刷刷,此時方纔看見樑豐畫的妙處。
好大一幅江山雪景圖,遠處長城蜿蜒於崇山峻嶺之間,直向天際,近處白雪皚皚,更有冰凌欲滴,稍稍點綴了些村落房屋,更顯得整幅畫莽莽蒼蒼,雄奇無比。原來明礬融化後塗在紙上,以淡墨溝於其浸潤之處,便會出現厚厚的雪景模樣,更會產生冰柱等奇異效果來。遠非當時人畫雪,任他甚等高手,也造不出如此奇景,只好在畫紙留白處勉強有些效果,但其單薄可知。焉能是樑豐這樣的技藝能比的?這時樑豐用在畫上,前無古人。
王曾在一旁輕輕鼓掌道:“神技,神技!”趙小六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樑豐畫完,換了一隻筆,默默想了半天,一狠心,提筆在畫面留白處題道: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時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引無數英雄竟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單于可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寫罷,大筆往後一擲,大有虛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