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禍害,心肝脾胃腎,沒一個是好的,還日日飲酒作樂,夜夜笙歌不斷。好不容易能消停幾日,不說好生靜養,倒又想起來,跑去個天寒地凍的深山老林裡折騰自個兒…”
沐桐才進門,便撞見一個一把花白大鬍子的老頭,一臉憤憤地從楊柳的臥房轉出來,口中嘮叨個着,徑直走到外間的桌邊。
木根面無表情地跟着,手腳麻利地爲老頭鋪開紙筆,又熟練地往硯中倒水,慢慢地磨起墨來,這才擡頭對進門後就有些愣神的沐桐淡淡道:“公子還未起身,沐公子稍待片刻。”
飽蘸墨汁,正要提筆書寫的老頭卻突然望了沐桐一眼,略爲奇怪地問木根道:“他也要和你們一起去?”
木根木然地點了點頭。
老頭又上下打量了沐桐一眼,才運筆在紙上龍飛鳳舞,嘴裡還低聲唸叨:“真是怪事了,他今年竟然想起帶個人去。”
小心地吹乾墨汁,老頭把寫過的紙遞給木根道:“去這麼久,多抓幾副備着。每日都煎於他喝,別由着他的性子,他那身子,還得靠藥養着。丸藥也別落下了,不受用時拿出來應個急,要還有個頭疼腦熱的…,那我也管不了了,讓他找了然老和尚去,那老和尚不也自詡醫術高明麼?”老頭說完又腳一頓,無奈道:“我就不主張他這個時候上山去,可這些年這個禍害何時聽過我的。”
老頭走到門口的時候又折回來,再一次仔細打量了一遍沐桐,審視的目光讓沐桐差點連手都沒地方放。只是站得近了,沐桐發現,老頭其實並不太老,花白鬍須遮掩下的肌膚卻光潔緊緻,頂多不過中年。突然,他隱在鬍鬚下的兩隻清亮中透着精明的眼睛中,竟逸出一絲笑意,撂下一句:“好好待他!”
沐桐越發地摸不清頭緒,楊柳信中只是問他,過年那幾日,可願隨他一起出城去住些時日。他自然是千肯萬肯,求之不得的。
昨日一晚上沐桐都歡喜地沒睡着,胡思亂想地躺在牀上,大睜着一雙眼,微笑着望着無邊的黑夜。外面逐漸安靜下來,萬籟寂靜,只有雪“簌簌”地下着,無窮無盡,似這漫漫的黑夜一樣沒個頭。遠巷的更聲幽遠悠長,沐桐仔細地數着,二更,三更,四更,等到五天更時,雪小了,夜越發的靜,偶爾雞犬之聲,劃破濃黑的夜,傳入耳中。
天剛拂曉,沐桐便起來了,先出去打了趟拳,練了套劍術,出了一身的汗,一晚未眠的疲憊便一掃而空。用過早膳後,越發的精神奕奕神采飛揚了。按楊柳信上所言,隨手收拾了個包袱,便開始等,從卯時等到辰時,又從辰時等到巳時,從巳時等到午時,從午時初刻到正午,午時三刻一到,他便“噌”地站起來。
沐桐一直以爲楊柳是約他到城外的哪個別莊住幾日,可聽方纔他們所言,竟是要去山上?又提到和尚?
“是去京郊的清涼寺。公子信中沒有說麼?”木根似是知道他的疑問,開口爲他解惑。再要說什麼的時候,楊柳卻已經出來了。
馬車寬敞又舒適,墊着厚厚的羊毛氈子。車裡暖融融的,沐桐四處張望,卻沒見個火盆。
“火炭燒在車廂底下和四根柱子裡頭。”
楊柳輕輕地說道。他一直斜倚在車裡的暖榻上,裹着一條紫貂皮子,眼睫輕垂,似睡非睡。沐桐覺得他今日又與往日有些不同,淡淡的悲傷,深深的倦怠,看得人心疼,但他身上同時逸出拒人千里的冷冷氣息,又令人不敢太過靠近。
車廂裡靜默的有些凝滯,這原是沐桐期待已久的單獨相處時光,他卻只敢這樣默默地注視着他,心疼地注視着他。直到楊柳開了口,籠罩在他周身的冰冷之氣,突然就消失了,彷彿馬車外暖暖的日頭,透過車廂照了進來。
“你怎麼知道我在找火盆子。”
楊柳“嗤”笑一聲:“你這個人,想什麼都寫在臉上。”
他這一笑,雖還帶着一絲慣有戲虐之意,沐桐卻覺得彷彿醉人的春風拂過心頭,狹小的馬車裡頓時四壁生輝,他不覺看呆了。
“木頭呢,坐近一點。”
話音未落,“哄”的一聲巨響,車子往前一栽,楊柳的身子便如離弦的箭一樣,極速地從暖榻上直衝下來。
一陣天旋地轉,電光火石間,楊柳感覺身上一涼,紫貂皮子已經離開他的身體。
還沒來得及唉嘆一聲“完了”,身子已經落入一個結實的懷抱。
“沒事麼?”
沐桐的聲音也不穩,但比起面如土色的楊柳來,已經不知好了多少了。剛纔車廂一震,他也被極快地滑到出去,在對面車廂壁上借了個力,才眼疾手快地堪堪接住被甩出來的楊柳。
原來幾天的雨雪侵蝕,年關時節路上行人車馬又多,驛道上早就被碾出一個個泥水坑。先前馬車小心翼翼地慢慢走着的時候,還不怎麼覺得,方纔一匹六百里加急的驛馬一溜煙地馳過,拉車的幾匹馬急往道旁避讓,便慌不擇路地把馬車拉進了一個深坑裡。
木根與小憐在後面一輛馬車上,此時也趕緊過來,見楊柳沒摔着,兩人都鬆了口氣。再看馬車時,大半個輪子都陷在泥坑裡了。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靠着路上行人的幫助,沐桐他們才把馬車從泥坑裡擡出來。打發了幫忙的人幾個銀錢,沐桐與木根蹲在路邊的小溪中,清洗身上的泥漬。
“沒想到沐公子力氣挺大的。”木根轉頭不經意地道,眼中再不是每次相見時的冷漠。
“你也不錯。”沐桐微笑道。他能感到楊柳的這個貼身小廝一直淡淡的敵意,經過這次兩人通力協作,再加上他知道沐桐這次也算是救了楊柳,那層敵意似乎又淡了些。
沐桐上了車後,馬車又繼續上路了。剛從陽光明媚的雪地裡進馬車,眼前突然暗下來讓沐桐短暫的有些眼花。可是耳中卻明顯聽出不對,暖榻上的人,呼吸聲又短又促。他心中頓時收緊,疾步上前道:“你怎麼了?哪不舒服了?”
這時已經能看清,側身斜倚的楊柳,青白泛紫的臉上一層細密的冷汗,微張着口奄奄地急喘,緊抓着紫貂皮子的手指慘白,顯是病得不輕。
“藥…,左手第一個抽屜…”
沐桐慌忙打開旁邊小櫃子的抽屜,裡頭一個翡翠小瓶子,忙拿出來問道:“是這個麼?”
楊柳點了點頭,聲音微弱地道:“兩顆。”
吃過藥,楊柳無力地靠在沐桐身上細喘。沐桐輕輕地幫他撫着胸口,想起在摘星閣他也曾這樣急喘不已,極不放心道:“吃藥就行麼?還是轉回去找大夫瞧瞧纔好?”
“不用,老毛病。”
楊柳方纔被驚嚇了一下,心臟就一直怦怦地急跳,心口隱隱發疼。當時急着想知道外面發生什麼事,沒顧得上。待到他們都在外面商量着擡車子的時候,驚嚇後的餘悸便發作起來,心口便像遭了無數鐵拳重擊一樣,疼的難於忍受。服了藥,心口的疼痛緩解了一些,身上卻感覺破了個洞,嗖嗖地直冒寒氣,他情不自禁地往沐桐溫熱的身上靠了靠。
“冷麼?”沐桐適才便覺得抱入手中的人身上冰涼,一心只顧着他的病痛,便無暇理會,此時,沐桐右手抵住楊柳背心,運起功力。
一股暖流順着奇經八脈,迅速在五臟六腑,四肢百骸中蔓延流轉,楊柳瞬間便覺得身上暖洋洋如泡在藍晶池中一般的溫暖愜意。胸口的疼痛頓時也減輕了許多。他舒服得輕“嗯”了一聲,眼中緩緩地露出一絲笑意,輕聲道:“這次請你來看來是請對了,沒想到你還有這用途。”
“我就只值個取暖的用途麼?”沐桐低頭說道,兩人的視線在空中輕輕一觸,俱都笑了,突然之間,兩人都覺得自己和對方彷彿又靠得更近了些。
沐桐更用力地抱緊了手中的人,他的懷抱,被懷裡的人填的滿滿的。他溫言道:“先睡一會兒,到清涼寺還有一個時辰的路程呢。”
懷中的人含糊低語:“睡不着,我們說說話…”
聲音越來越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