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他的人,確實便是沐桐自己的父親。做了那麼多離經叛道的事,沐老爺早已不把沐桐當兒子看待,只當少生了一個。這事要怪也只怪沐桐自己,誰讓他已經在京師闖下那麼多的名頭。又是喝酒,又是**,又是鬥雞走狗鬥蛐蛐,標準的一個紈絝子弟,進京述職的沐老爺想不聽說都不能。
一向教子很嚴的沐老爺,聽說這些後,怎能不暴跳如雷。更氣人的是,沐老爺在宮門口遇見了德親王,德親王一見他便問他:“令郎何在啊?上次他替我家五弟鬥蛐蛐,連敗我家的黑旋風和平陽公主家黃金翅,轟動了整個京城。本王還想着找個機會與令郎討教討教呢。”
沐老爺口頭上點頭謙虛:“哪裡哪裡。”心裡早恨不得扒了沐桐的皮,抽了沐桐的經。偏來福又到他面前提到,昨日去德興樓吃飯,街尾的茶棚那擺茶攤旁的那個人他已經打聽清楚了,確實是大公子呢,問沐老爺要不要見見。
沐老爺一蹦三尺高,“誰讓你打聽他了?那個不肖子,殺了他也不解我心頭之恨。你說他在哪?來人,來人,把那個逆子給我綁來,我要親自執行家法,我們沐家沒有這樣的子孫。”
盛怒之下,一看見沐桐,也不言語,直接掄起門栓,劈頭蓋臉地揮下來。可憐沐桐,連分辨都沒來得及分辨一句,門栓便如雨點般的砸下來,到後來便是讓他分辨也說不出話來。沐老爺已經怒極,下手自然又重又狠,沒個輕重。打完了沐老爺猶不解恨,大叫着:“扔出去喂狗!扔出去喂狗!”
很快,楊柳便確定了打沐桐的便是進京述職的沐老爺,不知道爲何,心裡卻驀然一鬆。望着牀上昏睡不醒的人,輕輕地笑了笑,然後俯身在他耳邊低語道:“既然沐家不要你了,而我又救了你,你從此可就是我的了。”
手輕輕撫平他微蹙的眉頭,細細地打量他,比先時瘦了不少,鬍子邋遢地,都快看不出本來的模樣。
找小憐要來修鬍子的刀具,挽起衣袖忙起來。雖然從沒幹過,但他做的異常的小心,異常的細緻,異常的專注。
最後一刀刮完,楊柳滿意地打量自己的作品,光潔平滑,竟然沒劃破一道。一張乾乾淨淨的臉出現在眼前,看着比之前可舒服多了。
眼神片刻的暗淡,他看上去確實憔悴多了,原本年輕神采飛揚的臉上,不知何時已添上了幾道歲月的滄桑。
手尖輕輕地滑過他的眉眼,他的臉頰,他的鼻間,最後停在略顯蒼白乾燥的脣上。
反覆地輕拂。
驀然,牀上的身子動了動,嚇得楊柳手一顫,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小憐十分不解,公子這幾天再沒有踏進過沐公子的房間,前些天沐公子昏迷的時候,他不是一直呆在那麼,連睡覺都要三催四請,怎麼沐公子醒了反倒再不過去了。
他們搬到如今住的這所房子已經快十天了,這是公子早就購置好的一所小院,雖不大,但十分的精緻,所有的傢俱生活設施都十分的完備。買好後已經空置許久了,那天接了沐公子,公子便直接吩咐住進了這裡。爲方便照顧沐公子,公子這些天也住這,小憐更是,公子在哪她在哪。
服侍公子起身洗漱,又伺候公子用完早膳,小憐以爲公子又要像前幾天一樣出門,剛要轉身去吩咐備車,卻聽公子突然說道:“這幾天也不知道雪兒怎麼樣?”
小憐聞言一笑:“吟風館裡頭,誰敢餓着雪兒,誰不知道它是您的寶貝。”
“我哪是怕它餓着啊,就怕那些個沒眼力的人,一味地順着它,只餵它新鮮的果子,又鬧肚子生病,到時候於大鬍子又要抱怨,他神醫變獸醫了。”
小憐“撲哧“一笑,又忍不住低聲嘀咕了一句:“除了公子,誰會一味慣着它只喂果子的。”
“你說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小憐趕緊搖頭否認,接着道:“公子莫擔心,他們不敢的,我出門的時候都囑咐過了,不會虧待了雪兒。”
“還是派人去接過來,習慣了它在眼跟前,一下子不見,倒像缺了什麼似的,空落落的。”
小憐一個想問又不敢問的問題此時一下子脫口而出:“公子,我們是要在這邊長住麼?那要不要把您的一些東西也收拾一些過來?”
楊柳似乎被這句話問愣了,怔怔地不知如何回答,許久後他什麼也沒說便起身出去了。小憐還以爲他要出門,卻見他的身影轉向另一邊,那是沐公子住的小院。
楊柳進門時,於大夫正在桌旁寫着藥方,而木根正坐在牀邊,喂牀上的人喝藥。沐桐這次被打得狠了,手腳幾乎都被打斷了,短期內是不能自理了,而楊柳的這個小院子,以前一直沒住過,僕人小廝都還沒來得及僱,照顧沐桐的事自然便落在了木根頭上。
於大夫自顧寫着方子,楊柳進門他頭都沒擡一下。沐桐也是,像是沒看見他這個人似的,只有木根叫了聲:“公子來了。”
“好些了麼?”人家不理他,楊柳只得自己先發問。
沐桐卻把頭偏向一邊,竟來個不聞不見。這是什麼態度,怎能這樣對待救命恩人,枉了自己這些天這麼爲他擔心,想起他那天走得那麼幹脆,這幾天本就心神不寧的楊柳,突然有些生氣。
“好多了,手上的傷都長好了,就是腳上的傷傷得狠,還需要些時候。”木根見狀忙幫着答道。
“沒問你。怎麼沐老爺不只打殘了你的手腳,連嘴也打殘了麼?”
沐桐真不知道以什麼樣的心情見他,更不想在這種境況下見到他。那天他雖然走的決絕,但他心裡還是有氣的,一直有氣。他氣他,恨他,本以爲再也不會與他有交集,誰曾想卻在這樣的時候遇見他。
“你幹嘛救我?”
我幹嘛救你,呵,我幹嘛救你,楊柳怒極反笑。他生氣,十分的生氣,但他不知道自己氣從何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生誰的氣,興許他只是想發泄發泄,發泄這段時間的鬱悶,發泄這段時間的無奈,發泄這段時間的擔心。
“我救你,誰說我是救你的?”楊柳嘴角微挑,揶揄一笑:“沐公子不是自稱嚐盡這個世道的酸甜苦辣麼?怎的還如此的天真。我爲什麼救你?你也承認是我救了你了。…”
“我也可以作證。”於大夫此時突然插進話來,笑得老奸巨猾,忙不迭地說道:“要不是這個禍害去給你弄了些宮裡的金創藥,我也救不得你。”
楊柳瞪了那個隨意打斷別人的大鬍子一眼,才接着剛纔的話接着說道:“我救你可不白救,這請大夫抓藥都花錢,沐公子傷得又重,這次我少說也花了上百兩銀子…”
“上百兩還是熟人的價,這要是陌生人,上千兩我老於也不一定救他。”於大鬍子不甘寂寞,又插了個口。
饒有興致看好戲的樣子,看的楊柳恨不得踢那個無良的大鬍子一腳。
“沐公子早就知道我是幹什麼的,賠本的買賣我是不做的,我又不是開善堂的。所以這看病的銀子是要連本帶利還的。我看沐公子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完全是一副奸商的嘴臉,哪有半點沐桐以前感覺的清高出塵,飄飄欲仙的模樣。
“嗯,”於大夫也深以爲然,“包紮傷口時我早看過了,分文都沒有。我看除了沐公子把自己抵了,他是不可能有銀子還債的。”
一下子三道目光掃過來,於大鬍子也有些受不住了,忙道:“好了,我不說了,我再不說了。”
“木根,你來寫。沐桐,建康人氏,因生病就醫,欠楊柳銀子一百兩整,無力償還,自願賣身爲奴,爲期兩年,立此爲據。某年某月某日。”
木根有些無措,看看楊柳又看看沐桐。
“傻小子,你還愣着幹什麼,快寫啊。”於大夫趕緊催促道:“一百兩隻賣身兩年,便宜他了。你自己一個月也不過四兩銀子,小憐更是,只有二兩,他兩年掙一百兩,還是個生手,可算賣了個好價錢。趕緊寫,趕緊寫,要不你家公子就改主意了。”
楊柳氣得咬牙切齒,隨即突然笑了,“我聽說城東來了個剃頭匠,剃鬍子的手藝那是一絕,於大夫想是想試試?”
於大鬍子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鬍子,忙提起藥箱子,逃般地跑出去了。
“你等着我給你的藥里加黃連。”
聲音漸行漸遠。
望着於大鬍子的背影在門口消失,楊柳這才轉身,面無表情地說道:“從今天起這兩年,你已經不是沐家的公子了,而是我楊柳的奴僕。過去的名字自然也不能再用了,這樣吧,你今後的名字就從了木根,叫木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