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這個夏天異常的悶熱。

七月流火,總算在幾場雨後,天氣跟着涼了下來。整個夏天都沒歇過一個好覺的楊柳,終於也睡了個踏實覺。

悄悄地,小憐掀開竹簾,探頭往裡張望,屋裡悄無聲息,只有牀前的青紗幔,水波一樣微微盪漾。

輕輕地,小憐放下竹簾,轉身回到外間,重新檢視了一遍公子起牀時的要用到的各項物件,又低聲地囑咐了外頭侍候的小廝小婢幾句。如今她做起這些來輕車熟路,有條不紊,再不是當初手忙腳亂,擔驚受怕的鄉下小丫頭模樣了。

一擡頭,從窗中看見木根走了進來,她忙迎了上去。自從公子接管了嘯月堂後,木根哥跟着也忙了起來,經常好幾天都不見人影,也不知道公子讓他在外面做些啥。

“木根哥。”小憐笑眯眯地喊了一聲。木根哥不僅是忙了些,而且每次再見到他,都和上一次像是有些不一樣,小憐也說不出到底是哪裡不一樣,就是舉手投足間,越發地叫人喜歡。

“木根哥。”小憐又喊一聲。木根微笑着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個小油紙包。

“桂花糕。”小憐輕叫了一聲,一聞那味道,她便知是她最喜歡的桂花糕了,忙歡喜地接了過來:“還是熱的!”

“你慢點。”木根微笑着望着小憐迫不及待地把手裡的糕點往嘴裡塞,忙加了一句。不知爲何,只要看見小憐高興,自己就特別地欣慰。

“木根哥,你也吃。”

“你吃吧,甜絲絲的,也就你喜歡。”木根把送到他口邊的桂花糕又推回去,接着問道:“公子呢?昨晚公子睡得可好?這會兒還沒醒麼?”

“還沒呢,睡得可香了。”小憐滿嘴的桂花糕,含糊不清地說道。

“就是還沒醒,這會子也被你們刮噪醒了。”突然加入的聲音讓屋裡的兩人嚇了一跳。門簾掀處,黎爺走了進來。

小憐忙往木根身後躲了躲,不知爲何,她一直都挺怕黎爺,雖然黎爺以前性子急,常罵人,但對小憐並沒怎麼疾顏厲色過。現在的黎爺更是,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嘯月堂,不是在綠絛山莊消暑,就是在自己的別院裡陪詩音公子,連面都很難見,但小憐對他的恐懼卻始終都保持着。

木根微不可察地擋在小憐面前,叫了聲:“爺來了。”

“怎麼?我就不能來啊?”語氣不善,看來今日心緒不佳,小憐越發地心驚膽戰。幸好臥室裡傳出聲響,看來是公子醒了,小憐逃一般溜進臥室去了。

捥起紗帳,楊柳確實醒了,只是人還有些迷糊,懶懶地望着小憐笑。

小憐的心情也不禁好起來,笑盈盈地道:“公子醒了。”

“我們的小憐粉面含春,必是有段木頭來了。”楊柳翻了個身,閒閒地打趣道。

“公子,”小憐嬌嗔一眼,比起剛來的時候,小憐不知活潑開朗多少,身段也漸漸長開,如今是個俏麗的大姑娘了,爲防止公子繼續拿她打趣,她忙道:“爺來了,就在外頭呢。”

楊柳望向門口,哪裡是在外頭,已經在裡頭了。他也不起身,右手支着頭笑了笑道:“爺今日怎麼捨得來了?”

“我怎麼就不能來了?”黎詩云依舊板着個臉,嚇得小憐忙禁了聲,飛快地送上茶水點心後,便躬身退要出去。這嘯月堂,也就公子不怕爺,果然聽楊柳回道:“這又是誰得罪你了?是不是吳老爺這奸商,重利輕別離,又讓我們的黎爺久守空閨了?”

“哼,他,我就沒指望過他,男人哪有好東西啊。”黎詩云氣呼呼地在牀邊的椅子上坐下。

“那是誰?”楊柳笑着沉吟,驀然臉色黯淡下來,說道:“可是爲詩音公子的事?昨日我走後,於大夫又說什麼了?”

“說什麼?說過不了這個冬天唄。那個討人嫌的大鬍子,這樣咒他。”黎詩云說着,眼圈突然紅了。

雖然早就料到了,楊柳心裡也十分不好受,默然不語。

“你怎麼樣?唉,也是我不好,耳根子軟,竟聽了司馬公子的話,把月奴這個賤人放出來了,害的沐公子科舉未中。我當時要是看着月奴些,你如今也就不用這般內疚了。”

內疚,楊柳苦笑,就只是內疚麼?

“你也不用太內疚,這也不能怪你呀,誰叫他自己這麼笨呢。考上考不上還不是一樣,最終你們也是要分開的,他們家的態度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麼能容你們長相廝守。唉,可惜你不是個女子,他們家的老管家說了,你要是個女子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可你偏是的男的,那是半分希望都沒有了。”黎詩云再不管楊柳受不受得了,索性說開了,省得他再一心掛着。

“我聽說你把月奴給放了,他這樣害你,你怎麼就這麼輕易放了他?”黎詩云見楊柳只是不語,沉默片刻,又忍不住道。

“他也是個可憐人。”楊柳幽幽地嘆了一聲。以前不知道,他竟然對司馬楓那麼癡情。僅僅是爲了爲司馬楓不平,他明知道那個破綻百出的害人的騙術不管成不成,必然將他暴露無疑,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進行;他明知道被發現,他將必死無疑,他也毫不遲疑。不知是笑他愚蠢好呢,還是該憐他太癡情。就是他當時的毅然,突然就打動了楊柳的心,那樣的勇往直前,那樣的奮不顧身。只是,又是一場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你呀!”黎爺心緒複雜地嘆一聲,接着問道:“這邊嘯月堂如何?這各院的主,都是盤絲洞裡的妖精,稍讓他們靠上一個強些的靠山,就開始興風作浪,更有那推波助瀾,渾水摸魚,隔岸觀火的,沒一個是省油的燈。我就怕你這麼好說話,讓人以爲你好欺負,彈壓不住。這些個妖精,非得你棍棒加鐵錘,狠狠地敲打他們,他們纔會老實。”

黎詩云說得咬牙切齒,一副餘恨未消的樣子。楊柳卻透過他的張牙舞爪,看見了年華逝去,風光不再的蕭索與無奈。像他們這樣以色侍人的人,色衰而愛馳,一旦到了無人問津的地步,就再沒人當你一回事了。楊柳看着他管理嘯月堂漸漸地力不從心,漸漸地手忙腳亂。就說放月奴的事,這要是放在幾年前,他黎詩云要整的人,誰的求情能管用。但他現在卻不得不耳根子軟了,他既然沒有以前的底氣,自然也就失了以前的霸氣。這也是爲什麼每一個風月場的人,都需要一個可靠的接替人的原因。既能延續自己的風光,又能尊重自己,不至於太過忘本。

“我聽說你如今就開始着力地培養瓊奴那孩子,你倒比我有遠見。”黎詩云言不由衷地說着,偷覷一眼牀上的人,閒閒散散地躺着,風輕雲淡的樣子,怎麼都讓人看不透。這次原本以爲他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誰知勸都沒怎麼勸,他卻自己回來了。倒是林詩音知道他,他說他不會走的,結果就真如他所言了。林詩音這人,看着糊塗,其實比誰都明白,他那一生,唯一糊塗的一次就是跟了個負心薄倖的男人。黎詩云皺皺眉,他是真不希望楊柳踏上林詩音的老路。

“你不會還想着那個沐公子吧?”黎詩云沒得楊柳一句準話,終是不放心,猶豫片刻還是問了出來,他輕嘆一聲道:“男人啊,哪有好東西,你看看林詩音現在。翰林風月,也不過是那些氏族公子年輕時候的一種玩法,誰會當真。玩過了該娶妻就娶妻,該生兒子生兒子,一樣都不落下,還搏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好名聲。只有你們這些癡癡傻傻的人啊…”

臥房裡突然靜下來,只有香爐裡的一縷青煙,嫋嫋娜娜,飄搖不定。

片刻的沉寂後,楊柳笑了笑道:“爺過慮了,我也不過是未雨綢繆,就我這身子骨,也不是什麼長壽之象,誰知道哪天就去了呢。以其到時候手忙腳亂,倒不如這個時候早早準備…”

“你這是什麼話?”黎詩云忙厲聲打斷了:“什麼叫不是長壽之像啊,年紀輕輕的…你們這都是怎麼了?啊?一個個的…”

黎詩云泣不成聲。他不像楊柳一般,還有些童年和家裡的記憶。他很小的時候就被人拐帶出來,先是人販子養了一段時間,到六七歲的光景,便被賣到了嘯月堂。風月場所,人來人往,跟流水一樣,二十多年來早就見慣了,哪裡還有那許多的功夫傷別離。

只是楊柳與林詩音對黎詩云來說,是不一樣的,從沒有家人概念的他,早就不知不覺地把他們當作了最親近的人。像他這樣愛猜忌多疑的人,一旦認定了的人,雖不說掏心掏肺,卻也異常珍稀。一早上就聽於大夫診斷林詩音病不久矣,此時又乍然地聽楊柳說些生死離別的話語,怎不令他肝腸寸斷,悲慼不已。

楊柳忙起身,給他遞了條手巾,正待安慰幾句,卻見門簾掀處,進來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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