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了臘月二十二。
祭祀竈神講究個“官三”、“民四”。就是說官家十二月二十三祭竈神,市井小民都在二十四這日才祭。關於祭竈的日子,北方和南方又有不同的講究,一般說來,北方地區多在臘月二十三日夜進行,而南方地區多在臘月二十四日夜舉行。汴京乃本朝的國都之所在,雖然也算是南方,但自從遷都以來,便有許多北人在此定居。因爲城中人口衆多,南北混居,每家都依照族中的傳統來辦,有廿三祭竈神的,也有放到廿四才祭的。
不論哪天祭竈,到二十二這日,縱然百無禁忌的人家,也要買一點竈糖回去預備着。所以今天早上,有味齋剛一開門,門前就已經排起了長隊。槐二在店門口支個小方桌,把新出鍋的膠牙餳包好遞給排隊的客人。
四郎在廚房忙着做竈糖,除了家家必備的膠牙餳之外,又新蒸了一籠江米竹節糕。最近街坊的小兒都愛有味齋新出的這種竹節糕,買竈糖的大人大多順便帶一塊回家。兩樣搭配着,賣的尤其快。
前幾日訂了竈糖的街坊王大嬸過來取糖。王大嬸家在街東頭開了一個小小的店面,賣些割邊火燒,也是城中的老字號。這位嬸孃是這條街上的包打聽,西坊市裡的怪談傳聞,大戶人家的香豔秘事,她都能在第一時間打聽出來。四郎和有味齋的傳奇故事在城中越演越烈,裡頭少不了王大嬸的一份功勞。
四郎長的俊俏,人又親和,是典型的師奶殺手。對那個謠言裡頭四郎的各種神奇本領,不少街坊嬸孃都毫無緣由的深信不疑,王大嬸自然不例外。所以她到後廚取了四郎給包好的糖餅,並不急着走,站在廚間和四郎抱怨:“如今世道真是越來越不好了。大過年的街坊間就很出了些怪事。一個就是前前後後不少商戶都收到紙錢。再一個就是……\";說到這裡,她刻意壓低了聲音:“不少人家都丟了小孩。有人請道士去看過了,說是鬼姆在作怪。”
姆是專吃小孩的厲鬼。此種厲鬼生前都是得難產病而死的婦道人家,聽說她們死的時候仍不甘心,就變成了厲鬼。如能吃掉一百個未成年的小孩,可以算是超度了,便能重新投胎返回人間。
四郎知道這種鬼怪,當時哪家有小孩晚上哭鬧,就會被爹孃嚇唬“姆在門外了”,小孩一聽都包着眼淚捂上嘴不敢再哭。他小時候也被這麼嚇過。不過因爲一直長在妖怪中間,所以並沒有見過這種由生產婦人的不甘裡幻化出來的厲鬼。
四郎聽了她的話,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昨晚來買糕餅的那個女人,莫非……那就是“姆”?
於是他問道:“嬸孃昨晚還有收到紙錢嗎?”
一聽四郎這麼說,王大嬸就來氣:“哎喲,真是作孽啊。昨晚我親自管的賬,明明客人給錢的時候都有仔細檢查,的確是銅板,哪知晚間點帳的時候又出現了紙錢。這可真是活見鬼了。
四郎便給她出主意:“既然真錢紙錢拿到手的時候分不清楚,不如在櫃檯上放一個水壇,讓客人都把銅錢扔到水罈子裡。銅錢發沉,一丟進去就會‘噗通’沉到水底。紙錢做的假幣輕,丟到壇裡就會漂到水面上。”
王大嬸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她生性潑辣,聽了這話就說:“胡小哥這個辦法不錯。我倒要逮住這個吃白食的,就算他是個畫皮,我也要揭了他的皮,看看裡頭究竟是人是鬼!”說着急匆匆的走了。以王大嬸的八卦功力,想來今晚這條街上的商戶都會知道這個法子。
送走街坊嬸孃,四郎繼續回廚房忙碌。眼見着年節就要到了,不少人家支開的窗戶外面都伸出一根竹竿,杆子上吊着臘肉。有味齋也不例外。
冬至後南豬行送來了兩頭宰好的大肥豬。四郎只取兩邊肩腿,每斤豬肉用一兩鹽,混了香料後分別搓揉豬皮和豬肉,揉透爲止。然後把鹽漬肉用大石板壓住,平放在石缸裡,這麼壓了四五日後,取出來轉一面再壓上四五日。之後再取出塗香油,用竹枝煙燻這兩肩肉,薰好後洗淨掛在通風處,強勁的北風就會幫忙把肉從裡到外風乾。
這個法子做出來的火豬肉皮色金黃,肉質鮮紅。自從四郎做好後,常常引得隔壁的大花跑到他掛肉的竹竿下徘徊。連饕餮殿下前幾日也隨口問過四郎,說是外邊曬的什麼肉,聞着倒挺香。
四郎自覺和這位算是老夫老妻了,儘管精分殿下在牀上向來興致很高,人說小別勝新婚,估計是每半月一次小別增加了新鮮感,至今尚未出現愛情已過保質期之類的倦怠現象,但是四郎前世雖然沒談過戀愛,也知道感情是需要雙方共同培養的這個道理。不過明白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情商拙計的四郎想來想去,想出來培養感情的方式就是——變着花樣給殿下做好吃的……
既然一向高傲自持的殿下屢屢垂青於門口的那串風肉,這日做午飯的時候,四郎十分善解人意的取下一掛剛風好火豬肉,用清水煮熟之後,快刀切片裝盤。四郎先嚐了一塊:鹹淡適中,因爲剛剛風好,肉質也不是很硬,肥瘦搭配着放進嘴裡,肉香四溢。
昨晚四郎在院子裡凍了一方豆腐,他把煮火肉的湯裡頭放些切塊的凍豆腐,與香菇冬筍同煨,煨到凍豆腐上面起了一個個蜂窩狀的小孔之時起鍋。再加一道清炒玉蘭片,一道涼拌五香萵苣,幾道菜做好後,就端去後院與饕餮殿下一同吃午飯。
饕餮殿下自己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四郎倒是很喜歡在飯桌上一邊吃飯一邊談些遇到的新鮮事。
嚴格說起來,四郎說的話題,饕餮殿下應該不太該興趣纔對。畢竟,他的生活環境和人生經歷一直都是波瀾起伏□不斷,而四郎的經歷就略顯平淡和單薄,並且一貫胸無大志,只對自家的一畝三分地感興趣。縱然也勉強稱得上大智若愚,他自己卻一直沒有顯出什麼雄心壯志來。
所以,餐桌上的閒聊由四郎起頭的話,就會一直圍繞着有味齋裡發生的一些小趣事打轉。比如王大嬸收到假錢立志捉鬼啦,比如隔壁的大花居然捉了一堆死老鼠想要換塊風肉打牙祭啦,再比如上次新買的餳糖又快用完了啦。哦,今日還加上了最新的鬼姆傳聞。都是零零散散的小事,饕餮殿下卻總是帶着愉快的笑意微微偏着頭,聽得很專注的樣子。彷彿四郎說的這些事情他都無比感興趣一樣。
“今天賣火燒的王大嬸也說收到紙錢了”
“嗯。”
“你說,晚上那個用紙錢買竹節糕的女人是不是就是姆?”
饕餮殿下很認真的想了想,搖頭道:“如果真是那樣的厲鬼。應該不敢靠近我所在的地方。並非難產而死的婦人都會變成姆,姆的形成條件非常奇怪,需要極端強烈的憎恨。”
“憎恨?”
“是啊,一般難產而死的女人心裡都充滿了對自己孩子的愛或者對丈夫的愛,寧願自己死去也要把孩子生下來。可是,姆的心中充滿了仇恨和貪慾,她們憎恨讓自己產子的男人,憎恨讓自己喪命的胎兒。在吃掉一百個小兒重返人間的執念中,他們往往會沉迷在人肉的鮮美中,最後成功超度自己的其實很少。”
“用殺無辜小兒的方式超度自己嗎?”聽完饕餮的話,四郎皺起眉頭。
“我也覺得是無稽之談。用害人的方式來超度自己的罪孽,本來就是緣木求魚。也許這種厲鬼只是單純喜歡吃小兒肉而已吧。”饕餮殿下以這句話結束了關於姆的話題。
然後,兩個人繼續在各種奇怪的話題中愉快午餐。吃完飯,饕餮殿下和青溪就一起出門,也不知道是去了哪裡,整天神神秘秘的。而四郎也回到前面有味齋,繼續忙着屬於凡人的年節裡頭那些永遠也忙不完的各種事務。
下午的時候,一個漢子走進店門來:“請問胡老闆在嗎?”這男人正是上次來過的賣糖人,今天特意給四郎送新的餳糖來。他挑着一個擔子,左邊是個大大的糖桶,右邊桶裡坐着個看上去三四歲的小男孩。
四郎趕忙從廚間出來,笑着對那漢子說:“眼見着前幾日新買的餳糖快見底了,我正發愁呢,可巧張大哥你就來了。”
賣糖人張大哥憨厚的笑了笑,也沒吱聲,跟着四郎把一桶糖搬到了廚房。那個小娃從桶裡出來,抓着他的褲腳跌跌撞撞得跟進跟出。
四郎給小男孩拿了一個竹節糕,他也不知道謝,一把抓過去就往嘴裡塞,然後包着嘴縮回到漢子身後去。
那漢子卻一把把孩子攘了出來,教訓道:“在家時怎麼教你的?外頭給的東西抓起來就吃!吃吃吃,遲早被鬼姆抓去省事!”
小孩子哇的一聲哭起來,口裡喊着:“我不要你,我要娘~”
那漢子眼睛也紅了,把孩子提起來就要打。
四郎趕忙上去攔住:“張大哥,孩子小,一時貪嘴也難免。可不好拿話嚇他。”
姓張的漢子嘆口氣,把孩子放下來:“胡老闆,你不知道啊。最近我們那裡鬧鬼姆鬧得正厲害。許多人家的孩子都無端失蹤了。我聽說,孩子如果有親孃在身邊,姆就不敢現身,也不敢傷害她們的孩子。我家女人去年沒了,我又天天在外頭做生意……”說到自家的艱難處,又轉頭去訓斥那個小男孩:“姆最喜歡用糖糕騙小孩開門,看你還敢不敢亂接東西吃!”
四郎看那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大約年紀太小,還十分懵懂,一直坐在地上哭喊着要娘,一邊抽噎一邊對着門外伸手要抱抱。可是他娘早就不在人世了啊,又怎麼可能出來安慰他呢。
“辛苦張大哥又跑了一趟,不如在小店吃點東西再走吧?”
“這……”
看出漢子的猶豫,四郎忙說“大哥自己無所謂,這樣小的孩子,餓着肚子灌一路風,可能會生病的。”
“那……好吧。就叨擾胡老闆一回。”
四郎就去廚下用冬筍煨豆腐的湯汁泡了兩碗飯端上來,還切了一盤子火豬肉,撿了碟竹節糕。
漢子罵歸罵,對小男孩倒很好,一碟火豬肉盡着兒子先吃,自己只大口大口刨白飯。有東西吃小男孩就不哭了,一口竹節糕一口火豬肉吃的滿臉是油。
剛吃完飯,小孩子有些犯困,頭一點一點的趴在他爹懷裡。
那漢子搓着手對四郎說:“胡老闆,我在外頭做生意養家餬口,如今鬧姆鬧得這樣厲害,實在不放心把小兒一個人扔在家裡,帶在身邊又怕他受不住這天寒地凍。您看……”
四郎明白了他的意思:“行,我幫你看一下午吧。只是張大哥最好快點回來,這孩子醒過來只怕要鬧生。”
姓張的漢子對着四郎再三的道謝,拿起擔子就要出門。誰知剛走到門邊,擔子上面的麻繩忽然斷開,裡面裝的銅鑼哐噹噹滾出去老遠。四郎連忙給他找了一段繩子重新換過。
看着姓張的男子出了店門,身影漸漸消失在轉角的街口。槐二走到四郎身邊:“我看這糖人張怕是要出什麼事啊。”
四郎點點頭:“眉宇間有黑氣,麻繩無故斷裂,都不是吉兆。”說着他看了看趴在桌子上睡的正香小男孩,嘆口氣道:“他也不容易。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吧。”
到了下午,小男孩一覺醒來發現爹不在身邊,就有些發憷,先是茫茫然的坐在店裡,不一會兒就跑到店門口去張望。四郎趕忙把他抱進來,塞了一塊竹節糕到他手裡,又抹了許多玫瑰花醬在上頭。
“我娘每天也帶這個回家。原來都是在你這裡買的嗎?”熟悉的甜蜜味道似乎減少了小男孩對有味齋的陌生感。邊吃着糕餅,邊跟在四郎後頭打轉。
“你娘?”四郎記得糖人張說過自家娘子已經過世一年有餘。
“嗯,爹要娘生小弟弟。娘不開心,生了病,還賭氣不肯見爹。她白天照顧小弟弟,晚上陪我,還叫我別告訴爹,告訴爹後她就不能來了。”
“你娘來看你,你爹一直都不知道?”
“以前不知道,昨天爹回來的早,就看到娘了。爹開始求娘留下來。後來他們吵架,爹還罵娘爲虎作什麼的,娘就哭着走了。”小男孩似乎對爹孃的吵架心有餘悸,此時說起來,小臉皺成一團。
四郎聽了這話,手下頓了一頓,心中似有所悟:原來……如此麼。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有味齋也從客流如雲到門庭冷落,可是賣糖的張大哥一直沒有來接孩子。看他言語行動,都不像是會把孩子丟棄在別人家的男人,只不知道究竟去做什麼了,到現在還不來接兒子,四郎心中便起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吃過晚飯,小男孩忍不住邁着小短腿拉着四郎出門看了幾次。每一次都只有茫茫的夜色和行色匆匆的路人,挑着擔子的張大哥並沒有出現。
那孩子後來就不肯進店裡去,非要坐在門口等他爹,就是四郎用新鮮的果子糖糕誘惑他,他也扭頭不理不睬。外面這樣冷,這孩子又不肯聽話,四郎不由十分爲難。
正在這時,小男孩忽然對着街東口喊道:“娘~我在這裡!”一邊喊一邊掙脫四郎的手跑了過去。
四郎擡頭一看,見一個青布褂子藍布褲子的女人一閃身就不見了。看那孩子還在不管不顧的往前跑,急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