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陵園瓜4

四郎和道士加快腳步,飛掠過江城空蕩蕩的大街小巷,在他們身後,黑暗如影隨形。

街面上偶爾竄過一兩隻被熱得吐出舌頭直哈氣的野狗。災荒年月,人尚且常常餓死,哪有什麼心裡管狗?所以這些野狗都是被自身難保的原主人攆出來的,因爲無家可歸,便只能夾着尾巴,在巷陌間流竄,冷不丁就被某個拐角處伸出來的黑手拖進了牆壁中。

江城裡的民宅,都是白牆青瓦的小院落。縱然白牆有些發黃,青瓦上長了野草,但在白天看起來,也還稱得上典雅別緻的。

然而,這些民宅於青色的月光下,便顯得十分低矮破敗,有種蕭條的頹敗感。高低錯落的房屋像一隻只伏地的獸,窗戶中沒有一絲絲光亮透出來,唯有青色的月光潑灑在白色的牆壁上,像是牆上也生出了一張張青面獠牙的臉,陰森森地注視着在空曠的街道上飛奔的兩人一鬼。

不一會兒,四郎和道長就走到上次老漢遇鬼的地方,那是一個十字路口。因爲這回他們出發得稍微早了一些,到達那個路口的時候,看到的就不是夜行隊伍的尾巴,而是一羣鬼怪正在往橫街方向走過去。

和上次一樣,光的河流,雕刻精緻的西瓜燈,十二層紗衣,清洌名貴的薰香,以及秉燭夜遊的貴族男女。

儘管算是第二次看到,祝老漢依舊一副沉迷的神色,他現在已經醒悟過來自己不是人了,心裡想要和這些美麗的幽魂一同離去的渴望更加強烈。

蘇夔緊緊鎖着眉頭,死死抓着祝老漢的手不叫他往外衝。老頭這麼出去,只能落個被羣鬼吞噬的下場,因爲他雖然不知道老頭究竟看到了些什麼,可是卻能夠感受到從巷子那一頭傳過來的、極強大的陰氣和怨戾之氣。厲鬼是可以吞過吞噬別的小鬼獲得力量的。

蘇夔雖然是道士,但是並沒有天生的陰陽眼,在沒有使用天眼通之術或者藉助牛眼淚、柳樹葉等道具幫助的情況下,他是看不到遠處的鬼魂的。所以蘇夔只能隱隱約約看到那邊路口繚繞着青白色煙霧,霧中似乎有幢幢的鬼影,地上映出一些扭動的黑色影子,還有密密麻麻的老鼠來回竄動。

四郎天生陰陽眼,所以三個人中,只有他清楚地看到一排面目猙獰的鬼怪列隊而過,走在前面的幾個手裡都提着兩盞人頭燈,走在後面的卻只提着一個。

不知是不是因爲取的時候太過粗暴,有幾盞人頭燈下面還拖拉着一串內臟。因爲天氣炎熱,那些被取下來的人頭已經腐爛發臭,黑洞洞的眼眶裡似乎有白生生的蛆蟲在蠕動。人頭被挖空了,裡面有奇怪的火焰在跳動。四郎知道,那朵火焰就是活人的靈魂和生氣。

有的鬼怪手裡不知道拿着什麼東西在啃,一路上不斷往外甩動一些血糊糊的肉塊。於是便引來了成羣結對的老鼠,一有血塊肉末落下,飢餓的鼠羣就衝上去將其吞噬乾淨,連鮮血都舔得一乾二淨,不會留下任何的痕跡。

四郎也見過不少鬼怪,但凡有點道行的,或多或少都帶了種淒涼而哀傷的美感,有的甚至十分稚拙可愛。所以在四郎心裡,人、妖、鬼並沒有什麼差別。有味齋不只做人的生意,也做妖鬼的生意。可是這羣鬼魂卻給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極不舒服的感覺……

對了!就像是墓所墳堆裡爬出來的腐屍。雖然用鮮豔的錦緞裹住了身體,作出人的樣子,可是早就喪失了人的本性,從裡到外都已腐爛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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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惡鬼渴望人類血肉,由食慾支配着到處殺人,有的冤魂心存怨恨,在恨意的驅動下濫殺無辜,有的妖怪看似兇惡,其實只是人類手中爭權奪利的刀,一切看似反常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

那麼,這羣夜遊的鬼怪究竟從何而來?難道真的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嗎?他們拿着的頭顱又從何而來?是不是跟城中接二連三的梟首事件有關係?如果只是爲了血肉饗食,爲何單單取走頭顱,留□體,卻又連凡人的死後的靈魂都不放過?

四郎心裡思索着這些問題,結合眼前鬼怪的長相,他心裡隱約升起某種猜想:或許這些鬼怪的出現,和冉將軍的那隻掘子軍脫不了干係。

蘇道長的三觀,可比四郎端正多了,而且十分有責任感。可是,這樣以斬妖除魔,守衛人間爲己任的道士,也不肯對南大營出手相助,其中必定有什麼緣故。

就在這時,夜行隊伍中的一個鬼怪似乎嗅到了生人的味道,於是它脫離了大部隊,舉着人頭燈,一步步往四郎和道士藏身的這條巷陌走了過來。

道長的眉頭皺得越發的緊,暗中把手摸進了道袍——那裡有一把符水浸泡過的小赤豆。如果驚動了羣鬼,他們這邊可只有兩人一鬼,絕對寡不敵衆,唯有撒豆成兵,才能爭取逃跑的時間。

四郎也哆哆嗦嗦摸出自己早前畫好的符篆。因爲第一次面對這麼多強敵,小狐狸緊張啊,一緊張就……就想尿尿了……

“別看。”正在四郎憋尿憋的十分難受之時,一個高大的黑影無聲無息出現在四郎背後,伸手捂住了四郎的眼睛,將他攬入了懷中。

然後,四郎便聽到殿下熟悉的,醇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奴隸本事見漲啊。居然敢招惹夜行的羣鬼了?你縱然不知事,你師傅也沒告訴過你嗎?如果有誰親眼看到百鬼夜行、夜遊神或者陰兵借道等詭異現象,縱然躲藏極好,沒有被鬼怪們發現,但是親眼目睹的人也都會遭受來自鬼怪的詛咒,從而無緣無故地喪命。”

四郎大驚失色,他剛纔可是從頭到尾,眼睛都不眨地看了好久啊o(╯□╰)o

“不……不會吧?”看一眼就死,這羣鬼怪是有多小氣啊。

殿下有點生氣了,都顧不上維護自己在人前那個溫和的假面具,有些冰冷的看了道士一眼:“聽說只有精通術法的大能或是心底純澈無垢的小孩,纔會在看見百鬼夜行的景象後,也不會被詛咒纏身而死。”

四郎自覺法術並不精通,好像也不能算是小孩了,難道自己已經中了詛咒,可是好像並沒有哪裡不對勁啊?

若是羣絕色美人也就罷了,一羣醜不拉幾的腐屍,看一眼居然就要人命?四郎感覺這回真是虧大發了。加上他又尿急,一張臉都皺成了包子狀。

蘇道長聽完殿下的話,半天沒有言語。他雖然面相老成,其實年紀並不大,做四郎的哥哥剛合適,四郎叫人家師傅,實在錯了輩分。因爲年紀不大,所以號稱道門新星的蘇道長也只活了短短几十年,並沒有親眼見過百鬼夜行的異象,剛纔就沒有立時想起詛咒之事。

雖然蘇道長平時表現的無所不知、不近人情,而且爲人又冷淡毒舌,但是蘇道長的確是個好人。

好人的特點就是容易給自己攬事,不是自己的責任也會心生愧疚。所以,聽了饕餮殿下的話,蘇道長果不其然開始自責了:“這回是我思慮不周。因爲百鬼夜行這種事很少在人間出現。我一開始纔沒有反應過來。我……我會對四郎負責的。”

雖然話是這麼說,可是蘇夔心裡還是挺疑惑,總覺得這回的百鬼夜行和自己師門裡記載的有所不同。事實上,不是什麼鬼怪出來閒逛一圈都可以被稱爲百鬼夜行的。可是殿下的氣勢一放出來,蘇夔的思路就不由得被他帶走了。

殿下漫不經心的笑了笑:“負責?不必了。”

四郎的包子臉鼓了起來,可是他也知道,與鬼怪惡靈打交道,本來就是兇險萬分的,道士是個好人,自己可不能仗着人家有責任感就欺負人。再說了,人家蘇道長又不是理所當然該給自己當保姆。

但是殿下又說自己看了鬼怪,還被下了個聽上去好高端的詛咒,四郎一個道術新手,對這些事情是一竅不通的。此時他就沒辦法了,只能轉過頭,用無辜的,信任又崇拜的眼神看殿下:“主人,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殿下閒閒的說:“那你以後不要跟這些莫名其妙的人亂跑了。主人會永遠保護你的。”語氣特別討人嫌。

蘇夔在一旁捏緊了拳頭,忍住氣說:“什麼叫莫名其妙的人?四郎不知道,你饕餮殿下會不知道?”蘇夔越說越氣憤:“一個連手下都約束不好的人,還說什麼保護?你這樣根本不是在愛他,而是在害他!給他高位和寵愛,卻不肯讓他得到自保的能力,這樣溺愛他,只會把他捧殺!”

其實殿下的做法的確有些矛盾的,他一邊擔心四郎的安危,想要讓他變強,一方面又頻頻拖延四郎拿回狐珠的時間,這種做法,就讓某些關心四郎的長輩誤認爲他只是把四郎當成玩物而已,所以對這個女婿是極不認同的。

天地良心啊,殿下哪裡是把四郎當成玩物,殿下恨不得把四郎當成自己的眼珠子呢。但是,因爲以前的那段不爲人知的經歷,殿下就很擔心四郎變得厲害之後,會追逐大道而去,再次留下自己一個在世上孤零零的。所以才一直下意識拖延四郎拿回狐珠的時間。

再者說,他對小狐狸的獨佔欲特別強,四郎但凡和其他人親近一點,殿下就要暗地找人家麻煩。哪裡會願意叫四郎忽然多出來一個爹不說,還要多出來一堆凡人親戚?

爲此,蘇夔已經不爽他很久了。

殿下聽完蘇夔的詰難,漫不經心的笑了起來:“哦?溺愛?捧殺?那麼跟着你們風裡來雨裡去的捉鬼,時不時暈倒一回,時不時受個詛咒之類的,就是對他好咯?”說着,殿下的眼睛危險的眯了起來,裡面有金黃色的重瞳一閃而過:“小奴隸,你說,誰對你最好?”

四郎:……臥槽,這是要發病的節奏啊。

四郎根本不想做被保護的弱者,他可是立志成爲大妖怪,要和戀人並肩而立的真男人。

不過,四郎現在可不敢這麼說。相處這麼久,他還算是很瞭解自家神經病戀人的。

這位不僅人格分裂,還時不時有被害妄想症——殿下總覺得自己一個胖狐狸萬分的金貴,隨時都有某種不知名的黑暗勢力要來把人搶……==

而且殿下平時看着各種成熟理智,一旦發病,那就是絕對不肯講道理的,必須順毛摸,否則分分鐘變身鬼畜攻,後果絕對很血腥。於是四郎機智的變回了白狐狸,哼哼唧唧的蹭殿下的胸膛,十分諂媚,毫無原則的恭維:“當……當然是主人你啦。”

精神病殿下抱着小小一團的胖狐狸,玩弄着四郎毛茸茸的耳朵,終於心滿意足不再折騰了。

蘇道長看四郎這樣沒有原則並且軟骨頭,冷哼一聲,也不再多言。

殿下縱然是個神經病,那也是三界數一數二的強者。他一出現,讓道士和四郎如臨大敵的一羣活屍就連滾帶爬的離開了。

對活人氣息特別敏感,所以嚇到四郎的那具腐屍就比較倒黴了。因爲殿下的精神正在亢奮狀態,龍氣外泄,幾乎連目光中都包含着某種力量,一眼看過去,腐屍閃避不及,立時化成一團血霧,永永遠遠地消失了。

道士小分隊有了殿下的加入,總算是有驚無險的到達了祝老漢的家中。

祝老漢家裡幾間低矮傾頹的茅草屋裡黑燈瞎火的。這條巷子都住這些貧民,巷口有一個糞坑,在悶熱的夏日裡發出其臭無比的味道。一股股隨着熱風撲鼻而來。

四郎有些尿急,把眼神往茅廁方向一飄一飄的,猶豫着要不要進去方便。歷來茅廁這樣的地方,都是鬼怪的最愛。當然,四郎倒不怕鬼,但是他怕髒。貧民窟裡的老式茅廁,走進去是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的。

殿下看小狐狸在懷中東張西望,坐立不安的樣子,疑惑的問:“哪裡不舒服?”

小狐狸哼哼唧唧,不肯說自己尿急,就找藉口:“是不是詛咒開始了?”

殿下安撫的默默小狐狸:“別怕,不過是個詛咒而已。有我在呢。”

雖然殿下剛纔把什麼詛咒說得很嚴重,其實以四郎的來歷,是根本不會詛咒的。再者說,蘇夔的懷疑其實沒錯:百鬼夜行哪裡會這麼小兒科?所以詛咒云云都是腹黑的殿下亂編出來嚇唬人的。

那根本不是真正的百鬼夜行,就是一羣失了住處後,在江城裡四處遊蕩的墓中鬼罷了。

四郎的狐珠被養在修道士的身體裡這麼多年,忽然拿回來自然不妥,所以必須要四郎也修道,而且要一脈相承才行。而自從上次四郎暈過去後,明顯取回狐珠的時機已經成熟。

再怎麼不樂意,也要帶四郎去見他那個討人厭的混賬爹爹了。嗯,所以剛纔那番話,全部都是殿下故意說出來,目的就是挑撥四郎和道士一方的關係。

沒錯,殿下就是那種時時打算插岳父一刀的渣女婿。

“怎麼了?”殿下感到小狐狸忽然微微顫抖起來,以爲是自己剛纔情緒激動,把小狐狸嚇到了。趕忙用手把小狐狸託舉起來,又用弄一隻手輕輕撫摸它的脊背。

小狐狸其實只是在打尿顫而已,所以被殿下這麼溫柔一摸,抖得更厲害了。

到最後,四郎終於快要憋不住了,氣沉丹田的大叫道:“快放手啊,要尿……尿出來了。”

殿下呆了一下,小狐狸就從他手裡竄了出去,靈巧的落到地上,一咕嚕翻起身,甩着大尾巴往茅廁那邊跑。

殿下一看那個用一塊破席子遮擋出來的茅坑,噁心的直皺眉。“不許去,你要是去了,以後都不準睡牀上。”

人生有三急,四郎都快憋不住了,還要被威脅不許上廁所,這實在是有點慘無人道了。相信憋過尿的都能理解辣種感受。

四郎不敢去惹犯病的殿下,於是只好哭唧唧的問:“那……那我就只能尿到路邊了?”四郎可是隻好狐狸,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對不會放着廁所不用,隨地大小便的。

殿下才不明白他腦子裡那些傻乎乎的糾結呢,見小狐狸一個勁在原地轉圈,也不知道在磨蹭個什麼勁,就幾步走過去,一把提起自家小狐狸,額,親手把尿去了。

這時候他又不嫌髒了。

另一邊,蘇道長覺得有些不對勁,回頭一看,原本跟在自己身後的徒弟再次被那隻可惡的兇獸拐走了。

沒了小跟班,道長只好親自上前敲了幾下大門,門裡安安靜靜的,並無人應聲。

祝老漢嘟囔着:“沒道理啊。就算兒子媳婦年紀輕不懂事,老婆子歷來都是等到我回來後纔去睡覺的啊?哦,對了,我已經死了。”

道長沒說話,表情嚴肅的再次敲了敲門,這回手剛碰到門扉,裡面就傳出來一個戰戰兢兢的聲音:“誰……誰在外面敲門?”

聽出來是街坊領居的聲音,老頭大聲說:“是劉麻子嗎?是我啊,你老祝哥!”老頭再次忘記自己已經變成鬼了。蘇道長沒來得及阻止他,他自己先嚷嚷了起來。

柴門裡面似乎響起很多人跑動的聲音,然後就傳出了哭喪的歌聲和哭泣。

原來,當時人死了之後,頭一天晚上,是要讓身邊的親人給換上壽衣的。

第二天晚上,死者的全體後代,尤其是男性子孫都要來給他哭喪。

今日是二十日,祝老漢是十八日傍晚時分死的。屍體第二天就被好心的街坊擡回了家,當晚老伴就給老頭穿好了壽衣,這個是祝家早就給老人預備好了的,此時拿出來用即可。

但是到了二十日晚上,這喪事就不太好辦了。

因爲祝老漢沒有兒子,唯一的孫子又被媳婦帶回了孃家,一時找不見人,有熱心的鄰居就幫忙請來了街上專門的歌師。

當時的人事死如事生,哭喪是國人喪葬禮俗中極爲重要的一部分。因此,便出現了職業的哭喪婦或者哭喪夫,甚至還有人組成喪歌隊。祝老漢因爲沒有兒子,孫子又很小,女兒嫁的遠,頭三天趕不過來,所以只能請歌師來幫忙哭喪,唱哭喪歌,同時還負責引魂、設靈堂,做冥席,出殯,下葬等一條龍服務。

這羣人都鬧騰大半個白天了。因爲天黑後不敢點燈,才消停下來。這時候也剛歇下來不久。

誰知道半夜祝老漢居然回來敲門。來幫襯的熱心街坊都嚇了個半死不活,門裡的歌者更是膽戰心驚,他們這回收了足足一貫錢,收的錢多,擔負的責任也就大,要是鬼魂不滿意,非要纏着他們,他們也只有自認倒黴了。

此時聽了劉麻子和祝老漢的對話,歌隊裡的哭喪人便以爲是自己哭的不夠賣力,老頭兒不滿意,回來找他們算賬來了。於是喪歌隊裡的人各個連滾帶爬的起牀,卯足了盡頭開始哭喪。

這一團亂裡頭,唯獨瞎了眼的祝婆婆神色如常。

祝老漢在外面等了半天,見還是沒人來給他開門,就不耐煩起來,用身子砰砰砰的撞門:“人死後三天都是有可能復活的。如今我回來了,老婆子,快給我開門。”

門內的衆人都嚇得不知所措。只有祝婆婆一聽就笑開了花,也不顧衆人的勸阻,拄着柺杖非要過來開門。

門一開,其他人都把頭縮到了牆角,哭喪隊裡的人還拿出了各種法器,作出防禦的樣子。

祝老漢並不理其他人,只對着祝婆婆說:“我藏得那點錢你都知道在哪裡吧?給我的喪事千萬不要鋪張,錢你都自己留着,不要給別人。咱們兒子估計是回不來了,女兒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媳婦兒的心思你我都明白……至於我,一把老骨頭,遲早都有這麼一天。這次險些就回不來了,可是我一想,丟下你這麼一個糊塗的老婆子,必定要把錢都在喪事上敗光的。總得回來囑託你一句才放心。”

祝婆婆就罵他:“呸!喪事是能省的嗎?省了你下輩子還得受窮。再者說,我雖然看不慣媳婦,成天和她鬧,但是錢也該給她留着。這女人當了娘之後,那點心思我都明白,媳婦雖然精於算計並且很不孝順,但是對我們孫子還是巴心巴肝的。錢到了她手上,日後才能給我們孫子留着。那纔是我們老祝家的根啊。至於我個瞎眼婆子,拿着錢又有什麼用?只怕不過幾日就被人偷騙了去。瞎,不如跟着你一起走。”

老頭子也不樂意了,覺得老太婆不給自己面子,就呵斥她:“說的什麼胡話!好死不如賴活着。你着什麼急,我總在下頭等着你。”

兩個老人家說起話來,屋裡的其他人就不那麼驚慌了。

有人聽到這裡,還忍不住笑了起來。四郎臉兒紅紅的被殿下帶了回來,已經變回了人形。這時候也咧着嘴看着二老傻樂。全然忘記了剛纔還被殿下欺負的哼哼唧唧,險些沒尿到身上的事。

殿下看着四郎的小傻樣,也繃不住架子,笑意從眼睛裡流淌出來。並且第一次覺得凡人也並非都那麼可惡了。雖然都是螻蟻,還是有討人嫌和勉強順眼之別的。

祝婆婆雖然年紀大了,聽完老頭的話,居然露出一點羞澀的樣子來:“個老不正經的。”接着又說:“兒子死了,你也死了。我眼睛瞎了之後,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自己感覺並沒有幾年好活了。你這一走倒乾淨,留下我這麼個瞎眼老婆子,冷暖飲食都要仰仗別人,活着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

祝老漢一想,覺得也是,自己走了,老婆子沒有兒子奉養,總不能搬去女兒家裡,日日看女婿臉色過活吧?這麼一來,老頭也就不再出言阻止。

於是祝婆婆很從容的去屋裡換了一套乾乾淨淨的壽衣,和老頭子那套針腳和款式都彷彿。等祝婆婆走到屋裡亮堂的地方,大家一看都嚇了一跳。

祝老漢趕忙呵斥她:“你弄這怪模樣做甚?”

四郎一看,也忍不住樂了。原來祝婆婆不僅穿了新衣服,還在臉上抹了白粉,嘴上也塗了胭脂,兩邊臉蛋兒上一邊一個紅圈圈。因爲她眼睛看不見,所以脂粉塗得又濃烈又詭異:臉色慘白,還一層層掉粉,嘴巴抹得活像張血盆大口。

衆人看了心裡都暗自好笑。

祝老漢老臉發紅,繼續說她:“一把年紀了,還塗脂抹粉的,看了叫人笑話。”

祝婆婆半點不示弱:“聽說人到了陰間,都會變成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我不趁機打扮的漂亮點,你被地下哪些豔鬼勾走了怎麼辦?”說着,老婆婆已經摸索着走到棺材邊,很從容的躺在了老頭子發臭的屍體旁邊。

棺材擺在屋中央,是一口硃紅底色燙金邊的松柏木壽板,還是前幾年家裡光景好的時候置辦下來的。

祝家如今窮得揭不開鍋了,留着這麼一副松柏木的好棺材板沒賣,已經算很不容易了。棺中自然沒有什麼貴重殉葬物,但陀羅經被和如意壽枕還是要有的,都是祝老漢給自己攢了許多年的好東西。

祝老漢也走過去,看到自己果然和老婆子並排躺在如意壽枕上,蓋着一牀黃棱子繡花的棉褥子。他心裡難免有點不好意思:“哎喲喲,我個頭大,仔細把你擠着。”然後又低聲說:“老婆子,好多人看着呢,咱們一把年紀了,大咧咧躺在一起,多招人笑話。”

在棺材外面的時候,老頭子的聲音是從四面八方傳過來的。如今進了棺材,祝婆婆就聽到,聲音好像是自己身邊的屍體口裡傳出來的,叫她恍惚覺得和這麼幾十年來的每一個夜晚一樣,夫妻兩個並排躺着,閒話些家常。

於是祝婆婆沒好氣的轉過頭去,掐了老頭兒僵冷的屍體一下:“夫妻生死同穴,又說什麼擠不擠?都要死了的人,哪個還管別人笑不笑?”

祝老漢拗不過她,只得也跨進棺材裡,兩個祝老漢便合二爲一了。

衆人開始都笑呵呵的看着二老斗嘴,然後就發現祝婆婆的眼睛漸漸閉上了。房間裡安靜下來,除開燈燭爆裂的劈啪聲,再沒有別的聲音。

街坊和哭喪隊裡的人笑過之後,就覺得屋子裡似乎比先前的陰氣更重了些,於是又禁不住恐慌起來。

哭喪隊的人便更加賣力的唱起了喪歌,祝婆婆請來的這個喪歌隊雖然只是在平民窟裡打轉,但是哭功不凡,一套“隨心翻”唱出來,真是情真意切,涕淚其下。

在這樣咿咿呀呀的伴奏聲中,蘇道長走上前去,發現祝婆婆的身體果真已經冰涼,又拿新棉放在婆婆鼻前,棉絮紋絲不動。道長嘆了口氣,便示意四郎過去幫忙合棺。

蘇夔自己則取下肩膀上的褡褳,從裡面中摸出了七顆釘子。這種釘子又稱爲“鎮釘”,是專門用來釘棺材蓋的。

老漢死的一波三折,在這種情況下,以後一旦被什麼東西驚擾,就很有可能變成沒有神識的活屍出來作亂。道士爲了二老不會詐屍出來打擾生人,也爲了死人不會被活人打擾,就啓用了這種最高規格的釘子。

四郎走過去和道士一起,把棺材蓋給二老蓋好。棺材剛蓋到一半,從棺中忽然直突突的伸出一雙筋骨糾結的青白鬼手,扒住棺材蓋子不讓關。

四郎靈機一動,立馬說:“老爺子你放心。答應你招魂和指路的事情,我都記得呢。”

老漢的手這才啪的一聲落回遠處,任由他們蓋上了棺材板。

作者有話要說:我看有的妹紙留言說恐怖,這章就不恐怖了吧?只是屬於平凡人的愛情傳奇而已。老漢雖然沒啥大本事,但窩覺得已經算是個挺少見的好男人了。美食下章就有,小夥伴們彆着急。

ps:讀者大大,你萌棄文之前真的可以吱一聲,蠢作者願意隨時糾偏。^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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