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十二月陰寒尤甚。前幾日開始飛的那場雪斷斷續續的下了有七八天,有時看着已經細小如雪珠了,過一陣子又變成鵝毛大雪。城外洄水結了一尺來厚的冰。有外邊來的客人說郊外的山木、河魚,幾乎全部都凍死了。就連青崖山上的動物也凍死不少。這樣凍死的動物是不能吃的,據說是因爲染上了陰寒的穢氣,吃了就會發疫病。
當時社會的疫病主要發生在寒冬臘月。一有災年,人們談疫色變。
前朝咸寧年間十二月大疫,北方中原地區的死者達到全國人口的十之二三。正是這件事直接削弱了千年來一直佔領統治中心地位的北方門閥和士族,並且引發了流民暴動,當朝太祖趁亂而起,憑藉着南方門閥的鼎力支持,最終問鼎天下。
也正是由於在那場大疫中,前朝的京城死了十萬多人,本朝才遷都南邊的汴京。而北方勢力也跟着南下,整個國家的經濟和政治重心隨之南移。
可以說,那場瘟疫的影響力是舉足輕重的,不僅改朝換代,而且改變了南北政治格局,從而造成那以後南北門閥長達百年之久的內鬥。
有這麼一個先例擺在那裡,不由得人人恐懼,朝廷焦心,把疫病視作畏途。加上今年本來就受了災,流民聚於京城外,前幾日朝中還以此爲閥子互相鬥法,隨着臘月間的幾場大雪,上至王公貴族,下到市井小民,心中都籠上了不詳的陰影。咸寧之亂隔的不算太久,廢都的鬼哭之聲猶在耳畔啊。
所以這幾日都中氣氛再次緊張起來。聽說皇上已經將滎陽鄭氏舉薦的高人拜爲國師,要啓用商周的攤儀,從北方門閥中遴選出十歲以上、十二歲以下一百二十個童子爲倀子,國師扮作方相氏,以逐惡鬼於京中。一時間,藉着疫鬼的東風,不知打哪裡冒出來的巫教風頭無兩,幾乎壓過了儒釋道三家。
這一日晨起,四郎打算做些元日間用的五辛醋,在廚房翻找一通,發現川椒和胡椒所剩無幾,就想去前街補充些常用的作料回來。
四郎前世是人,做了狐狸後難免有些不習慣,小時候走個路常常左腳絆右腳把自己跌倒。華陽他們都認爲這是四郎身爲混血先天不足之故,所以基本不放心他獨自出門。這種不放心其實也是很有道理的。不論是誰,忽然從人形變成一隻巴掌大的小狐狸,世界簡直像是忽然放大好幾倍,要這樣的小狐狸在汴京城七拐八拐的小巷道里找到回有味齋的路,實在有些爲難做狐狸做的不太熟練的四郎。所以他做狐狸的時候,的確很有些路癡的嫌疑。
雖然事出有因,對於這個毛病,四郎那是一直深以爲恥。他自家向來以事業成功能養家餬口的純爺們自居,路癡這種可愛少女系的毛病落到自己身上,怎麼想怎麼奇怪。偏偏周圍人都不覺得奇怪。饕餮殿下和陶二哥更是緊迫盯人,所以四郎很少有一個人出門的時候。
今日殿下不在家,槐大又被胡恪拉去給南醫棚送菜,四郎覺得證明自己的時刻到了,就自己跨個籃子出門去買作料。
因爲時疫的關係,清晨的街道上並沒有什麼人,只有一些街坊在自家門口鏟冰,看四郎走過去,紛紛和他打招呼。
這鬼天氣實在太冷了。從溫暖的有味齋裡出來,四郎很自覺的戴上風帽,脖子上圍着毛茸茸的狐狸皮做的領子,可是這麼一來,呼出的氣息都凝結在臉側的碎髮上,很快,連濃密的睫毛上都凝出一道白霜。
四郎趕忙一路疾步走到前街的雜貨鋪子裡。剛到鋪子,就看到外頭慌慌張張跑過去一個災民,後頭追着一隊捂得嚴嚴實實帶着口罩的官兵。那些官兵一邊追一邊大喊:“那人犯了時疫,快躲開~”這麼一來,街上的人都嚇得趕忙避入屋中。
逃跑的災民最後還是在大街上被官兵按倒綁起來。隔着窗戶,四郎也清楚的看到他眼睛赤紅,裡面充滿了恨毒,嘴裡嘶吼着:“你們也逃不過,一個都逃不過的。疫鬼已經來了……赫赫赫……就在你家門外……赫赫赫……”
四郎走出雜貨鋪子時,擡起頭看了看天,天空是奇怪的灰黃色,上頭聚着厚厚的鉛雲,雪花飄落進四郎黑色的眼睛,像落入了一汪明澈的湖水裡。“真冷啊。”他嘆口氣,自己皮毛在身都覺得冷,可想而知,在這樣美麗的雪景之下,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人命。古人將寒冷的陰氣視爲疫鬼,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他一路走來的時候還看見了幾個街坊,也不知是不是剛纔那陣騷亂的影響,回去的路上行人越發的少了。最後幾乎只有四郎一個人走在風雪裡,天地間除了風聲,連鳥叫都沒有。
四郎覺得有些不對勁:按說他現在也該看到有味齋的影子了,怎麼兩旁的房屋反而越來越陌生?
難道……自己真的路癡到了出門打個醬油都會迷路的地步嗎?不,肯定不是。前街到有味齋的路怎麼走,四郎記得清清楚楚的。他停下腳步,轉頭四顧,周圍都是蓋着厚厚雪帽、低矮傾頹的平房,並不見平日熟悉的景象。
四下張望的四郎忽然注意到巷陌交匯的地方站着一個古里古怪的女人,旁邊跟着一隻土灰色的牛。那女人穿一身黑色蓑衣。瘦的讓人印象深刻,尤其是一雙手,細長的一個爪子似的。因爲頭上戴着帽子,大約是投下來的陰影吧,臉上的眼睛遠遠看去彷彿兩個黑洞。
四郎看她一直朝着自己笑,沒來由的很不舒服,轉頭向着另一邊走,手裡摸到前些時候殿下給他的桃梗。
這桃梗其實是用桃木雕刻出來的老虎型動物。四郎一看就知道是二哥的手筆,不過最後完工時,殿下用硃砂筆在老虎下頭寫了辟邪兩個字,就理所當然把這當成是自己的作品交給四郎,並且威脅四郎“弄丟了要接受愛的懲罰”……o(╯□╰)o
“這位小哥,請留步。”
想要裝沒看到繞路走的四郎只好停下腳步。那女子走了過來,在離四郎十步遠的地方停住。
女人雖然很瘦,離近了看倒還漂亮,只是一個下巴尖的像是要戳死人似的,顴骨高聳,給她面相上添了幾分兇戾。她對四郎笑道:“奴家住在彭蠡湖,如今來汴京城中尋人。風雪裡迷了路,不知到前街的糧店該怎麼走?”
“前街糧店?我並非本地人,不是很清楚。”四郎心裡有些懷疑這女子不是人,不願意告訴她道路,免得害了別人。
女人彷彿不在意四郎冷淡的態度:“找不到米店,奴家就只能跟着小哥走,尋下一個落腳處了。”
三十六計走爲上,四郎心裡清楚十有八&九是遇到什麼不好的東西了,便不肯和她廢話,手裡握着那個桃梗轉身就跑。
那女人跟在他後頭,總在離着四郎十步遠的地方綴着。他快她就快,他慢她就慢。
四郎心裡冷笑,你要跟就跟着好了。
誰知四郎在前頭跑着跑着,斜刺裡忽然刮出一股怪風,把四郎的兜帽都刮掉了。風裡還卷着一個什麼東西,他收不住腳撞了上去,砰的一下摔倒在地,手裡的桃梗也摔脫出去。
“糟了”四郎心裡暗道不好。果然,桃梗一離身,那女人就竄了上來,她冰涼的指尖觸到了四郎的脖子和後腦勺。那寒氣凍得四郎一個機靈。
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落在地上的桃梗忽然放出五彩的祥光,一頭像老虎又像牛的怪物飛了出來,一口銜住那個女人……
四郎看到眼前的景象水波一樣發生了變化,恍惚間又是熟悉的街道。街上雖然依舊沒有幾個人,但是從路兩旁的店門內傳出各式各樣的聲音。有些人家的煙囪裡還冒出裊裊炊煙,想來是正在生火做早飯。
那塊桃梗自己飛回到四郎手上,四郎沒事人一樣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雪沫子。把散落在一旁的作料收拾整齊繼續趕路。路過前街糧店的時候,就聽到裡面傳出啼哭之聲。
四郎到底有些在意剛纔那個女人的話,特意停了一停,向在店門口鏟冰的活計打聽發生了什麼。
“俺家老闆昨夜去了。”那夥計紅着眼睛說完,似乎生怕四郎追問,急匆匆的跑進去關上店門。
四郎回到有味齋時,饕餮殿下依然不見人影,連華陽青溪也沒回來,後廚只有劉小哥在照看柴火,前頭是守店的槐二。他也就沒有吱聲,直接走進廚房,把買來的作料分門別類的放好,然後開始做五辛醋。
五辛醋又名五辣醋。是用蔥白五莖,川椒、胡椒共五十粒,生薑一小塊,縮砂仁三顆,再加上一勺肉醬,少許芝麻油所制,四郎把這些作料都放入砂盆裡研爛,然後倒入醋,稍稍熬製一下就裝入瓶中。這是備着春節期間做冷盤用。
剛把醋熬好。就聽見外面街道上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四郎急忙放下手中的醋瓶跑出去。
前段時間城中偶爾能見着外來逃荒的人躺倒在路邊,因爲沒有家人,凍得硬了纔有官府的人來收屍,然後再一齊運到城外去埋了。這幾日卻大異往常,街上巡邏的官兵忽然多起來不說,各個都捂的十分嚴實,一看到搖搖晃晃摔倒在路邊的行人,都會立刻上前帶走,也不知帶去了哪裡。原本有所鬆動的南城門又緊閉起來。城外的災民絕對不許進城,就連出去採辦的城中車隊,也須經過嚴格的排查和消毒程序。
可是,縱然這麼嚴格小心,也沒有攔住疫鬼。這幾日,城中依然陸陸續續有人患病,這種病傳染性極強。一經發現官府就會派人來帶走所有和患者近距離接觸過的人。
今日在街上嚎哭的就是前街糧店的老闆娘,她男人前幾日出城收糧,回來沒幾天就喊頭疼腦熱,原本也當是受了點寒,喝碗薑湯就好了,誰知道六七日之間竟死了。
官府知道了立馬派人來收屍,順便拿了這一家人。爲首的老闆娘一路走一路嚎哭,後頭跟着不少店裡的夥計,拉着一輛堆滿了禦寒物品的板車跟着走,還有個面容端正但是稍顯木訥的女人抱着一個小孩子,帶着幾個丫鬟隨在最末。
店裡其他客人都沉默的向外看。少見的誰也沒有多加議論,因爲他們知道,“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是疫病中常見的情形,今日是米店的老闆娘,不定明日被驅逐的就是自己的親人。
一時間空氣彷彿粘滯一般,街巷中異常安靜,只聽見老闆娘尖利的嗓門一時咒罵自家男人帶累全家,咒罵小妾是喪門星,一時又賭咒發誓自己沒有染病,哭着祈求身旁的官兵放了自己。
等到這隊人馬走過長街,纔有老人喃喃唸叨:“難道咸寧之亂又要重演嗎?”聽他這麼一說,人人都害怕起來,還有女子忍不住嚶嚶啼哭。
“爲什麼要把這家人都拘了呢?這……這是要帶去哪裡?”四郎驚訝的看着這隻隊伍在雪地上慢慢走遠。當年爆發“非典”的時候,他還在讀初中,所在的地區也不是重災區,所以對於疫病並沒有多少切身體會。雖然知道發了疫病都要把和患者接觸過的人隔離,可他還以爲只是就地隔離而已。難道這時候已經有什麼隔離區的概念了嗎?但是,以當時政府的管理水平和醫療水平,能夠做到隔離區不發生交互感染嗎?
不知何時饕餮殿下站到了四郎身後,聽了他的疑問,沉聲答道:“是帶去城外。”
“城外?可是城外的疫病更加嚴重啊?”四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過了片刻才後知後覺地問:“難……難道,這些人都被放棄了?”
饕餮殿下看了一眼那隊人馬,眼睛裡似乎飛快的閃過一抹暗色:“是啊,爲救萬人而殺百人,這就是身爲上位者的決策之道。”
爲了城中千萬戶百姓的安危,犧牲一家可能染病的人嗎?四郎不知道這種做法究竟對不對,他曾經看過的哲學書上倒是對這個命題爭論的熱火朝天,可四郎只想知道,當染病者是這些決策者的家人時,他們是不是也會對自己採用同樣的措施呢?還會認爲這是爲了大義而做出的必要犧牲嗎?反正四郎覺得自己是做不到的,他不願意這樣毫無意義的被白白犧牲掉。名聲再好聽也不願意。
“你會這麼做嗎?”四郎擡頭問身後的饕餮殿下。
殿下的眼睛隱沒在屋檐的陰影中:“我?我可是聞名天下的兇獸啊。又怎麼會有救百人還是救萬人的掙扎呢?世上的人和我有什麼相干?縱然全部死光,天地又會新生出許多物種,代代無窮盡。”然後,殿下微微低頭,把頭枕在四郎頸窩處,輕笑着說:“不過,我現在有了四郎。你在的地方,就是我願意庇佑的地方哦。”
【殿下你是膠牙餳吃多了嗎吃多了嗎吃多了嗎?】忽然聽到這樣奇怪的情話,四郎渾身的血液都往腦袋集中,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的耳朵一定紅到不忍直視。趕忙丟下一句:“蜜火腿一定煨好了!”然後就像火燒了尾巴似的逃回後廚。似乎還能隱約聽到背後傳來殿下惡劣又得意的邪魅笑聲。
……=?=
一跑回後廚,四郎又後悔不迭,心想:我跑什麼呀跑什麼呀跑什麼呀?當時明明應該面不改色的調戲回去纔對麼!……剛說起來,方纔那麼沉重的氛圍究竟是怎麼被破壞掉的呢?那種嚴肅的時刻忽然變身情聖真的好嗎?殿下,你的三觀真是不忍直視!
四郎第一次覺得自己豢養了饕餮,其實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犧牲自己,拯救萬民吧?
這麼想着,四郎把用蜜酒煨的極爛的火腿放進嘴裡的時候,忍不住覺得今天的火腿好像是做的太甜了點?咦,莫非剛纔自己做菜的時候一時失手,倒了整整一缸蜂蜜下去嗎?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故事蠢作者會撒狗血並且讓四郎做每個穿越人士都會做的壯舉。讀者大大快去準備避雷針!^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