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落霞滿天,又到傍晚逢魔時刻。
殘陽的光暈給屋舍窗櫺暈染上一道暗黃的色調。鄭家宅院裡的積雪早被僕人清掃乾淨,露出青磚石鋪就的地面。
黑漆大門敞開着,賓客三三兩兩沉默地站在房檐的陰影中,靜靜等候迎親隊伍的到來。夕陽的餘暉斜斜的照在這些賓客身上,在地上拖出各種古怪的影子。
循着樂聲響起的方向望過去。就看見遠處巷道投下的陰影中,走出來一對迎親的人馬。四郎首先看到的是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番僧,他老人家依然彪悍的晾着半邊肩膀,肩膀上扛着兩個招魂幡。一馬當先的在前面開道,口中唸誦着“生死道異,不得相撞”。
接着就是一列吹打的隊伍,由單鼓、單號、單嗩吶吹奏前引。吹打隊伍後面是騎着一匹高頭大馬的新郎,形貌昳麗的大管事脫去了僕人的青衣,換上一身大紅的新郎袍服,胸前還繫着一朵誇張的大紅花。
新郎後面是一頂黑轎,說是轎子,卻與一般的喜轎大不相同。轎子後面跟着一列浩浩蕩蕩的隊伍,隊伍中都是些壯漢,兩人一組擡着沉甸甸的木頭箱子。
鄭家早就把家門口這條巷子封了路,這隻隊伍走在黃昏的光影之中,嗩吶之聲歡快到了聲嘶力竭的地步,倒叫聽衆品出幾分淒厲來。
迎親隊伍進門後,後面的那隊壯漢擡着聘禮和嫁妝在鄭家大院裡環繞一週,然後跟着鼓樂隊伍,吹吹打打的把箱子送到靈堂前存放。
鄭家的靈堂門窗緊掩,靈堂外頭早就搭好一個高棚。
雖然大管事又是倒插門,又是冥婚,但兩邊的嫁妝和聘禮都辦的一點不含糊。
男子的冠帶和服袍雖是冥衣,看上去幾乎與真的一般無二。除了前面的一兩口箱子裝的是紙糊的衣飾之外,剩下的十餘口裡頭裝的全是金銀玉器,棱羅綢緞,都是給鄭三少準備的陪葬品。
儘管三少是男人,按照習俗,鄭家依舊開箱曬了自家出的嫁妝。院子裡的箱子一打開,衆人都晃花了眼——真金白銀,珍珠寶石,古玩玉器在夕陽的殘照下熠熠生輝。這些聘禮除了冥衣要焚化,餘者會在今天夜裡葬入三少和大管事的墓中。
見到這些箱子裡果然都是真傢伙,那羣被僱來擡箱子的壯漢互相對了一個眼色。這些人都是犯過事的亡命之徒。因爲看到白喜這一行有利可圖,就聚集在一塊,獨霸這個行當,不許其他同行接汴京城中的白喜事。當然,壟斷滋生腐敗,獨霸了汴京城中的白喜事之後,爲了來錢更快,這羣人也時不時做些偷人葬儀挖人新墳的勾當。
因爲亡命之徒身上煞氣夠重,而且也有幾分手段,一般的男女祥鬼被他們貪污了陪葬後哭訴無門,最後只能無可奈何的作罷,故而他們雖然行事猖狂,卻一直沒出過什麼大事。也因此把這羣人的膽子養的越來越肥。如今居然把注意打到了鄭氏冥婚的陪葬上頭。
隨着黑色的花轎在靈堂外面停穩,只聽“吱嘎”一聲,靈堂終年緊閉的大門打開了半扇。浮塵在那束射入靈堂的光線裡頭跳躍。鄭二少抱着一個牌位從打開的半扇門內出來。牌位上面捆着一朵大紅花,下面綴着一條緞帶。四郎看到鄭三少爺打着呵欠不情不願的跟在他哥身後。
鄭家不願意打開靈堂,只肯在靈堂外面搭高棚設喜宴。雖然是臨時搭起來的,棚子裡的陳設也一應俱全,並不顯得倉皇寒磣。高棚的北邊角落備着香案。上面擺着蘋果、白囍餅,各色喜果若干盤,此外還有“鵝籠”、“酒海”和油汪汪的豬肘子。香案前頭停着那頂黑色的轎子。離得近了,四郎就看出來那壓根不是什麼轎子,而是一口烏七八黑的棺材板,板子用的是素面柏木。
番僧把肩上扛着的小幡立在棺材板後面。兩個小幡長約一尺有餘。此時正在吹北風,但是魂幡卻古怪的紋絲不動。
鄭二少帶着族人,把弟弟的神主牌位遞到番僧手中。
番僧接過來後,焚香大聲念道:“今年十二月廿五日,月吉日良,星得歲對,宿得天倉……冢前交車,作舍作廬”到這裡,他停下來把牌位交到跪在棺材旁邊的新郎手中。
番僧一邊擡手示意新郎把牌位放到棺木中,一邊繼續祝禱:“共上蒼天,共作衣裳,共作氈被,共作食飲,共上車,共臥共起,共向冢,共向宅,共取薪,共取水,共產兒女,共使千秋萬歲不得犯害家人。”聽到這一句時,站在一旁的鄭三少就對着四郎做個鬼臉,然後慢騰騰的爬進棺木中仰天躺好。
他躺着也不老實,估計是心中有些不憤,躺了一陣子就詐屍起來抓前頭香案上擺的白囍餅吃。
四郎旁邊站着的白家小夥計看到盤子裡的喜餅無端端的不斷減少,被這種詭異的氛圍嚇得直哆嗦。
番僧停了停,看鄭三少進了棺木後,提高了聲音唸了最後一句“穆穆雍雍,兩家合同,雍雍穆穆,兩家受福。焚此誓約~~~~~”話音剛落,他手上的那張紙就無火自燃起來,而一直凝立不動的兩個魂幡也微微飄動,末梢在空中交纏糾葛,最後結成一個死結。
因爲是倒插門,冥婚禮成後,新郎和棺木還要去一趟鄭家的祠堂,然後才能移柩下葬。而鄭璞便帶着在場的族人先去開宗祠。
院子裡擺開了冥宴。大管事穿着大紅的新郎服,挨桌敬了一回酒。遇到那桌桌面上沒有客人,大管事就把酒潑在腳下的地面上。敬了一圈酒,他也匆匆趕去祠堂。
四郎悄悄問身旁的饕餮殿下:“這就算是冥婚禮成了?”
殿下搖頭:“沒有人殉,如何禮成?”
“人……人殉?”可是人殉不是西周時候搞出來的殉葬之禮嗎?聽說已經廢棄很久了。
饕餮殿下彷彿看出四郎內心的疑惑,示意他去看那羣擡箱子的壯漢。
鄭家在靈堂前面的高棚裡點上兒臂粗的蠟燭,擺了八十一桌宴席以饗賓客。因爲要給冥席倒騰地方,鄭家的僕人就過來叫他們把陪葬(陪嫁)箱子擡到另一邊的空地上擺放。
眼看着主家都去了祠堂,靈堂前面擺的這十幾口箱子反倒沒人看管。擡箱子的男人們互相使了一個眼色。在挪動鄭家出的嫁妝時,其中一個人故意使個巧勁,把手中的那口箱子打翻在地,一箱子的珍珠寶石滾了滿院子都是。在燭光的照射下發出迷人的光彩,晃得人眼花心跳。鄭家的僕人見狀驚慌失措的跑過去收拾,擡箱子的幾個漢子也趕忙彎腰去撿。只是他們都不約而同的偷偷在袖子裡頭掖上了那麼幾顆。
天色已經漸漸轉暗。鄭家的花草樹木都染上了暮色,變得冷寂起來。
鄭家就有僕人過來請這些人也去廚房喝幾口熱湯。橫財到手,這羣亡命之徒心下暗暗得意,他們幹這一行有些時日了,怪事見得不少,並不把鄭家冥婚發生的異事放在心上。做人的時候他們或許還怕什麼鄭氏嫡子,如今做了鬼,若有冤魂來糾纏,有的是辦法叫它灰飛煙滅。於這些陰損之事上頭,這羣壯漢都算的上是個中老手,此時都不以爲意地跟着那個僕人走出院子。
四郎從頭看到了尾,注視着這些人大搖大擺的背影,不由暗暗嘆口氣。
也許在這些壯漢的眼睛裡,鄭家雖然排了整整八十一桌的冥席。席位上卻只有零零散散的坐了幾個客人。而鄭家的僕人只顧着來來回回送菜,黑燈瞎火裡面也看不清他們的動作。卻不知道院子裡其實擠滿了觀禮的客人。冥席旁邊圍滿了各種鬼怪,在暮色中伸出黑黢黢的手在撕扯什麼。
而他們打翻箱子,四處尋找的動靜吸引了不少鬼怪,此時,這些鬼怪都一個接一個跟在他們身後走出了院子。怪道老人家常說做人要慎獨,只因有些事縱然人類看不到,身旁鬼神終究不可欺。
不過,四郎依舊沒有明白饕餮殿下叫他看這羣壯漢的意思。難道他們就是這次冥婚的殉葬品?
饕餮殿下獨自霸佔一張桌子,看四郎的眼睛就知他心中所想,於是殿下肯定的點點頭:“大管事的身份決定了這場冥婚與衆不同。這些壯漢身強體壯又心術不正,正是人殉最好的材料。”
不作死就不會死,這羣人實在手賤,居然偷到了從地府重返人間的怨靈頭上,四郎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他和饕餮獨自坐一桌。槐大和槐二立在他們身後。攝於饕餮的威勢,周圍匍匐的餓鬼都不敢到這一桌來。雖然四郎是掌廚,也不可能一個人作出上百桌席面來。他只負責做幾樣糕點和供在香案上的肘子,其他的菜品,都是白家的夥計和廚子幫忙做的。桌子上的菜色十分豐盛,白家果然擅長冥席。不過,由於冬天天氣太冷,肉菜從廚房端過來之後,面上凝了一層浮油,吃到口中冷冰冰油膩膩的,餓鬼也許不在乎這個,生人卻有些受不了。四郎嚐了一口飯菜就不肯再吃,饕餮殿下更是筷子都沒有動過。
好容易快熬到散席,四郎忽然聽到東南邊亂作一團,有鄭家的僕人高聲呼喊:“走水啦,走水啦,大廚房又走水啦。”“燒死人了,快!快去救火。”
四郎和饕餮對視一眼,就跟着救火的僕人一同前去查看。
廚房這次是真的着了大火,火光把東南邊的天空映的紅彤彤,配合着祠堂那邊傳來的吹打聲,倒顯出幾分詭異的喜慶來。
四郎從外邊透過燃燒的門窗看過去,火苗扭曲了光線,廚房裡頭的情景也被映的扭曲起來。儘管如此,任然可以看到那羣擡箱子的壯漢在火中呼喊掙扎,卻似乎被什麼東西緊緊抓住了腳腕,怎麼都跑不出來。地上還躺了幾個死人,渾身被燒的黑兮兮的,發出一股肉烤焦了的臭味。門外也有男僕提着水桶水罐在滅火,可門窗上的火苗看着不大,卻很難澆滅。估計是因爲廚房常年煙熏火燎,日久天長,門檻上都沁了油水,着了火之後,遇水反而燒的更旺。
很快大火就吞噬了這間廚房。
白老爺子帶着幾個白家的夥計站在廚房外面,看到四郎趕忙過來打招呼。
四郎就問他:“白老爺子,這是怎麼回事?”
白老爺子長長地嘆口氣:“那幾個男人不知被誰領到廚房。他們來了之後只顧着大吃大喝,估計是搶了廚中那些東西的口糧,後頭不知怎麼回事廚房就忽然着了火。因爲這地方本來有些不對勁,我一直提着心,後來果然出了事……我們這些沾手過白囍餅的人好歹逃了出來,那幾個廚子和過來歇腳的壯漢們都被永遠地留在了裡面。”說着他心有餘悸的對着四郎拜了一拜:“若不是胡小哥你出手相助,只怕我老頭子也會被困在這間廚房裡,做個火中冤魂。”
說完他又對着火光飛快的唸了幾句往生咒,逃也似的帶着自家人告辭離去。
既然鄭家發生了這種事,賓客都不好多留。四郎覺得反正冥席也做完了,冥婚儀式也結束了,再不走難道還要跟着去看鄭三少下葬嗎?饕餮殿下這次前來鄭家,想看到的都看到了,終於確定了心中的猜測,所以也打算回有味齋去。
二人商議好後,槐二便去向管事的告辭。
如今鄭家亂做一團地滅火,主子們又都在祠堂忙冥婚之事,此時聽槐二過來告辭,管事的並不虛留。因爲這兩位是主家親自吩咐要好生招待的貴客,管事的還親自把二人送到大門口。
門口,送鄭三少下葬的隊伍正在往外走。這是要去完成冥婚的最後一步——移柩。把鄭三少的遺體送去鄭氏在汴京的墓園裡安葬。他少年夭折,原是入不得祖墳,屍體才一直停在靈堂中。如今成了家,合該入土爲安。
四郎仔細一看,葬身火海的那羣壯漢和幾個廚子都在送葬隊伍裡,渾身被燒的皮肉翻卷,跟在柏木板的棺材轎子後頭,被一條繩子鎖着往前走。
番僧依然走在最前面,口裡唱着一首古怪的小調。
四郎和饕餮與他們相背而行,走出很遠,依然能聽到那種奇異而蒼涼的歌聲:
“生死異路,城郭何處?生人遍地,巫人入土;生人富貴,巫人逐於野;生人綿延,巫人日遠。自今相配合,千秋萬歲後復返。””
作者有話要說:冥婚簡直要寫死我了。這一章裡的古文祝詞統統改編自“駱駝城98—6號古墓出土的墓券”。上一章對冥婚四種類型的描述抄的是某師範大學歷史學院的冥婚研究論文,不過我自己有進行一番總結和改寫。
如今評論越來越少……酷愛們是否已拋棄了又蘇又雷的僞考據黨?拋棄之前好歹給個理由8。究竟是哪裡寫的不好啊求告知!!!ps:最近有種灰常想開新文的衝動,都市罪案題材好想擼根本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