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底蘊深厚,反而不肯在門面上弄一些煊赫顯眼的排場。所以這座老宅正門口只是簡簡單單的兩扇黑漆大門。
四郎作爲今日冥席的掌廚,手裡拿着一盤包了豬油白糖餡的湯糰,一邊一個黏在黑漆漆的門環上。裡裡外外的幾道正門都得黏上甜蜜蜜的湯糰,這是在糊守門神的嘴,好叫他們不要阻攔從外面來迎親的鬼新郎或者被送出門的鬼新娘。
四郎從大門口一直糊到鄭家的祠堂。連祠堂旁邊作爲新人婚房的空庭小築也被他不管不顧的挨個黏了過去。等到最後一扇偏門也被四郎仔細的用湯糰糊好,他摸摸肚子,忙活了大半天有些餓了。
因爲時辰還不到,作爲青崖山主出席的饕餮殿下就屈尊降貴的在四郎旁邊幫忙。四郎糊門環,他就在旁邊給端着裝湯糰的小鍋。此時鍋裡的湯糰還剩了不少,四郎嚐了嚐,不燙舌頭不涼胃,溫度剛剛好,於是一人舀了一碗出來。見了一廚房的餓鬼之後,四郎就不指望冥席上能有什麼好胃口,打算開席之前先吃點東西墊上。
湯糰,也就是現代常說的湯圓。制湯糰的水粉用泡過水的糯米磨製而成。裡面的餡料雖然稱不上多稀罕,也沒有雜七雜八的花哨,單單是豬油白糖就已經很香甜了。要不怎麼能夠糊住門神的口?大冬天裡熱熱的盛上一碗,一口下去又香又糯。
四郎盛出來兩碗,看空庭小築的門口的石階被僕人掃去了積雪,露出來的水磨石地面乾淨的發亮,於是也不管地上涼,端着碗就要一屁股坐下去。好險被殿下眼疾手快的扶住了。
殿下自己是個講究人,遇見這樣不講究的小情人着實生氣。教訓是必須要教訓的,於是他把四郎提溜起來,毫不留情的捏了捏臉,訓道:“哪裡來的小髒狐狸?”雖然這麼說,看四郎一副“不管了吃完再說,反正屁屁不怕涼”的傻樣,只好變出一塊虎皮墊子給鋪地上,再把抱着碗掙扎着不讓捏臉四郎放上去。
饕餮殿下的做派一貫是優雅從容,講究排場的。身爲上古龍族的禮儀教養和裝逼本能早就刻在骨子裡頭,即使不去刻意表現也無時無刻不在散發高冷氣息。只奈何天妒英才,找了一個不怎麼講究的情人,被帶着一發在油鹽醬醋這些俗事裡頭打轉。
空庭小築的庭院只是一個幾平方米的小小天井。因爲緊挨着過於高深的祠堂院牆,小築四周又有廊軒圍合,所以常見天不見日,有時雖初陽煦照,卻也只是一瞬即過,只有門口的一小片臺階能夠較長時間的看到陽光。小築的門口鐫刻着兩行詩:“空庭不受日,草木自蒼然。”院落雖小,裡面卻有水池奇石,茂林修竹。東邊一溜兒間小屋,走的是返璞歸真的路線,高深的粉壁院牆上有爬山虎攀援其上,因爲是冬天,只剩下幾根暗黃的枯藤。遠遠看去,好像是橫七豎八的繩子,把小院牢牢縛住,又像是獸類的爪子,把一排屋舍困在掌中。
這個小庭院作爲正常的新房是有些偏仄陰森,若是作爲冥婚的新房便顯得恰如其分。
不管院落的設計上是不是大巧若拙,意趣高雅,四郎總覺得裡頭常年不見天日,有些陰氣森森的,就不愛進去,寧願和饕餮殿下坐在門口那幾階能曬到陽光的石板上頭。
因爲不知不覺中被四郎拉低了格調,此時兩個人分別捧着一個大碗,吃的熱氣騰騰,滿頭大汗。不知道那些愛慕龍子殿下的神女仙子們看到這樣的情景會不會哀婉長嘆,並且發出諸如“好白菜被豬拱”之類的感慨。
狂奔在毀男神道路上的小豬四郎正吭哧吭哧的吃湯糰。這糯米做的糰子管飽,一大碗吃下去,他就有點撐到了,忙放下碗在祠堂和小築之間的夾道上走來走去消食。
正揉肚子呢,忽而聽到牆那邊有人在說話。聽語氣似乎是鄭氏的僕人。
僕人甲憤憤不平地抱怨:“她算什麼東西,也配受我們伺候?”
另一個僕人乙勸他:“你就少說兩句吧。誰叫這位綠蘿姑娘會懷會生,人家肚子金貴着呢。”然後又頗爲詭秘的補充了一句:“不過,有命生也要有命養纔算是真正的福氣。就是生出來了三房的繼承人,也和她不相干。”
僕人甲依然不忿:“先前不是都說三少爺要娶盧家夭折的嫡次女嗎?怎的又成了大管事入贅呢?”
僕人乙因爲八卦這種隱秘又詭譎的事情,聲音裡微微有些興奮:“你不知道嗎?這可是大管事親自跪在祠堂更鄭氏祖宗求來的。還發誓‘願與三少爺爲冥婚,終身不媾凡庶矣’。哎哎,這可叫人怎麼說……結果就感動了鄭家先祖,託夢給了二少爺和家主大人。反正三少爺已經走了,給他結一門陰親,不過是讓他日後能夠進入祠堂接受祭祀罷了,是男是女有什麼打緊?加上大管事癡心一片,不僅發誓此後終身不娶,還答應會悉心教養三少爺日後的繼承人。這才找了綠蘿來借腹生子。雖然說是三少爺的孩子,究竟如何還得看以後。”
僕人甲還想說什麼,就被人吆喝着幹活去了。
四郎聽完這段對話,不由得腦補出妖嬈的大管事跪在鄭家列祖列宗面前,悽悽切切的小寡婦模樣來:“願與三少爺爲冥婚,終身不媾凡庶矣”翻譯過來不就是“奴家只和死鬼少爺好,其他的凡夫俗子一個都看不上。奴家還會幫少爺延續香火,求各位老爺成全。”的意思嗎?這麼一想,四郎就噗嗤一聲被逗樂了。
饕餮殿下見他一個人在那傻笑,這幾天因爲收到青溪的傳訊而佈滿陰霾的心也微微放鬆了些。他過去從後頭攬住四郎,低頭親親懷中人的發旋,問道:“想什麼呢,對着堵牆壁也這樣開心?”
四郎就把聽到的談話講給饕餮聽,其實殿下也聽到了,不過人家壓根沒去留意。此時聽四郎這麼一說,在那僕人嘴裡,大管事的確是癡情少女的形象啊,於是也微微彎了嘴角。
四郎看他心情挺好,就向他打聽冥婚的事。現代冥婚之事極少,偶爾有一兩例也都是發生在一些傳統習俗還沒有湮滅的小村落。誰知到了這個時空,四郎才發現冥婚現象十分普遍,還發展出了白喜事,鬼媒婆等專門的行當。
饕餮殿下幾乎是一手養大了自家小狐狸,自然知道四郎常識匱乏,此時就頗爲耐心的給他講解冥婚習俗。
冥婚在古代的確是十分常見的現象。甲骨卜辭中有關商王爲其祖先娶冥婦的記載,所娶冥婦以活生生的女性俘虜或奴隸充之,多帶有殉葬的成份。
後來殉葬類的冥婚逐漸被《周禮》中的“嫁殤”所取代。所謂嫁殤是指十九歲以下男子與十四歲以下女子死後結婚的習俗。
發展到現在,冥婚現象已蔚然成風,上自帝王,下至百姓,均尚此俗。因爲只有舉行了冥婚,夭折的男子才取得了被人繼承的資格,才能進入祠堂接受祭祀。這對當時事死如事生的人來說,是一件和生人嫁娶一般的大事。而冥婚後的夭折之子可以取得家系傳承的資格,這對夫婦就能獲得養子。
然而,冥婚依然是一件兇險的事情,儘管嫁殤取代了原始的殉葬,但是冥婚依然帶有殉葬的色彩。
如今的冥婚大體上可以分成四類:第一種是“娶鬼”,訂婚而未成親的女子死亡時,其未婚夫可以另娶,但未娶新人之前,必須先迎死者的神主牌回家,迎娶儀式與活人結婚要一樣,不容節省和馬虎,否則死去的女鬼可能對活着的未婚夫糾纏不休;
第二種是“迎茅娘”。這是替未成年就死去的男孩子娶鬼妻,民間多用此法。就是用稻草束扎一個很像姑娘的草人(茅娘),然後遵禮迎娶,與殤男合葬,使成家室。只是這種茅娘有時爲惡鬼怨靈所附,娶回家可能引來大禍;
第三種“配骨”。特別是大家族之中,凡是子弟未婚而夭亡的,大多選擇一門互相對、年齡相稱之亡女,與之訂婚,迎接牌位。把雙方的靈柩葬在一處;
第四種是女子“抱主成親”或男子“迎柩歸葬”。就是把活人嫁給死人,或者活人迎娶死人。這是四類婚儀中對活人要求最爲嚴苛的一種。在活人成婚之後,他們就不能再另娶或者另嫁,直到死後,纔在陰間與早亡的配偶完成花燭之禮。
聽了饕餮殿下的講解。聯合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四郎纔對這場冥婚的前因後果理出了一個大致的頭緒:鄭家本來是打算用“配骨”之法替鄭三少娶盧氏女,再選一房妾氏生一個帶有鄭家血脈的孩子給他繼承香火。誰知被大管事截了胡。這事情表面看來是大管事癡戀鄭三少,自願倒插門進鄭家,甚至願意以後再不娶妻,還要負責替鄭三少撫養日後的繼承人。繼承人估計就是綠蘿肚子裡那個了。可是仔細想一想,就能發現這個解釋其實漏洞百出。
首先一個,綠蘿肚子裡的孩子可不是鄭家的血脈。鄭家爲什麼會答應這樣不合理的要求?聯想到鄭家先前的遭遇,這場婚事的背後一定還隱藏着更多的東西。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四郎便猜想這是鄭家和什麼勢力聯手的標誌。至於究竟是什麼勢力,要聯手做什麼,他就不肯費心去想了。
吃飽了肚子暖融融的曬太陽別提多舒服,這些勾心鬥角詭譎隱秘的家族內&幕和四郎一個小廚子可沒有多大關係。他把頭枕着饕餮殿下的肩膀,兩個人並排坐在小石階上。四郎眯逢着眼睛聽殿下講一些古老而神秘的冥婚習俗,心裡頭覺得十分安穩。在殿下低沉華麗的音調裡幾乎快要睡着了。
冬日的殘陽餘暉灑下來,卻只能照到門口這小一塊地方。空庭小築裡寂寂無聲。四郎忽然聽到有什麼東西在抓撓背後靠着的院門,耳邊似乎響起嬰兒嬌嫩的哭聲。但是仔細一聽,門後又沒了動靜。
曬太陽聽故事快要迷糊過去的四郎被這動靜驚醒了,側頭看看,見殿下似乎一無所覺,就放下了心,認定是自己聽錯了。
因爲聯想到了綠蘿和紅綃的事,他不由得問饕餮:“那個大管事……究竟是什麼東西?”雖然這話有些像在罵人,不過四郎還真是單純的疑惑而已。鄭家會把嫡子嫁給他,總不會真的是感動於他對鄭三少的癡心一片吧?鐵打的門閥,流水的天家。這是當時社會的真實寫照。如果鄭家的列祖列宗都是這麼容易感動的,只怕早就族破人亡,骨頭全進了野狗肚子。再說,饕餮殿下肯來參加這次白喜宴,難不成是看在鄭家的面子上嗎?想必應該和新郎有舊。
饕餮聽了四郎的問話,笑道:“他可不是什麼東西。”然後湊近四郎,貼在他耳邊低聲道:“只不過是從地下爬出來的巫族怨靈而已。”邊說話邊往四郎耳朵裡吹氣。
吃飽了的四郎反應就慢,他一邊用手捂住耳朵不叫冷氣跑進去,一邊不解地問:“綠蘿肚子裡的孩子究竟是什麼東西?難道真是懷的鬼胎?鄭家能讓這種鬼胎繼承鄭三少的香火?”
比起什麼綠蘿之類的,殿下明顯對自家四郎更感興趣,隨口答道:“綺年閣裡的女子產出來的鄭家血脈都是餓鬼。這是鄭家當時和番僧交易的一部分。不過餓鬼也分三六九等,一般的餓鬼對母體損耗不算太大,而厲害的地獄怨靈自然需要特殊的母體。綠蘿被人換了命格,懷的是個什麼不太清楚。不過看她的懷相,只怕鬼子出身之日,就是她殞命之時。”一邊說,一邊趁着四郎吃飽了反應遲鈍的時機,惡劣的玩弄四郎的耳朵。
四郎是隻小狐狸啊,耳朵簡直是死穴,被人一捏住就要渾身發軟的,此時被壞心眼的殿下這樣那樣的調戲,簡直連尾巴尖都要紅起來了。
不過四郎這方面是個糊塗蛋,每次被殿下調戲都只會茫然又無辜的睜大眼睛喊“不要”“討厭”之類可愛的話。這話當然是真心,但是基本都只會被適得其反的欺負的更爲悽慘。一貫寵愛他的精分殿下,無論哪一個都默契的選擇了和文字原意相反的理解方式。
殿下本來是看四郎吃飽了後笨笨的樣子好玩,腹黑的要欺負自己的小奴隸一番。如今被四郎在身上扭來扭去,也有些動了真火。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一片死寂的鄭家大門外傳來了嘈雜的鼓樂之聲。四郎“嗖”的一聲捂住被蹂躪的紅彤彤的耳朵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