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雪花肉21
看得出來,兩位道士在斷橋鎮鎮民心中地位極爲尊崇。
就像是帝王檢閱自己的臣民一樣,自他們一進門,接連有不少鎮民肅然起立,很恭敬的對着二道行禮問候。瘦道士只是微微頷首,胖道士卻親切的對着大堂裡的人露出慈祥和藹的笑容。
兩位仙氣飄飄的道長背後,似乎跟着一個穿紅衣服的人。
是道長的隨從嗎?可是怎麼走路的姿勢怪怪的?
覺察到四郎看過去的目光,那個紅衣隨扈擡頭對他笑了笑,往前一跳,就不見了。
好奇怪,一般的山精野怪,或者幽魂怨鬼是進不來有味齋的。往大門外看看,桃符門神都在,六親不認的神荼鬱壘今日怎麼會放這紅衣隨扈進門?
四郎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難道是自己的幻覺?還是說,這兩個道士身上有什麼古怪?
自打兩個道長一現身,店裡靜了片刻,就響起低聲議論兩位道長的嗡嗡聲。
“這不是迦楞山上主持靈觀的兩位道長嗎?我幼時見過這兩位道長,他們當時便是這般模樣,如今也有三十餘年,居然越發的精神旺健。”
“可不是嗎。我聽鎮上老人說,曾經親眼見過仙長鬚發由百轉黑。可見是已經修成寒暑不侵的圓滿身了。你看,如今外頭下着雨,兩位仙長不着斗笠,周身盡是半點未溼。”此人語氣中充滿了羨慕。
此外,四郎還聽到一白淨瘦弱的男子對同伴說:“你也知道,我去歲被鬼怪迷惑,因房事過度而染了些不好症候,多虧我老孃向枷楞山求得丸藥,果然靈驗異常。聽陳老二他們說,若是有舉債求財之事,兩位道長主持的道旁旁邊的神祠也是有呼必應。至於許願,還願,求子,寄名等事,無有不靈的。不過祠中神明卻只聽兩位仙長的差遣吩咐,若是不按仙長說的做,便要發怒,對那些不尊神的人視程度施以懲罰。”
“懲罰?莫非倪家娘子就是這麼沒的?”
倪家娘子四郎知道,聽說是上個月得女兒癆沒的,前幾天出的殯。他男人悲痛欲狂,恨不得也去死的樣子,雖說感人是感人,可四郎着實被嚇了一跳。不過,聽說這癡情郎君被鎮上開酒樓的李員外家嫡出的那位老姑娘相中,馬上又要有第二春了。
看同伴聽見懲罰似有懼意,先前說話的人便安慰他:“不妨事,倪家娘子得的是仙病,死了也去神祠中享福。你倒不必怕。兩位仙長都是恩威並施,賞罰分明的人。依我看,便是那臨濟宗的高僧也沒有這樣大的本領,能招來神明庇佑一方。”
病就是病,怎麼又有什麼仙病?四郎在一旁聽着,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過,有一件事情他卻很肯定,那就是這兩個道士絕對幹不出什麼好事,說不定五十年前的白橋鎮慘案就是他們一手策劃出來的。至於那些失蹤的少男少女,四郎覺得多半就要着落到那座神祠離去尋找。
“兩位老神仙今日怎麼有心情步入凡塵?哎呀,莫非是有意收一批弟子?那我家虎妞和招弟可得來試試。”說話的是先前那個婆子,她筷子一方,提着一袋韭菜肉餅轉身往大門外跑,不知道是不是想要把自家小女帶來在道長跟前展示一番。
一看她跑,有客人就一窩蜂跟着跑。
四郎在旁邊聽一陣,一把拉住一個往外跑的閒漢,問他:“兩位道長這樣大的本事,到底是什麼來頭啊?神祠裡又敬的是哪位菩薩?”
閒漢被四郎攔一下,落在了一羣人的後面,便有些氣急敗壞。等他怒氣衝衝地回頭一看,見一個少年睜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微微偏頭等待回答,滿腔怒火便冰雪似的化了開去。
“什麼來頭我就不知道了。總之是天一道里的高人。他們那個道觀就在附近的迦楞山上,據說還是與臨濟宗僧人鬥法之後贏來的。不過傳聞是否屬實,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自我出生之時起,這個道觀就存在了,香火十分鼎盛。拜的神明,就是五通大帝啊。”
“五通大帝?”四郎疑惑的重複了一句。沒聽說過這個神明。
旁邊一個少年無賴子聽他說起五通神,插嘴道:“五通神可是俊美的偉男子。無論男女,只要與他睡一夜,就會對這位神靈死心塌地。而拜祭五通的話,更能讓男人不論外事還是內事,都心想事成。”說着,少年便壓低聲音,嘴邊的笑容曖昧到堪稱淫邪了:“ 聽說兩位道長雖然已經是百餘年的壽數,可是卻依舊能夜御十女而不倒。道觀裡全是些極貌美高貴的仙侍,吃的是山珍海味,飲得是瓊漿玉液,住的是仙家宮闕,每日也不必工作,愛做什麼便做什麼。真神仙也有清規戒律拘束着,比不得觀中的生活自在,若說做皇帝,每日也要操勞國事,種種享樂之處說不定還略有不及。我若能過這樣的生活,便是死了也值,只是道長卻不肯收徒。”
鄰座一位客人上下打量他一番,搖頭道:“你這模樣卻不行,年歲也大了些。”說着一指旁邊的四郎,說道:“便如這小哥一般的容貌,纔有些微可能被仙長收爲弟子。”
先前說話的小無賴長相倒也俊偉,只是目光不正,總給人賊眉鼠眼之感。他打量四郎一番,有些不服氣的說:“我怎麼了?我怎麼了?也是五官端正的好男兒。怎麼就做不得道長的弟子。這樣乳臭未乾的小兒,不過是些蓄養男寵的貴族喜歡的貨色,哪裡做得仙長的徒兒?我……”看一眼疑惑不解的四郎,口中的惡言終於還是說不下去了。
四郎渾身氣息純澈通透,並沒有什麼妖嬈之色,也絕對不會叫人聯想到孌寵一類,他這麼說,不過是習慣性的想要貶低他人得些趣味而已。
鄰座的中年客人搖搖頭,接着說:“倒不是說你形貌不端,只是我聽說兩位道長雖然都是極慈和,卻極愛乾淨清潔。你身上塵俗氣太重,這樣的濁人若是踏進觀中,是必須要沐浴焚香的。前殿也就罷了,去了後殿不過給自己招禍。兩位仙長隨身伺候的都必須是未經人事的美貌少年男女。一位殿中全是男侍,一位全是女侍。雖說是伺候道長,卻也當成徒兒看待,過着神仙一般無憂無慮的日子。只可惜如今兩位仙長已經不在鎮上遴選侍從。不過,兩位道長到底是有大善心之人,若是鎮上有小兒少婦得了病,藥石不起作用的時候,家長哀求,生魂也會被道長接去小住幾日。身體便如死了一般僵臥在牀,隔幾日又能復活如常,自言生在華屋洞戶,與神明相交,言語間都十分嚮往,不以爲苦。”
四郎聽到這裡,心裡有些納罕,這哪裡是神仙啊,分明是妖道。一時想起五十年前白橋鎮上失蹤的少男少女之事,便疑心這二道的後殿裡有些蹊蹺。那許多侍兒侍女,聽上去竟如皇帝后宮一般,究竟是從何而來?白橋鎮慘案又和二道有什麼關係?
這裡面疑點重重,不知白橋鎮鎮民如何會深信不疑,還自動替妖道將一切事情都合理化。四郎想了半天,只能認爲是鎮上的居民全都被兩個道士洗腦成功。
對了,還有一個錦衣人,四郎恍惚記得二道似乎歸上次見過的錦衣人管理。說不定幾人都是一丘之貉罷了。若有時間,必定要去那裡探查一番。一來也是印證一下幻境中所學,二來這股邪教勢力總歸也是不安定因素,不瞭解清楚其中的□□,到底難以放心。
不過這股勢力打着天一道的旗號,行邪教之實,天一道竟也不來管管?
“在動盪的時事中,上至貴族公卿,下到平民百姓,便常常會產生了命若浮沉的幻滅感。天一道,臨濟宗,邪神崇拜,自然而然大行其道。加上兩位道長的有意引導,天一道爲了與臨濟宗相爭,也在背後暗中支持,迦楞山神祠的名頭的確越來越響。不過,名聲越響,日後醜事敗露之後,就跌的越重。”殿下的聲音忽然在四郎耳邊響起。
原來四郎不知不覺中,就把心裡的疑問問出了口。而殿下正從廚房出來,看小狐狸抓耳撓腮迷惑不解的樣子,覺得很可愛,便偷偷以傳音入密的方式解答了四郎的困惑。
好吧,原來是天一道自己作死。不論是爲了與臨濟宗相爭,爲了更大的利益也好,還是被奸人迷惑,誤信匪類也好,在四郎看來,天一道扶持着兩個道士在太和山裡攪風攪雨,就已經是一步臭棋。完全損害了他們這些年來幫助6家抵抗北方狄夷,斬妖除魔,匡扶正義時建立起來的良好形象。反而狂奔在天道給他們制定的毀滅之路上。
上帝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天道亦然。
一時想起驚才絕豔的6天機,他是天道在人間的代言人,而天道要滅神佛興人族。莫非6叔也是故意放縱此二獠?
四郎想了半天,感覺頭頂都冒出了許多小星星,還是沒鬧明白6天機他們究竟要做什麼。不由得深深佩服這些彷彿擁有七竅玲瓏心肝的人。
果然他們纔是人族的脊樑,我一個半妖,還是老實呆在有味齋裡做飯吧。只是不知道兩個道士怎麼突然跑到有味齋來。莫不是我還沒去找他們麻煩,他們倒要來自投羅網,找我的麻煩不成?
有味齋開門迎客,也沒有將客人拒之門外的事情,所以便暫且走一步看一步,總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
四郎如今練到了參同契第四層,道士看不出他的修爲,他卻能夠看出兩個道士的修爲——此二人雖然境界只比他低一等,但明顯是被什麼丹藥之類的器具強行提升上去的,根基虛浮。知道對方不如自己,四郎的膽子就肥了起來。
實在不行打一頓扔出去好了。
實在沒有理清命運絲線這種高端技能的四郎終於放棄了思考,簡單粗暴的做了個決定之後,就轉頭繼續看稀奇似的瞪着兩個道士,看他們究竟要作什麼怪。
“喲!好重的五辛之味啊!”胖道士一進來就吸着鼻子,像個彌勒佛一樣笑呵呵地說:“這人間正是有了這五辛之味,才衍生出那許多悲歡離合來。可惜我和兄弟是無福一飽這樣的美味了。”
瘦道士面相一貫嚴肅,此時冷着臉說:“食五辛之物便會助長嗔恨心和□□。□□,五戒之一;嗔恚是三毒煩惱。都是修學路上的最大障礙。況且蔥、蒜、韭菜本就穢臭,放進鍋裡面一炒,味道更是渾濁!十方天仙,嫌其臭穢,鹹皆遠離。 諸餓鬼等,因彼食次,舐其脣吻。有什麼好可惜的。”
適逢亂世,妖孽叢生,當時的人自然是很相信這些的,特別是在這些斷橋鎮居民已經對兩位仙長的法力深信不疑的時刻,瘦道士這句話對衆人的影響不可謂不大。店裡的客人吃韭菜肉餅和香爆小龍蝦吃的正香,此時被他這麼一說,都覺得後背發寒,總覺得面前的桌子上似乎真的蹲坐了些腹部鼓脹下垂的餓鬼,他們原本爬在地上撿拾客人漏出去的食物殘渣,可是因爲被五辛之味說吸引,便跳上了餐桌,湊到大口吞嚥香辣蝦的食客跟前,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啊~”好幾個客人不知怎的,都忽然恐懼的大叫一聲,一下子掀翻自己跟前擺滿飯菜的桌子,呼的一聲跑了出去。剩下的客人也覺得嘴裡的飯菜沒滋沒味起來,隨後也66續續離開。
店裡客人本來就不多,這麼一來就只剩悶頭大吃的劉屠戶,嘴裡嚼着韭菜肉餅的呆行者和兩個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什麼的小和尚。
呆行者也是古怪,他比道長後進來,卻一點沒有那樣大的動靜,只像一隻癟瘦的餓虎般,安靜地蹲踞在角落裡。唯獨第一羣人衝出去,說要帶兒女給道長做侍從時,他的眼睛倏忽睜開,裡面爆射出精光,然後又被耷拉下來的眼皮,遮住了眼中所有的情緒。
後來第二羣人被瘦道士做出來的幻覺嚇跑之後,他就一把抓起一桌客人剩下的韭菜肉餅,大口吃起來。看起來越發像個假和尚真乞丐了。
瘦道士環顧大堂,在剩下的幾個客人身上略作停留,就收回了目光。
“師弟,你可真是……”胖道士看到客人幾乎走光了,很是愧疚的對大堂裡的槐大拱了拱手:“我兄弟二人上次來有味齋還是五十年前,修行無歲月,如今難得下山一次,忽生感概想要舊地重遊,誰知卻驚擾了店家的生意,這可真是對不住了。”已經不怎麼胖的胖道士如今一發的慈眉善目,鶴髮童顏,精神奕奕的模樣的確有點世外高人的架勢。
槐大笑面相迎的走了過去:“仙長何出此言。您二位多少貴族之家都請不去的,今日竟然貴足履賤地,真是給有味齋天大的臉面。呵呵,”槐大話鋒一轉:“不過我們開食肆的,本身就講究的是對口味的執着,一切只按照客人的吩咐和喜好來辦。若是供養出家人,那菜裡就絕對不見半點葷腥。”
瘦道士皮笑肉不笑般扯動了一下臉皮,說道:“那就好。”然後率先往屏風後的雅間走去。
此時窗外正下着雨,雅間裡光線不足,顯得尤其的幽微昏暗。
瘦道士皺着眉,揮了揮手衣袖,四郎就看到從他的袖子裡鑽出來幾道黑影子,把屏風搬開,窗戶打開,又把雅間裡多餘的桌椅都騰挪開,這麼一折騰,連帶着大堂裡都敞亮了幾分。
“不知兩位仙長要來點什麼?”四郎等他們安定好,這才走過去詢問。
瘦道士忽然眯着眼睛看了看他,轉頭疑惑的問槐大:“這是你孫子?長的倒機靈。”
四郎出現在太和山裡的時日本就不長,又是和白橋鎮一起悄沒聲息消失的,知道他的並不多,肯記得他的除了劉屠戶一家,和山裡幾個小妖怪,就在沒別的人了。而饕餮在這五十年來成日宅在後院,對外的事物基本是槐大在打理,兼任大廚和掌櫃的,所以,大家雖然知道有味齋有個神秘老闆,可還是把槐大當成是主事者。
瘦道士對男人沒興趣,早忘了四郎這麼一號人物,看四郎也不像是下人,就以爲是槐大的孫子。
“豈止是機靈啊。簡直是鍾靈毓秀,靈氣逼人。一看就是修道的好苗子。”胖道士樂呵呵的擡起頭,不住上下打量四郎:“我恍惚記得,五十年前這店裡的老闆也是一個極漂亮的少年,做菜手藝又好。唉,和這孩子倒長得很像呢。對了,當年那個老闆呢?我恍惚記得姓……姓胡?”
以道士的修爲,當年並沒有能看破饕餮下在四郎身上的幻術,那個錦衣人也沒有將這種機密之事告知於他,所以他也只以爲四郎是個長得好一些的凡人而已。後來他身邊美貌少年越來越多,漸漸就把四郎忘記了。這時候見面,只覺地眼前少年面熟,卻決計想不到別的上頭。畢竟,敢在臨濟宗眼皮子地下,光明正大開店鋪的妖怪不多,而有這般能爲的都是心高氣傲的大妖怪,那少年麼……看着不像。
槐大呵呵一笑:“五十年過去了,有味齋早換了手,原先老闆如何,我可不大清楚。”
胖道士不由得嘆息:“當年多好一個孩子,現在縱然還活着,必定也成了白頭翁。可見還是修道好啊。我當年就說要收那孩子爲徒,不如……”沉吟片刻,他側着頭看四郎,玩笑似的問:“我丹房裡正缺這麼一個小侍童。那裡還有許多哥哥弟弟,都是極好相處的孩子。你們一處玩耍,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怎麼樣,跟我去山裡常住可好?”
“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去給仙長上茶,要上好的山泉水煮信陽毛尖。”槐大看似隨意的跨出一步,擋住了胖道士的視線:“這孩子看着機靈,其實蠢笨的緊,而且他剛來店裡,什麼也不懂。哪裡伺候得了仙長您這樣的貴人呢?”
誰知少年卻傻乎乎的並不離去,固執的問:“叔叔,兩位道長還沒點菜呢。”
這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淡化了他身上那種鍾靈毓秀的靈氣,卻越發顯得質樸可愛。就像是一張任人書寫的白紙。
“真是個老實孩子。長得又這樣可人意。”胖道士憐惜的看四郎一眼,柔聲說:“隨便做幾個素菜就行。我們出家人是不重口腹之慾的。”
少年可能不明白口腹之慾是什麼意思,轉頭傻愣愣看槐大。
叔叔似乎被這個愛拆臺的傻侄兒氣樂了,推他肩膀一下,吩咐道:“還不下去。叫小羅把新挖的春筍連殼埋入柴火堆中燜着,手按着發軟的時候取出來,去掉筍根筍殼,澆些滷子裝盤。還有,黃蘑本身就有雞肉香,你拿了幹黃蘑用熱水泡發,再用淡鹽誰浸泡一盞茶的功夫,泡好後做個黃蘑素雞,還有松仁核桃仁板栗仁這些堅果燴八寶,糖醋炒個玉崧。”
“哦。”少年傻乎乎的答應下來,轉身要到後院廚房去忙活。
“等等”做叔叔的轉念間又喚住纔來店裡的侄兒,吩咐道:“上回做的那壇鹹金棗取一疊來,再加一盤切好的五香豆腐乾。”
“嗯!”看起來美貌又單純的少年乖乖點頭,轉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