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朝輝那裡得知了事情的全部,林司南再次回到寧心臥室的時候,腳步都有些發飄。
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呢……
就好像一瞬間從雲端跌入沼澤當中,越是掙扎越是不可能脫身。
最痛苦的不是自己即將被淹沒,而是寧心也和他一樣深陷在泥沼中,但他卻沒有辦法救她,只能眼睜睜看着。
看着她一點點的在自己眼前消失,他卻無能爲力。
這讓他開始痛恨自己的無能,懊惱自己的後知後覺。
他怎麼可以忽視她到這種地步?!
一步步的走向牀邊,林司南輕輕握住寧心的手,儘量剋制着讓自己不要顫抖。
好幾次,他都忍不住將指腹劃過她的脈搏跳動的位置,隔着肌膚,感覺到那裡在一下一下的跳動,他才安心。
掌下的肌膚還帶着溫熱的觸感,這些都提醒着他,她還在。
幸好……
她還在。
將臉埋在她的掌心中,林司南無力的垂下了肩膀。
寧心,求你,告訴我這是一場夢。
就算是自私也好,不要對我這麼殘忍。
子夜的燈,清冷孤寂的亮着,像是冬日裡一條結了冰的小河。
他盼着她能像一尾魚一樣靈活游來,他將她捧在手心裡,讀水的溫暖、讀她額上動人的鱗片、讀河流如讀一面鏡,讀鏡中她的笑,如讀泡沫……
以前,他不是這樣的。
因爲從心底裡覺得自己不值得被愛,所以他從不和別人談感情,寧願那顆心獨來獨往,可正是因爲獨來獨往,也就更讓他覺得自己不值得被愛。
可忽然有一天,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注意到花店門口的茉莉花。
有一天,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忽然就遇到了她。
然後,他開始被愛。
開始了今生,第一次真正意義的不再孤單。
他以爲就此可以永遠不再孤單下去,但是他沒有想到,上天偶爾會喜歡和人開玩笑。
忘了是在哪本書裡看到過,說男人是泥,女人是水。
泥多了,水濁,水多了,泥稀。
不多不少,捏兩個泥人,堪比一對神仙眷侶。
只是,因爲難得一見,老天爺總想先收回一個,拿到掌心上去看看,看神仙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令人難過的是,上天選中了寧心。
吸了吸鼻子,林司南握着她的手覆在自己發紅的雙眼上,那雙素來多情的眸中此刻佈滿了淚水,無聲的順着臉頰滑落。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最至關重要的決定不是在哪兒定居,也不是在哪一行謀生,而是選擇一個怎樣的人牽手走完餘生的路。
他選擇了寧心,眼裡就再也不會容得下旁人。
曾經,他做過一個夢。
夢裡她用自己的血鮮活了他的人生,明明日漸消瘦,卻始終面帶微笑。
“林司南……”寧心忽然嚶嚀了一聲,卻並沒有睜開眼睛,“對不起……”
聞言,他一愣。
而後看着她緊皺的眉頭,心中不禁酸澀難言。
爲什麼要對他說抱歉呢,她從來都沒有對不起他任何事。
反而是他,對她關心太少。
寧心……
其實我不配說愛你,也不該再說愛你。
海水般的痛苦已經漫了上來,漫過他生命的沙灘,又退得那樣急,把幸福一卷而去,只餘下滿天黯淡的星斗。
山依舊、樹依舊,他腳下卻已經不是昨日的水流。
風清雲淡,茉莉花迎風開着,不知誰在月光下變成桂樹,可以逃過夜夜的思念。
忽然想起了什麼,他輕輕鬆開寧心的手,取過她放在牀頭櫃上紙筆,埋首寫下了幾行詩。
我的愛留不住你,等於一無是處。
歲月在走,夜空依然閃爍星辰,而那時,或許你已經不在我身邊。
只能隱約聽到遠方有人在吟唱,縹縹緲緲的。
失去你,連微笑都失去了些意思。
我總喜歡在人羣中搜尋你的身影,彷彿那樣,我就能更接近你。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也許我會很喜歡說話,因爲那樣,風就會帶着聲音去觸動你的耳朵。
可是寧心,即便我再是尋覓着你,你也依然要離我而去了。
同樣的夜晚,黯淡了同樣的樹木。
過去的我們,如今已不再。
寧心,我已不想再愛你,因爲愛你,會讓我瘋狂到想時時刻刻陪着你,但是我很清楚,你一定不想我那麼做。
未來的漫長歲月,我該怎麼度過呢……
明明愛的至深,明明不想忘記,可是隻有心碎的聲音,卻喊不出你的名字。
回憶你的音容笑貌嗎?
想起你如清泉般的雙眼,我會不會有心淚落下呢?
愛情太短暫了,而遺忘卻是那麼漫長。
你現在就在我目之所及的地方,可我卻覺得自己距離你那麼遙遠。
遠到無論我怎麼努力,彷彿都難以追逐上你。
所以,我不想再愛你。
但是,又不得不愛你。
即使我們最終的結局是窮途末路,即使這是我們相識後,你留給我的最後一抹傷痛,即使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首也是最後一首詩……
*
一整夜,林司南都沒有休息。
始終守在寧心的牀邊,時不時就握住她的手檢查一下。
中間寧媽媽和寧爸爸過來一趟,問他需不需要吃夜宵,他搖了搖頭沒吭聲。
讓他去隔壁的房間休息,他也一樣不肯動。
寧媽媽和寧爸爸見他這樣心裡也不好受,想着要不就讓他睡在寧心旁邊,也免得他再擔心。
卻沒想到,第二天早上過來的時候,竟然見他還坐在牀邊。
雙眼熬的通紅,掛着兩個重重的黑眼圈。
下顎那裡已經長出了青色的胡茬兒,全然不復昨天剛到時的風流倜儻,而是變的狼狽不堪,和平時判若兩人。
“司南,去歇歇吧。”誰家孩子都是爹生娘養的,見他這個樣子,他們心裡也不舒服。
“伯母……我沒事兒……”
見他不爲所動,寧媽媽無計之下只好將寧心搬了出來,“待會兒心心醒了見到你這副模樣,她肯定是要擔心的。”
一聽這話,林司南不禁愣住。
下意識的看向玻璃裡映出的身影,他緩緩皺起了眉頭。
沒錯……
這副樣子要是讓寧心看到的話,她肯定會嫌棄他醜。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讓她擔心。
“去吃點早餐,不要餓肚子。”寧媽媽細心道。
“謝謝伯母。”林司南勉強朝她勾了勾脣,“我等寧心醒來之後,我和她一起吃。”
現在,他想多和她待在一起。
洗漱也好、吃飯也好,只要兩個人能膩在一處,就是再幸福不過的事。
寧媽媽還欲再說,卻被寧爸爸摟着肩膀帶了出去。
這種時候,就隨得他去吧。
別人難以理解林司南心中的想法,但是寧爸爸卻很明白。
易地而處,如果是他自己的老婆發生了這種事,他也一定會寸步不離的守着她,任憑任何人說什麼都沒有用。
所以,他想守在這兒就守在這兒吧。
“唉……”
輕嘆了口氣,寧媽媽和寧爸爸掩上門走了出去。
林司南去洗手間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出來的時候恰好看到寧心從牀上坐起來,見到他的瞬間,她神色微怔。
“你一直在這兒?!”她有些驚訝。
“醒了。”
“你不會一整夜都沒睡吧?”
“當然沒有。”他朝她笑笑,卻難掩眉宇之間的倦怠之色。
緊緊的皺起眉頭,寧心並沒有被他輕易糊弄住,“林司南,你不要讓我後悔對你這麼坦誠。”
她選擇將一切告訴他,只是不想讓他在餘生都活在悔恨當中,而不是讓他沉浸在痛苦當中,不停的自我折磨。
“寧心……”
“我們的生命和別人並沒有什麼不同,每個生命都會下雨,因爲有些雨必將落下,有些日子註定要陰暗慘淡。”
即便再不想,他們也要認命。
死亡是她必須面對的事情,而接受她的死亡,則是他需要面對的事。
她的聲音柔柔的響起,一字一句的傳進他的耳中,可他卻好像根本聽不懂似的。
世界在喧鬧中逝去,她彷彿在凝視着什麼,在那睫影的掩蓋下,林司南發現了自己,一個笨拙的身影,在晨光下不知所措。
陽光似是都聚成了淚水,從他的心頭滑落。
他沒接話,她也沒再說。
實際上,林司南有瞬間的衝動想要告訴她,他沒有勇氣去面對失去她的陰暗慘淡,他寧願選擇和她殊途同歸。
只是,他不敢說。
暴風驟雨般的事情猛不丁展現在他眼前,他心中僅剩的一點勇氣像是微弱的爝火,經雨一打,立刻就熄滅了。
他沒辦法保證,如果再有一次那樣的暴風驟雨,他是否還能經受得住。
要知道,他的膽子可是很小的。
“寧心,我很懦弱。”懦弱到只是想起失去她的痛苦,他就覺得心痛的難以抑制。
那種感覺……
不是憎恨、不是惱怒,只是絕望。
是的,他很絕望。
彷彿因爲一場大雨被困在房中,當暮色裝飾着雨後的窗子,他從窗中探測出遠山的深度,在玻璃上呵一口氣,再用手指畫一條長長的小路,小路盡頭,一道模糊的背影,從雨中而去。
他清楚的知道那是寧心,卻無法喚回她。
緊緊的將手攥成拳頭,林司南忽然將她擁進懷裡,力氣大到讓她微微皺眉,卻並沒有伸手將他推開。
被恐懼支配的他,她怎麼忍心將他推開!
一下一下的輕輕拍着他的背,寧心的聲音輕輕的,“林司南,有些路很遠,走下去或許會很累,可是不走的話,又會後悔。”
正是因爲這樣,她才選擇將一切和盤托出。
也許痛過這一次之後,他才能真正放下。
“你不在……”只說了三個字,他的聲音就戛然而止。
寧心,你不在,無論是怎樣的路我都走不下去。
無論是荊棘遍佈,還是鳥語花香。
有你在,人生的路上纔有花、有蝶、有陽光……
可悲的卻是,世事總無常。
在流行年輕的時候,他老了;在流行笑的時候,他哭了;在本該無憂無慮好好愛你的時候,我卻沒有機會了。
“林司南,人都是爲了明天活着的。”
他沉默着,不吭聲,心裡在想,她就是他的明天。
“記憶中有朝陽曉露,也有漫漫黑夜,可是希望會把過去的恐怖裹上一層糖衣,像看一齣兒悲劇,苦中帶着些甜美。”
而隨着時間的流逝,痛苦也會一點一點的消失。
最終,只剩下那層甜甜的糖衣,伴着他度過餘生的歲月。
寧心知道,這些事情沒辦法讓林司南一下子接受,即便是她自己、父母、輝哥他們幾個人,他們直到今天也無法接受。
但事實不會因此改變,他們更無從選擇。
拿起枕頭下面的一本詩集遞給他,寧心對他說,“這次換你念給我聽。”
他接過,指尖都在顫抖。
“It—was—many—and—many—a—year—ago—in—a—kingdom—by—the—seathat—a—maiden—there—lived—whom—you—may—know—by—the—name—of—ANNABEL—LEE;And—this—maiden—she—lived—with—no—other—thought—than—to—love—and—be—loved—by—me……”
無論是天上的天使,
還是海底的惡魔,
都不能將我們的靈魂分離,
我和我美麗的安娜貝爾·李。
因爲月亮的每一絲清輝都勾起我的回憶,
夢裡美麗的安娜貝爾·李,
羣星的每一次升空都令我覺得秋波在閃動,
那是我美麗的安娜貝爾·李;
就這樣,伴着潮水,我整夜躺在她身旁,
我的生命、我的新娘,
在海邊那座墳塋裡,
在大海邊她的墓穴裡……
讀完這首詩歌,林司南緩緩的擡起頭對視上寧心的目光。
這裡有她想對他說的話,他知道。
但是,卻很想裝糊塗。
“繼續念下一首。”寧心開口。
他低頭,繼續照辦。
“死亡有三重……”纔讀出第一句,他的聲音就猛然頓住,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接着念,“第一重死亡,是在你身體的機能停止運轉的時候;第二重死亡,是在你的身體被運送到墳墓中的時候;第三重死亡,是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你的名字最後一次被人們提及。”
“林司南,你覺得我是哪一種?”寧心靜靜的望着他,殘忍的要他說出答案。
可是,他執拗的低着頭不肯吭聲。
哪一種都不是。
她不會死,他不讓她死!
拿着書的手越握越緊,連書頁出了褶皺都沒有注意到。
拉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臉上,寧心第一次向他撒嬌,卻讓林司南整顆心都要碎了。
她說,“我想給你留下好的回憶,所以,好好陪我,行嗎?”
這樣的寧心,讓他根本無法拒絕。
明明是那樣難以接受的事情,但他終究點了頭。
那一下,重若千金。
心,寂滅如灰。
“好啦,我肚子餓了,我們洗漱之後下樓去吃飯吧,然後回來你再繼續唸詩給我聽,好不好?”
“……好。”
聞言,她心滿意足的笑了。
“光念還不夠,我要你寫給我看。”
“好。”似乎除了這個字,他不會說別的。
“你會寫詩嗎?”
林司南搖頭,“不會。”
他只會愛她。
如果能將心底的愛意付諸紙上,那麼他想,那就是最動人的情詩。
但要是能選擇的話,他並不會讓她知道。
而是會像昨晚那樣,寫下來之後偷偷的藏起來。
等到某一天,他終於能夠平靜的接受她離開的事實,纔會將那封塵封已久的情詩從抽屜中拿出倆,投入火中。
字,被燒得吱吱大叫。
灰燼一言不發,它相信總有一天,那人將在風中讀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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