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家,已是夜幕降臨時分。一排四間瓦房,單扇鐵皮大門鏽跡斑斑,在濛濛夜色裡略顯淒涼。院子裡牆角邊是規整的菜畦。門側一間瓦楞搭起的竈房,華強的家雖落魄但也還整齊。
“媽,我回來了。”站在天井中間,看着熟悉的家園華強禁不住一陣心酸,強忍着眼淚。
“強子,回來了,怎麼這麼晚?你先坐着,我給你做飯。”母親一陣風般從屋裡竄出來,一臉的關切與慈愛。好像華強是個久不來往的貴客。
淚水再也忍不住,華強急忙將頭轉向一邊,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問候,母親對孩子百年不變的關愛。
進屋桌子上擺着一碟鹹菜,一碗不知道熱過幾次的剩菜,父親蜷縮在桌邊,一手酒杯一手筷子,已是眼神迷離。側過臉瞟了一眼,嗞的一口小酒,很滿足的樣子。
“媽,你別忙活了,我隨便吃點就行。”華強轉回身走進竈房,看見母親已經忙活起來。平日裡母親的生活就這麼清貧節儉着。可華強每回家一次,她卻總是毫不吝嗇的擺弄個華強愛吃的菜來。
“媽,這個月的工資發了,你們平時也別老是這麼節儉。”華強將一疊錢塞向母親手裡。
“這麼多,你也多留點,大人了,應該交個朋友了。”母親從本就不多的錢中抽出兩張又遞回來,“我跟你爸也賺不多少錢來,只要你們幾個出息了,吃什麼我們都高興。”
眼前又一陣朦朧,瘦弱的母親在竈臺間,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忙碌間臉上掛着滿足的笑容。
世間只有母愛是最純潔最無私最偉大的,以孩子的成就出息,孩子的工作,孩子的幸福,孩子的任何一點進步作爲自己幸福的唯一源泉。孩子有出息了、進步了、升官了,她幸福,哪怕她自己吃糠咽菜;孩子娶妻了、生子了,她幸福,哪怕她自己正孤苦伶仃;孩子發財了、買樓了、開上車了,她也幸福,哪怕她自己正忍受這寒窯冷飯……。
淚光中母親的身影愈加瘦弱輕盈起來,腳不沾地般的飄舞着。
“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晚啊,上班很忙就別老回來,年輕得好好表現。”每次回家母親總是一遍又一遍的囑咐,好好工作啊、早找個好姑娘啊、聽領導的話啊……。
往常的華強聽見這些總是躲得遠遠的,不是抗議,只是聽的耳朵都已經起了繭子的同樣的囑託,不想再多聽一點。
今天的華強昂着頭,強忍着淚水不厭其煩的一遍遍答應着,母親的心思很明白,一遍遍的說不僅僅是在告訴華強,還像是自己內心裡一遍遍虔誠的祈禱,這是對兒子的疼愛,也是對孩子未來的憧憬。
前世的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讓母親這唯一的幸福源泉變作牽掛與憂愁?
“回來的路上遇見一個被車撞的老太太,我把她送醫院了,所以……”
“是不是孫家老太啊,我剛纔出去迎你,看見有人議論。哎,這孫老太也真不容易的,老伴早早就走了,丟下孤兒寡母的,好不容易熬到兒子大了,卻又不務正業,整天打打殺殺,弄不了錢回來,還讓老太太擔心。好在這孩子也還算仗義,周圍鄰居有什麼難事一叫便到,周圍人緣不錯,對老太也還算孝敬,日子全憑大家幫襯着了……”
第二天一早,天才朦朦亮,院子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華強穿衣出門,卻是母親推了三輪車正欲出門。
“強子,怎麼起得這麼早,飯菜在桌上,我去菜市了。”早起是母親的習慣,懶覺也曾是華強雷打不動的享受,看到早起的華強母親習慣的認爲華強該多睡會兒纔對。
簡單的吃過幾口,出門準備去菜市看看,走不多遠就覺得身後有雙眼睛盯着自己。走到巷口,華強迅速閃向一邊,對方走到牆角華強一把就把他拽了過來,定睛一看,華強拳頭揮起。
“強哥強哥,我是來道歉的,您大人不計小人過。”面前的小眼鏡一臉的堆笑。“我們平哥要請您坐坐,還請您務必光臨。”
看來孔大隊長言出必行,在這些人眼裡還是很有些分量的,不只能讓他們不敢惹,還能讓他們主動請客認錯。看來流氓再強也是流氓,警察在他們眼裡畢竟是天敵般的存在。
“平哥?哪位?”華強疑惑的問。只知道他們這夥人有個東哥,怎麼憑空裡又冒出位平哥。
“就是開摩托車**店的任老闆,您去了就知道了。”小眼鏡恬着臉,點頭哈腰,像極了鬼子隊裡的狗漢奸,眼巴巴的看着華強的臉好像還要討賞似的。
“強哥,那個…那次冒犯您,我……我得單獨道個歉,我也不認識您跟嫂子,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我計較……”小眼鏡紅着臉結結巴巴又憋出一句話來。
“好了,快滾吧。”華強心裡愈加的厭惡,這些欺軟怕硬的角色在華強的心裡就是些雜碎。有本事多去踩踩不平事嘛,整天魚肉鄉鄰算什麼本事。
下午的宴請華強喊上了同事趙森,本來他這次就是爲趙森報不平,人家都低頭服軟了,怎麼也得讓當事人到場,以後也好說話,免得這羣混蛋不知道怎麼回事,以後還得找趙森的麻煩。
再說,華強對趙森這人也還感覺不錯,他工作晚來一年,人也較老實厚道,兢兢業業,本本分分的,是個幹業務的好料子,只是可惜跟了楊德輝這種師傅。
剛到酒店,遠遠的就看見東哥迎過來,“強哥,趙哥,快裡邊請。”一臉橫肉的黑臉笑的很是滑稽。
“呵呵,東哥客氣了。”滿臉橫肉的笑臉突然有些僵硬,一天前的對手,突然就以這種狀態相見,不尷尬是不可能的,就算華強兩世爲人,也有些很不自然的感覺。
四樓吉祥廳
桌的上首已經做了一人,不足30歲,平頭,茶色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看見華強很客氣地站起來笑着打招呼。
“平哥,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強哥,強哥坐,”殷勤地幫華強拉開椅子,東哥接着說,“這是平哥,賣車的老闆,喜歡廣交朋友。”言語間頗有擡高這位平哥的意思。
華強心不在焉的應付着孫東子的熱情,“東哥,這是我的好兄弟趙森,以後可得多照顧點,別找他的麻煩,至於其他人呢,我懶得管你怎麼樣。”
東哥神色一滯,馬上輕笑道,“那是那是,明白明白,弟兄們以後還得強哥多關照呢。”
他的表現被華強一點點看着眼裡,心底裡一笑,看不出這個五大三粗的東哥心情倒細膩,華強的弦外之音他看來也明白的很。
不過他這一臉的賠笑卻讓華強十分不舒服,平日裡走路都橫着的一個人,沒想到,也會這樣,在他看來,這還倒不如他橫起來的樣子更可愛,這種兩面三刀、見風使舵的本事,讓華強一下子就想起了在鬼子面前屈躬卑膝,卻在百姓面前耀武揚威的漢奸癟三。
眼不見心不煩,乾脆轉過臉跟這位平哥聊兩句,“華強,人民醫院大夫。”
“任宗平,在東陽路開摩托車賣場。”
任宗平?華強突然沉入了回憶中,這個人是誰呢?爲什麼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平哥?任宗平?您幹過板車?搞過運輸?是嗎?”
“你怎麼知道?兄弟我們認識嗎?您可別介意,我真不記得我們見過。”平哥一下就尷尬起來,看來也是義氣哥們,真心實意就道起歉來。
“不是不是,我僅僅是聽說過您,您可是個能人呢。”20年後的任宗平簡直可以說是臨城市的風雲人物,民營企業家、省****、各種光環光彩奪目,堪稱改革開放後臨城第一私營經濟明星,可謂是名聲顯赫,家喻戶曉。就連華強這種不問世事的人也被動地從各種媒體裡看到了他的很多傳奇經歷。
“什麼能人不能人的,馬馬虎虎啊,也就比你們上班的人多賺一點點,卻比你們受累的多,你們這些人,就是隻看見賊吃肉,沒看見賊捱打。”這倒也是實話,想想他從拉板車,搞運輸,賣摩托車,開摩托車廠直至涉足地產,這一系列的經歷,怎麼可能都那麼一帆風順。
“哈哈哈,有這麼嚴重嗎?”一桌子人聽見他這麼詼諧的比喻,不由的都笑了起來,趙森那張沒完全恢復的臉也露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