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豹和一名僕人端着一個蓋着白紗布的大簸萁走進臥房。申豹頭臉連同身上的青標佈道袍弄得都是糯米粉,看上去好像掉到麪缸裡一般。
“高聘君,小神醫,糯米粉已篩了三遍,您二位看合心意嗎?”小神醫三字申豹心裡憋着火有意加重了語氣。
陳燁和高啓忙站起身來走了過來,陳燁掀開簸萁,伸手捻了一把,點頭道:“有勞申管家了。”
申豹強笑了一下,正要和僕人放下簸萁,陳燁道:“麻煩秋棠姑娘撤去碗碟,申管家您受累將簸萁擡到桌上去。”
秋棠急忙撤去碗碟,申豹忍着氣和僕人將簸萁放到桌上,卻並沒離去,微斜睨着眼瞧着陳燁,心裡發狠道,老子倒要看看你小子讓老子弄這麼多糯米粉是要幹什麼!
陳燁走向申三公子,躬身道:“三公子,請將小公子交予陳燁。”申三公子忙小心翼翼的將裹着襁褓的嬰兒交到陳燁手裡。
陳燁轉身來到簸萁旁,小心打開襁褓:“聘君前輩,幫一下晚輩。”
陳燁用目示意,高啓急忙將襁褓拿開。望着陳燁手裡小心託着的手腳亂動,渾身血肉模糊的嬰兒,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轉而又瞧向簸萁內的糯米粉,心裡嘀咕道,這小子該不會是想餵食糯米粉給這小兒吧?!東璧曾言道,糯米黏滯難化,小兒、病人最忌之。餵食如此黏滯之物,會將這剛出生的小兒活活噎死的,不會,不會,這小子絕不會做如此愚蠢之事,那他到底在搞什麼玄虛?
陳燁輕託着小兒的肩臀將孩子放入簸萁內。立時臥房內所有人全都大驚,申三公子驚叫道:“你、你要做什麼?”
站在一旁的申豹被驚叫驚得醒過神來,驚怒的吼道:“小子你找死!”衝過來就要抓陳燁的後頸。
申時行怒吼道:“吵什麼?申豹退下!”
申豹驚得身子一顫,煞白着臉望向申時行:“老爺!”
申時行臉色陰沉到了極點:“剛纔陳郎中講的話都忘了嗎?再敢幹擾郎中治病,老夫決不輕饒,你們都給老夫退下!”
“是,老爺。”申豹惡狠狠的瞪了一眼陳燁,帶領着臥房內的僕人婢女退出了臥房。
陳燁邊小心往嬰兒身上塗抹着糯米粉,邊淡淡道:“多謝申大人。”
申時行陰沉着臉,沒有答話,早已緊張站起身來的申夫人,身軀顫抖着,悄悄伸手握住自己丈夫大袖內的手,一雙冰冷的手相握,申時行扭頭望向自己的夫人,臉上露出一抹苦笑。
陳燁瞧着渾身塗抹均勻。仿若雪人一般的嬰兒,輕吁了一口氣。嬰兒輕動着一雙小腳小手,被陳燁一番塗抹,不僅未哭一聲,反而咧開嘴,咯咯笑了起來,清脆的笑聲,又讓心情壓抑的申時行一家從心裡一震,全都驚喜的望着簸萁。
陳燁咧嘴一笑,說道:“請將裁剪好的絲絹拿來。”
申夫人急忙過去拿起梳妝檯架上的絲絹條幅,暗暗深吸了一口氣,走向陳燁。
陳燁衝申夫人笑着微點了一下頭,拿過一條絲絹在嬰兒的腿上小心的纏繞起來。
申夫人瞧着仿若麪人一般的小孫兒,顫抖着輕聲問道:“神醫,能、能否讓老身爲小孫兒包裹。”
陳燁瞧着申夫人求懇的神情,點點頭:“除了口鼻處,不能露出一絲空隙,要將小公子包裹得嚴嚴密密。”申夫人使勁點了一下頭,小心輕柔的包裹起來。
陳燁轉身道:“申大人,還要府上的僕人再做一事。”
“何事?”
“請在院外斜挖一個小坑。”
申時行一愣,問道:“郎中這是何意?”
陳燁微笑道:“稍後夫人包裹好小公子。就將小公子放入坑內。”
“什麼?”申時行、錢正義和申三公子齊聲驚叫道。包裹孫兒的申夫人身子一顫,險些癱坐在地上,臉色煞白,驚怒的望向陳燁。
申三公子實在忍受不住了,暴怒道:“混賬!你、你算什麼神醫,十足是草菅人命的江湖騙子,父親,這等江湖匪類竟敢在咱們府裡招搖撞騙,謀害您的孫子,您快把他抓起來!”
“不要埋我的孩子!”絲幔垂懸後的紅木牙牀上傳來年輕女子聲嘶力竭的哭叫,陳燁爲他的孩子塗抹糯米粉又包裹絲絹,她雖心驚膽戰,可公公婆婆已點頭應允,心裡縱是萬般不願,也只好強忍着,這時突然驚聞陳燁要將自己的孩子埋了,實在忍受不住了,驚哭喊叫起來。
陳燁轉身衝紅木牙牀,深施一禮:“三少夫人,您若是想讓您的孩子像別的孩子一般健康活潑,請不要阻止陳燁施治。”
“你、你胡說,孩子埋了,豈有再活的道理,你這是哪家的醫法,聞所未聞,父親大人,母親大人,夫君,咱們不要他治了。快趕他出府吧!”三少夫人大哭着說道。
“父親!孩兒求您,將這庸醫騙子或抓或趕,兒子實在不願看到他的嘴臉!”申三公子撲通跪倒在地,大哭道。
申時行陰沉着臉瞧着陳燁,陳燁面容淡然,也在望着他。申時行臉頰上的肉輕顫了一下,沉聲道:“申豹!”
“老爺!”申豹咬牙切齒快步進房,擼着袖子正要衝向陳燁,申時行低聲喝道:“院外點起燈籠火把,讓花匠在院內挖坑!”申豹驚得停住腳步,不敢置信的瞧着申時行。
哭鬧聲也瞬間止住,臥房內除了簸萁內嬰兒舞動手腳嘴裡發出輕輕的咿呀聲,陷入一片沉默。
申時行低吼道:“老夫的話沒聽到嗎?還不速去!”
“是,老爺。”申豹悲憤的躬了一下身,轉身快步離去了。片刻,院外一片燈火通明。
陳燁衝申時行深施了一禮,邁步走出了臥房,下了青石臺階,瞧着院內往藤架上懸掛燈籠和在菜地上插着火把一片忙碌的申府僕人,心裡暗讚道,申時行不愧有揆閣之才,遇事之沉穩冷靜,令人佩服。若是換做旁人恐怕此刻不是趕我出府就是下令拿我收監了。
管家申豹領着一名年約五旬的花匠走了過來。申豹猙獰着臉瞪着陳燁,聲音從喉管內擠出:“花匠喊來了,不知郎中要在哪裡挖坑?”
陳燁邁步走出青石板道,踩了踩靠近菜園的鬆軟泥土:“就在這裡。”
花匠走過來,拿着鐵鏟正要動手,陳燁道:“挖一個半尺深的斜坑。”
花匠飛快的鏟着泥土,片刻剷出一斜面,問道:“郎中看着可合適?”陳燁點點頭,叮囑了一句:“記住半尺深。”轉身要返回臥房。
Wшw _ttКan _c○ “站住!”陳燁停住腳步,申豹一個箭步來到陳燁身前,猙獰的瞪着陳燁。低聲道:“你聽仔細了,你最好真有本事治好我家小少爺,要是小少爺因你之故有什麼閃失,哼!我希望你發昏的腦子現在就要清醒的明白,你在招惹誰?!”
陳燁淡淡一笑:“陳燁受教了。”邁步走回臥房。
臥房內只剩下申時行、錢正義和神情有些恍惚的高啓。申夫人和申公子不見了蹤影,陳燁擡眼瞧了一眼牙牀方向,絲幔垂懸後果然若隱若現申夫人母子的身影和隱約可聞得低低哭泣聲。
陳燁走到簸萁旁,瞧着僅露出口鼻,包裹的仿若超小號木乃伊的嬰兒,小嬰兒活動不了手腳,躺在糯米粉上,輕輕的哼唧着,陳燁微笑着,小心抱起,轉身就要向外走。
“陳燁你有多大把握醫治好小公子的病?”一直沉默的錢正義突然問道。
陳燁嘴角綻起若隱若現的玩味笑意,心裡明白,錢正義這一問有兩層含義,其一,看他不避內室,就知他與申時行交情深厚,絕不是一般的上司下屬關係。他出言問詢,其實就是代替剛纔話說的太滿不好開口的申時行在問自己。
其二,申時行畢竟是刑部堂官,是他的上司,作爲下屬,若是在此時一言不發,就算他與申時行關係再好,事後申時行也會在心裡對他起芥蒂的。得罪直屬上司這麼愚蠢的事,錢正義是決不會幹的。因此他出言問詢,也是在討好申時行。
果然錢正義話剛出口,申時行帶着感激的目光就從錢正義臉上劃過。
陳燁慢慢轉身望向錢正義那張白的有些變態的臉,心裡冷笑,可惜你縱然再是玲瓏八面,心思用盡,怎奈命數已盡,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浮雲而已。這也許就是你賣友求榮的報應吧!躬身道:“回錢大人,草民一定會竭盡全力救治小公子。至於說有幾分把握,草民沒把握。”
錢正義勃然色變,厲聲道:“混賬!你、你這是什麼話,既無把握,你怎敢來申府應診,本官看你是……”
“玉平不要說了。”申時行出言打斷錢正義的話,望向陳燁,沉聲道:“陳郎中放心,你只管大膽施治,不論結果如何,老夫都很感激聘君和郎中。”
陳燁深深的瞧了一眼雙眼昏黃黯淡的申時行,沒有說話,轉身邁步出了臥房,來到院內,申豹和花匠站在挖好的坑邊,陳燁蹲下身子,小心將嬰兒放入斜坑內,斜坑挖的剛剛好,正好到嬰兒脖頸處。
陳燁小心的用手將土塊都捏碎,捧着土撒進坑內,片刻,地面上僅露出嬰兒的頭,身子都埋進了土裡。陳燁仔細的瞧着嬰兒的反應,這才發現身子被埋在土裡的嬰兒竟然睡着了。
陳燁輕聲笑道:“小公子這麼小就有如此堅強的心神和沉穩的定力,將來大了一定是一個不凡之人。”盤膝坐在地上,擡頭望向已看傻了的申豹和花匠,笑道:“老人家,坑挖的不錯。申管家,麻煩你去拿把蒲扇來。”
申豹和花匠都醒過神來,申豹望向陳燁,雖然眼中依舊閃動着驚疑但是憤怒之色已消失了,低聲道:“小神醫請稍候。”領着花匠匆匆向院外走去。
錢正義和申時行也出了正房,瞧着燈火通明的院內盤膝坐在地上的陳燁背影,錢正義低聲道:“汝默兄,這、這是什麼醫法?簡直聞所未聞,你當真就由得他胡爲?那可是你的親孫子。”
申時行眼中閃過一抹異樣的神色,回頭瞧了一眼臥房,低聲道:“正因爲是老夫的親孫子,所以老夫纔沒阻止,無皮的孩子就算不讓他醫治,能活幾日?唉!死馬當活馬醫,老夫在臥房說的是實話,也許老夫這個孫子真的能讓這個古怪的郎中醫好也未可知。”
“可是這醫法聞所未聞,說實話我看他這一套和江湖巫術沒什麼分別,汝默兄你可不要愛孫心切,被他騙了。”錢正義故作擔憂的說道。
申時行笑了一下:“也許此子真如高聘君所言,是一身醫術已致通玄,世間萬物信手拈來皆可爲藥救人的神醫。還有,玉平,你莫忘了,令嬡的病也是被這位看似古怪的郎中治好的,怎麼你反倒對他沒了信心。”
錢正義尷尬笑道:“我這也是關心則亂,希望他真如汝默兄所言是位神醫,醫治好小侄孫的病。”心裡暗暗一笑,無論這下濺的草民能否醫治好你孫子,本官都在你孫子這件事上再無一點干係,可以輕鬆脫身了。
身後腳步輕響,錢正義扭頭瞧去,高啓邁步走出。錢正義瞧了一眼申時行,微笑道:“本官真沒想到今晚來申府醫治小公子的竟不是你一代名醫高聘君,而是這個陳燁。高聘君,本官請問,這個叫陳燁的江湖郎中醫術當真高過你嗎?”申時行也扭頭望向高啓。
高啓抱拳強笑道:“醫道博大精深,窮盡一生也不過是稍窺門徑而已,高某這點微末之技,萬萬不敢當名醫二字。至於陳燁小友,錢大人豈不聞,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
申時行眼中異光再次閃過,深深的瞧着高啓,抱拳道:“老夫請聘君明言,陳郎中此法當真能醫治好我孫兒的無皮怪病嗎?”
高啓猶豫了片刻,抱拳笑道:“大司寇這話讓高某爲難,不過高某可以肯定的答覆大司寇,高某對陳燁小友有信心。”
申時行默默點點頭,抱拳道:“老夫信高聘君。”
高啓嘴角輕微抽搐了一下,心裡哀嚎道,臭小子,這一回老夫可要被你害死了!強笑着抱拳道:“兩位大人,高某失禮。”腳下發軟下了臺階,慌不迭的快步走向陳燁。
錢正義輕吁了一口氣,收回目光,笑着拱手道:“餘下之事,我也幫不上什麼忙,就不跟着添亂了,明日部衙應了卯,若是沒什麼事,我早些過來。”
申時行抱拳道:“這兩日就有勞玉平了。部衙若是有什麼大事,可打發人來,我即刻過去。”
錢正義咧嘴一笑道:“有勞二字,不知汝默兄是以朋友口吻還是堂官上司的口氣對我說呢?!若是朋友口吻,我就給你個白眼,你我相交多年,竟說這樣的話,你這是心裡沒有我這個知交啊。若是以堂官上司的口氣,那下官只好畢恭畢敬回答道,屬下錢正義誠惶誠恐,有勞二字絕不敢當。”
申時行咧嘴一笑,心裡的緊張積鬱立時輕了許多,擡手拍拍錢正義的肩膀:“多謝玉平。”
錢正義笑道:“你就放心在家歇養幾日,部衙不會有什麼事的。好了,不要相送,我回去了。”微笑着下了青石臺階,向院外走去。
管家申豹拿着蒲扇快步走了過來,見此情景,忙小跑着來到陳燁身旁將蒲扇遞與陳燁,又急匆匆追上錢正義,恭敬地引着錢正義出了小院。
申時行望着錢正義離去的背影,雙目閃動着濃濃的感激之色。“老爺,玉平賢弟走了?!”申夫人紅着眼圈和申公子走出臥房。
申時行收回目光,嘆了口氣,道:“皆言官場無朋友,玉平與我志趣相投,相交多年,這一次若是沒有他,家事國事都會亂成一鍋粥的。”
申夫人望向席地而坐的陳燁和高啓的背影,哽咽道:“老爺,你真的忍心?”
申時行沒有說話,雙目同樣望向陳燁,伸手輕握了一下夫人的手,邁步下了臺階,走了過去。
申三公子紅着眼圈,低聲道:“娘,你求求父親,趕走這兩個庸醫騙子救救您的孫子吧。”
申夫人嘆了口氣,低聲道:“爲娘知曉你在怕什麼,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況那也是我們的孫子,你爹這麼做自有你爹的道理,你急什麼。還有告訴你媳婦,不用那麼害怕,爲娘不會逼你休妻的。”
申三公子身子一顫,神情複雜的看着申夫人,低聲道:“謝謝孃親。”
申時行停住腳步,雙目越過陳燁,神情複雜的望着僅露腦袋身子全都埋在土裡包裹的像白沙包的孫子,低聲道:“老夫請問陳郎中,老夫的孫子不知要埋到何時,病才能痊癒?”
高啓鬱悶的瞧了一眼陳燁,索性裝聾作啞,權當自己什麼都沒聽到。陳燁微微一笑,並沒回頭,低聲道:“回申大人,需要兩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