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退水蝦子漲水魚。下午就聽周圍人紛紛相傳。江水已經明顯回落了。?
原來在發水季節,雖然江水總體趨於漲勢,但隨着上游降雨量的大小等緣故,來水並非一成不變,而是在漲的過程中,偶爾間隔着會出現一些短時間的江水回落。?
江水下落,正是撈蝦子的好時候;晚飯前,隔壁的“小孬子”就慫恿高良說:?
“晚上帶你扳蝦子去,幹不幹?嘿,熱鬧得很呢!不過,要一夜天亮的哦。”?
高良本是個好奇心重的人,兼之喜歡湊熱鬧,聽小孬子說得那麼好玩又神秘,哪有不去的道理呀!晚飯時,他想邀約張志高一道,但張志高得知要一夜天亮就退縮了。他心裡想着,在滾滾江水裡撈蝦子,黑燈瞎火的萬一滑了腳,那就又和皮猴子見面了。即使不滑腳,都說‘長江無風三尺浪’,如果深夜裡犯困發了迷糊。說不定就會讓一個大浪捲到江裡。?
聽張志高說得這麼危險,高良也不好再勸。晚飯前,小孬子聽高良同意,就將撈蝦子的小罾全部準備好。?
說到“罾”,可能很多人都沒見過這種撈魚蝦的工具。它是一種用竹竿做支架的方形漁網,按照漁網邊長和網眼疏密,有大罾、小罾之分;可根據需要決定,用作撈大魚的就織大尺寸大網眼,用於撈小魚小蝦的就織小尺寸密網眼。?
漁網都是自家手織。罾架子自制:用四根長短、粗細適宜的竹竿在粗頭六、七寸處,每兩根交叉綁好,用細麻繩將翹起的粗頭與相對一面的竹竿上腰部相固定,再將兩對竹竿的交叉處綁在一根稍粗的竹篙或細長的木篙上;一切妥當後,用一根長於粗竹篙兩倍多的繩子,一頭綁在交叉處,另一頭分成兩股分別系在向後翹的兩根竹竿頭上?
使用之前,先將漁網放到稀麪糊裡“漿”一下,曬乾;用的時候,將四根竹竿的長腳分別綁到方形漁網的四個角上,使四根竹竿都繃成弓形。如果在漁網上掛點雞肚鴨腸就更好了,那會更吸引魚蝦進網。?
最大的架子罾,邊長有六七米,支架用四根粗毛竹;最小的罾,邊長只有一米二左右。江邊人家戶戶有罾,多的四、五把,最少也有一、兩把。?
高良一放下晚飯碗,拿起手電筒就直奔小孬子家。小孬子早將三把罾、兩個蝦子簍、兩個撈蔸、兩條麻袋片等準備好。他自己用兩把罾,高良用一把;見高良已到。說聲“快去搶位子”,急忙忙地扛起罾就跑。?
等他們跑到江邊一看,喲嚯,從金雞石到蛟龍口再到更西邊的祖師殿,一溜都是人呀!最好的位置還真已經被人佔去了。小孬子見五顯廟西邊的小山包腳那兒還沒有人,就將高良的罾在山包東邊擺好,並教他方法和注意事項,自己翻過小山包在西邊固定下來。?
高良這裡離金雞石很近,由於水流急,這一段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小孬子說過,?“‘扳罾如守店’,一定要耐得住性子。扳魚是幾分鐘一罾,扳蝦子就要個把鐘頭一罾了。”?
此時天已漸黑,天空只有幾顆眨着微光的小星星。高良坐在地上的麻袋片上,罾是不用看的,他就茫無目的地張望着黑黝黝的四周:只見右邊是小山包,左後是五顯廟的山腳,前面是呼呼哄哄奔流着的江水,只有東邊幾點亮光——估計是哪兩個扳蝦子的在吸黃煙。?
多麼靜謐安詳的江村之夜!這裡沒有政治,沒有武力,也沒有爾虞我詐的生死競爭;只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互助互愛和天倫之樂。高良不覺又醉了。?
他很多時候都在想,是不是上天有意安排他到這兒來的?否則怎麼會這麼巧合或者叫走運。衆生孜孜以求想知道的東西,他卻毫不費力就遇到了。雖然也經歷了九死一生的磨難,但那畢竟是親眼看到這些現象的必然結果,自己的小命沒有隨那些驚險而去,已經算是上天保佑了!?
對於他們所見所知的種種,有時在潛意識中總覺得這些雜亂無章的事件,所包含的很可能不是一個頭緒。但要叫他理清頭緒,卻又沒有好辦法。通過前段時間發生的幾起事件,他感覺出一條,那就是‘求之不得,遇之偶然’。正所謂‘衆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正在神思飛馳時,忽聽東邊傳來腳踏雜草的忽忽聲,影影綽綽地一個黑影就在距離他七八米的地方停下來;接着就是“嘩啦”一聲水響。哦。這是又來了個扳蝦子的。?
他聽小孬子講過,蝦子特別精,只要有一點響動就會逃出罾內,所以扳蝦子最忌諱旁邊有聲音,大聲說話都不行。按常理,高良應該和人家打聲招呼,但想到不可出大聲的禁忌,再說也不太熟悉,便打消了過去打招呼的念頭。?
他雖然還躺在麻袋片上沒動,但剛纔的思緒已經被擾亂,一下子便被牽到扳蝦子上來。難怪說扳蝦子是件考驗耐力的事,這要是一夜天亮,那還真的不好受。他想去小孬子那兒看看。可一想到隔在中間的小山包,天黑坡陡的,就又不敢了。?
小山包臨江的一面是個大斜坡,坡底一直cha進水裡,人若想過去就必須得爬過斜坡。這麼黑的晚上爬這個斜坡,稍一滑腳必然會掉到江裡,高良無論如何都不敢的。沒辦法,還是躺在麻袋片上逍遙吧。?
忽然,他想着是不是該將罾扳起來看看了?個把鐘頭,也就是不用一個小時就可以扳一罾。他騰地跳起來,鬆開固定在石頭上的粗拉繩,先輕輕地、慢慢地,然後突然發力一下就將整個罾拉出水面。?
高良用手電照照罾裡面,嘿,還真不少!正準備拿撈蔸起出蝦子,忽聽一個柔柔地女聲問道:?
“怎麼樣啊?”?
高良猛地一顫,心想這聲音好熟啊,就用手電光對準已走到身邊的來人。天!還真是她。高良陡然血壓上升,結巴着輕聲說道:?
“…你…你也來啦?”?
“…吔!…是你呀?”桃花詫異而又不知所措地說:“這一罾還好吧?”?
高良待將罾裡的蝦子慢慢撈盡,心情差不多已經沉穩下來,便將撈兜舉高點看看,興奮地悄悄說:?
“真不錯吔。有五、六兩呢。”?
桃花拿過高良手裡的撈蔸,將裡面的蝦子倒進蝦簍裡。高良就乘便再將罾放到江水裡。擺好。兩人回身擡頭,差點碰到一起,便一起呆住了。面向對方身影,任憑江風吹過臉頰,任憑飛蟲在眼鼻前亂晃,如同兩根木樁一動不動地矗立在那裡。?
突然,桃花一轉身,什麼也不說地走回她自己的罾旁邊。高良暈乎乎地,剛纔是不知應該說什麼,現在又不知道她爲什麼會這樣一反常態。她這一走,高良又立時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好像自己所有的內臟突然被人掏空了一樣。?
當下社會穩定,風氣清明,沒有小姑娘擔心夜晚被人騷擾。“可能是小姑娘害羞吧”,高良想。他自嘲地搖了搖頭,無奈地重又躺回麻袋片上,閉着眼睛養起神來。離下一罾還有一個小時呢,睡一小會兒吧。?
就在他悠悠盪盪正要進入夢鄉時,忽覺有人蹲到他身邊,輕輕踢踢他的腳,小聲而堅決地說:?
“起來,你起來!我有話問你。”?
原來是桃花,她又悄無聲息地過來了。高良嚇得一個翻身坐起來,揉了揉迷濛地雙眼,傻愣愣地問道:?
“是你呀,嚇我一跳。要問什麼?”?
好長時間桃花都沒吭聲,只聽見她的牙齒在磨響。高良心裡非常不安,不知道她想幹什麼竟這樣咬牙切齒地。高良大着膽子再催問一聲,桃花才一字一字地輕言厲聲道:?
“你告訴我實話,那天晚上你到底做了什麼!”?
“哪天晚上啊?”?
高良被桃花古怪的聲調給弄糊塗了,猛不丁真想不出她到底指的什麼事。?
“裝糊塗是不是!”?
“我…你提示一下…”?
“那天晚上我在房間裡洗澡,家裡沒有其他人,只有你。你到底在外面做了什麼?你是個男人,要敢作敢當。做了虧心事可能是一時糊塗;要是做了又不承認,那就是品德問題了!”?
“我…我…”?
高良“我”了半天都沒說出一句話,他不知道怎麼說才合適。按桃花的說法,他那天晚上是做了虧心事,可那不是成心的呀。?
桃花見他吞吞吐吐地,就明白這已印證了自己的猜測:這個壞蛋真的偷看了她洗澡!?
她一陣暈眩,渾身像被抽空了骨架似地,一下就癱軟在地上。高良被桃花的反應嚇壞了,伸手想扶住她又立即縮回來。他知道鄉下女孩子太封建,男人是不能隨便碰她們身體的。他楞了一下,無計可施,只好咬咬牙跪到她身邊,對着桃花的耳朵痛苦地說:?
“我也不想再瞞了!那天晚上我…我是偷看了你。”?
桃花聽他終於自己承認了,不知道爲什麼,心裡由剛纔的氣憤轉而又變得愈加酸楚起來。她側躺在地上。全身成一個形?,雙膝曲在懷裡,雙手蒙着面,忍不住嚶嚶地低聲哭泣着。?
高良見桃花一哭,心裡就更加張皇失措,根本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種尷尬局面。桃花哭了一會,見高良還跪在地上,就想叫他坐下可又不好說出口,只是斷斷續續哭着說:?
“你…你作孽呀…你把我…害了!”。?
高良見她終於又說話了,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忐忑不安惶惶地說:?
“我那天真不是故意的。本來是想找水喝,無意中看到板壁上lou出一點光,覺得很好奇,就從小眼裡偷偷張望了一下。我沒有和任何人說呀,除了你我誰也不知道。”?
高良一是解釋,還有個意思則是,我怎麼害慘你了啊?我沒有和別人說,更沒有實際侵害你,這算哪門子“害”吶。大不了就是我的思想意識不好嘛。?
桃花也聽出他話的意思,心裡由酸又轉爲恨,就咬着牙骨碌一下坐起來,恨恨地說:?
“你以爲還沒有害慘我?你不是人!你不是人!我長大以後,除了頭臉、雙臂和膝蓋以下的腿腳,其他地方任何人都沒看到過。連我媽媽都沒有!?
我小時候媽媽就告訴我說,女人的身體只能給自己的丈夫看,要是讓別人哪怕看了一眼,也就不乾淨了,失去貞潔了!我也不是威脅你必須娶我,我沒有那麼賤;更不想攀你的高枝!可…可…可我就是心裡太難過了。?
我已經是不乾淨的女人了,還怎麼嫁人呀!就算是厚着臉皮嫁了,又怎麼對得住自己的丈夫!”?
她無比傷心地壓抑着又低哭了一陣,心情似乎緩和了一點,緩緩地說:?
“其實自從我發現了那個小洞,就估計到你是偷看了。一直想和你當面對質,老天今天終於給了機會。高良,我告訴你,你還算個誠實的男人。你告訴了我真相,我就是死了也甘心了。?
你是個好人,也別把我剛纔說的話放在心上,自己該怎麼活還是怎麼活。從知道這件事開始,我就不是我了,每天也就是一堆肉在行走、說話、做事。那時候就已經死了!?
我這一生是不會再嫁人的了,否則就會給婆家帶來黴運。等我父母百年之後,我要麼也跟着去,要麼就去當尼姑。怎麼樣都是一生!我現在只請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你說吧。只要我能辦到的,就是死也去做!”?
高良心裡一緊又一喜,以爲她會提出什麼可以化解的要求,便立即問道。桃花深深嘆了口氣,幽幽地說:?
“請你儘快找個理由搬出我家!”?
“…見到我就有氣是嗎?”?
“嗯……”?
桃花的聲音未落,立刻又更加傷心地啜泣起來。高良這下真的糊塗了:既然要我搬出去,怎麼又這麼傷心呢?是因爲她所說的破壞了她一生幸福?若真是因爲這個原因,他離開了,她應該感到解氣呀?高良糊里糊塗地隨口問:?
“張志高搬出去嗎?”?
“……”?
“爲什麼非得要我——搬走啊。”?
“我…我…我也不想這樣啊!”?
桃花像個傷心的孩子一樣,先是哽咽,突然哇地一聲壓抑着哭出來。高良嚇了一大跳,驀地,他突然明白過來,急忙湊過去問:?
“你…你是不是也不想我離開呀?”?
“我…我…你別問了”桃花說着慢慢站起來。?
“我不走!我不離開你家!”?
高良已經完全明白了,他激動地抓住桃花雙手,緊緊握住。桃花渾身一顫,猛地掙拖,手一揮,只聽“啪”的一聲響,一巴掌就打到高良臉上。?
高良一下驚呆了:難道是自己理解錯了?難道又犯了個更大的錯誤??
只見桃花打人的那隻手,遲遲沒有收回去,竟傻了似地呆站着。她自己也不理解到底是怎麼了,竟然對高良做出如此過激行爲。?
她恨他,那是因爲他xian開了包圍在她那玻璃房子之外的一層帷幔,洞察了她的全部,讓她看到了玻璃之外的美好希望;然而,玻璃房子還在,他有決心打破玻璃嗎?沒有!而她,也就成了他曾經的玻璃框內的玩物!?
她愛他,即使是在洗澡事件之前,他就牢牢地佔據了她處女的整個心靈!夢裡是他,閒暇時是他,甚至她生活的點點滴滴都晃動着他的影子。如果——是的,僅僅是如果,他們之間的身份地位相差不是那麼懸殊,甚至相等,就不存在懷疑或隔膜,他應該會追求她,那她何必又去自尋煩惱地恨他呢??
一個極度口渴的人,見到生在懸崖上的酸梅果,雖然摘不了,可絕不希望酸梅果受到糟蹋,那種渴望與愛惜之情是不可避免的。?
恨因愛生,怒因憐起,恨的源頭就是愛。?
桃花被自己的舉動驚呆了,恍惚間覺得自己糟蹋了那隻酸梅果,那隻能救自己性命的天賜甘lou。迷糊中她緩過神來,後悔、自責得痛不欲生,不可抑制的情感煎熬燒烤着她,突然“哇”的一聲衝過來,雙手捧住高良的臉頰,情不自禁地哭道:?
“我怎麼打你呢!我怎麼打你呢!你…你…打我吧!”?
高良又傻了:這到底怎麼回事啊?他雙手垂在兩邊,再也不敢碰觸她的身體,當意識到桃花已經失去了哭聲慢慢癱軟下去時,才下意識地將她一把抱在懷裡。?
時空已經停止運行,萬物已不復存在,現在只有緊緊相擁在一起的高良和桃花。在這緊緊相擁中,高良讀懂了這個具有濃厚封建思想的農村姑娘;這緊緊一擁,使他明白,桃花同樣也深深地愛着他;這緊緊一擁,使他理解了,桃花剛纔那純潔本能的重重一掌!因爲那一掌,他感到更加欣慰:這纔是純潔本能的自然流lou啊!?
高良摟着懷中的桃花,嘴對着她的耳朵,深情地輕呼着她的名字:?
“桃花,桃花,桃花。我雖然不應該偷看你洗澡,可我早就離不開你了!我愛你!你知道麼?別管什麼幹部、農民,那都是庸俗、扯淡。只要你願意,我就要娶你;只要有你,我今生決不會碰別的女人!你聽見了嗎?我要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