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良離開半個月了。十多天來。桃花心情抑鬱、無精打采,好像丟了魂似地。國慶節前兩天,高良搭信說節日當天過來,桃花就從頭天夜裡等起,卻一夜一天沒見到高良人影。見天已黑盡,她好一陣失落,便飯也不吃生大病似地早早上牀躺下。
明欣老夫婦兩雖然清楚女兒的心思,但卻難以開口解說,除了縮在自己房裡長吁短嘆,並沒有適當的好言語來安慰女兒。老夫婦兩一邊責怪高良的不守信,同時更爲自己的女兒擔心,直到晚上快九點時,聽到廣惠圩來人傳話才又轉怒爲喜。來人說:
“晚上接到高技術員電話,他說單位臨時組織國慶下鄉活動,領導不讓請假。爲了不讓你們擔心,所以一回單位就打個電話告訴你們一聲。他說過段時間再來看你們兩位老人。”
原來如此。桃花和兩位老人提起來的心,這會才得以放踏實。桃花在等待中雖然焦躁難耐,恨不得立馬見到“該打的”,但畢竟路途遠、工作忙,仔細想想也可以理解。
只是思念的痛苦太難以忍受。她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想着那個該打的高良,早上想着他該起牀上班了。吃過早點了嗎?晚上想着他該休息了,也不知蓋沒蓋毯子,可別傻乎乎地夜裡凍感冒了。
夜裡的時間更長,她一會兒想到他們的婚事,他們婚後的家庭生活;一會兒想到,憑高良那麼優秀的小夥子,身邊肯定有很多城裡姑娘在盯着吧?城裡姑娘又白又嫩又水靈,又有知識又會說話,他高良能堅守得了嗎?每當想到這一層,她就深感自己命運多舛。自己雖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又有哥哥疼愛,但是老天爲什麼要安排自己和高良發生這一切呢?
她深知,自己和高良之間的距離的確很大,若不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半年多,相互之間產生了說不清的樸素情感,否則無論如何也是走不到一起的。
她不知道這是自己的幸運呢,還是大不幸?如果真是自己的大不幸,那也該是老天的特意安排,否則那個“該打的”怎麼就能發現她房間板壁上的小洞呢?
她真的太愛那個該打的了,幾乎已達到離不開的程度。有時候她又想,如果自己也生在城裡那該多好!要麼高良也在農村裡,那樣他們就可以毫無顧慮地相愛。如果兩者都不是,她就真的埋怨老天爺爲什麼要做如此安排了!要是不認識,或者僅是陌路相逢,大不了互相看一眼,然後各走各路,那又該多好!可是現在。無論結果是喜是悲,一切都已無法改變了。也許高良那個該打的會改變自己的初衷,但是她桃花今生是無法扭轉自己的命運了。是好是壞,一切聽天由命吧!
最近幾天,大隊、生產隊裡學習會又比往日更多起來,主要是貫徹學習中央關於清理階級隊伍的文件精神。說是要將暗藏在革命隊伍裡的階級敵人,一律堅決毫不留情地清除出去。好在黃石磯就這麼幾家地主富農,而且他們甚至他們的家屬子女沒有一個在革命隊伍裡,故而就不存在清理不情理的問題。
今天早晨起牀,桃花又像數日子似地,頭一件事就是看牆上的日曆。她將昨天那一頁翻上去,用鐵夾子夾好,再仔細看看今天,也就是1968年10月8號的日曆內容。哦,寒lou,今天是寒lou節。桃花抑鬱地告訴她母親說:
“媽,寒lou節了。”
“哎呀,時間過得真快,都寒lou了。誒,你今天要是有空就到菜園地裡看看白菜,順便帶點回來中午炒。”
桃花答應着。正要進房加衣服,忽見大隊魏副書記、程片長、曉祥隊長等陪着一個男人徑直闖進來。桃花待要打招呼,卻聽魏副書記帶着傲腔說道:
“這是公社‘清理階級隊伍辦公室’的仇主任,就是仇恨的仇字唸作球。仇主任現在代表公社,下來宣佈‘勝利區清理階級隊伍辦公室’的決定。饒明欣呢?!”
桃花聽魏副書記口氣不善,不禁吃了一驚,再看看曉祥隊長和程片長的臉色,霎時覺得大爲不妙。她正要答話,這時就聽父親在房間裡咳嗽一聲道:
“誰找我呀?來了。寒lou節,難怪有點冷了。昨兒晚上還看到蒼蠅飛呢,哪知氣候變得這麼快。”
明欣老人邊說邊走出來,掃了一眼仇主任,轉而目光凌厲地瞪着魏副書記說:
“嚯嚯,魏副書記親臨寒舍呀!有話就請直說吧,大家都很忙的,別耽誤了工作農時喲。”
魏副書記剛纔的話,估計老人都已聽見了,故而並沒有給來人長臉色。在他心裡,大風大浪都過來了,現在老了還在乎這些小河溝裡的泥鰍嗎?再者,既然縣裡都已決定了的,他裝熊就更沒必要,起碼還得爲幾個子女長點骨氣。同時也讓這兩個小爬蟲知道,老頭子雖然老得有點糟糕,已遠遠比不得年輕時候,但是還能經得起事、挺得起腰。
仇主任見這老頭子態度竟還如此惡劣,正要發點威風,忽然想起來的時候有人曾告訴他說,這個老頭子可不是一般人物。不僅博學廣歷、一身傲骨,而且根深葉茂、人脈關係多多,最好不要鬧僵。想到這兒,仇主任便喜怒不lou、公事公辦的將通知文件拿出來,當着衆人宣讀了一遍,然後轉身交代魏副書記、程片長和曉祥道:
“這是區裡的清理決定。爲了這事兒,我們公社的前任領導都挨批了,上面有領導說他包庇反革命分子呢。現在區裡既然將饒明欣清理出來,並將他定爲歷史反革命分子,那麼你們大隊、生產隊就要嚴格按照決定,對這個歷史反革命施行無產階級專政,監督他的一言一行,必要時還要對他進行勞動改造!”
此時,身在單位的高良也在經歷着一場大抉擇。
早上,高良剛踏進辦公室就被人事股陳股長喊過去。陳股長既關心又嚴肅地告訴他說:
“經局領導研究,鑑於你在工作期間的各種表現,以及你根正苗紅的出身,決定對你進一步考察一段時間後,將視情況適當提拔重用。我今天是代表組織和你談話,希望你在考察期間更加嚴格的要求自己,努力工作,做出成績來,讓領導和廣大羣衆都認可你。千萬別給領導抹黑呀。當然。更主要的是對你自己負責。你有什麼想法?談談吧。我剛說過了,我是代表組織,你必須毫無隱瞞地對組織敞開思想。”
高良一聽組織要考察提拔自己,就立刻一愣,感覺這很不可思議。自己是剛參加工作還不到一年的“新兵”,怎麼說也比不上像宋世平等那樣的“老杆子”呀!
陳股長弄錯了吧?
但見他一臉神秘莫測的神態,就可斷定他並沒有弄錯,而是自己突遇意外好事時的一種自我懷疑罷了。
待陳股長說完,高良便萬分激動地向組織、向陳股長表達了真誠的、最大的感激;同時保證,從今以後會更加努力工作,嚴格要求自己。力求在各方面都讓領導和羣衆滿意。並立即向黨組織提出口頭申請,要求加入中國**,請黨組織也同時對他進行考察和考驗。
對於這一次的提拔考察,高良之所以感到驚訝是完全有道理的。正常情況下,是不可能考慮他這個毛頭新兵的,更何況他還有前面的一個小處分,後面又有個剛工作就談戀愛的經歷呢!
高良哪裡知道,這一切都與宋世平有着直接關係!根據文件精神,縣領導指示要在清理階級隊伍的同時,注意發現和提拔優秀的年輕人進入各級領導崗位。因此,局領導在開會研究這個問題時,大家都一致推薦在這次水利興修和防汛工作中做出成績的宋世平。但是在找宋世平談話時,他卻不可思議地堅決謝絕了。
當然,宋世平在謝絕的同時,又向領導提了個誠懇的推薦請求。他認爲,高良同志雖然工作不久,但是個人素質、工作能力、革命意志和根正苗紅的家庭出身,都夠得上提拔資格。然而,他的推薦既屬份外,被推薦人又不在組織的考慮範圍之內,局領導當然不會應承。見領導們還是堅持提拔自己,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言稱要提就兩個一道提,否則他就直接向縣領導推薦高良。
宋世平見魏局長面lou猶豫之色,估計他已然心動,便又悄悄地告訴他說:
“其實高良是我的表弟呢,我爸一直有意培養他,只是苦於不方便哦。”
宋世平估計,自己的悄悄話也許能作用,只是擔心魏局長到宋副主任側面求證。爲穩妥起見,他晚上回家便在父親面前大談高良的好處,大講他們兩個是如何的親如兄弟。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魏局長側面打聽他父親時,能儘量得到較爲滿意的反應。
果不其然,似乎都在宋世平意料之中,幾天之後便有了陳股長找高良談話這一段。
世間的事總是不可捉摸、變幻無常,往往還沒笑夠時。情況卻又突變到該哭的反面,讓你措手不及、無法適從。幾天之後,陳股長又一次將高良喊進辦公室,臉色很難看地說:
“小高同志,你太不嚴肅、負責了,竟然對組織隱瞞!”
高良一愣,不知道自己隱瞞了什麼,又怎麼不嚴肅、不負責了?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便怯怯地問道:
“陳股長,我對領導是絕對誠懇、坦白的,沒什麼可隱瞞的呀。”
“真的嗎?年輕人要誠實!你談戀愛未經組織允許也就罷了,可竟然追求一個歷史反革命的女兒。這是什麼態度,什麼立場!你這是給組織出難題,自己向糞坑裡跳!這樣吧,兩條路隨你選,要麼和那個叫桃花的反革命女兒拖離關係,要麼就取消你的考察資格。自己定吧!”
見高良還在愣愣地站着,陳股長又緩和了口氣,很是苦口婆心地說道:
“年輕人,你的路纔剛開始,是光明大道還是荊棘山路往往是一念之間呀。千萬不要孩子氣,將自己的一生和領導的關懷當作兒戲。聽我勸一句,你儘快和那姑娘解除關係,一切都還來得及。你當然不好自己去說。這樣吧,只要你願意,還是我這人事股長代勞吧……”
高良一聽要他和桃花斷絕關係,不等陳股長說完,就立即站起來說:
“陳股長,我非常感謝領導對我的關心和愛護。可我不能做那種違心又損人的事。我和桃花完全是自由戀愛,況且在確定戀愛關係時,他父親並不是反革命分子呀!現在他父親已經這樣了,如果我再給他們家人胸口捅一刀,那我高良還是個人嗎?請領導諒解,我不能和桃花解除戀愛關係。至於能否提拔,無論組織上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都無怨無悔。”
就在陳股長找高良談話後沒兩天,高良就突然被下派到電不通、郵不通、路不通的“三不通”水庫去了。
今年的氣候特別不正常,春天少雨、夏天大水;距立冬還有半個月呢,突然就冷得令人打顫。真是冬日未至寒氣至,喜鵲未鳴鴉先鳴。
別說國慶節,就是寒lou都已過去半個多月了,桃花不僅沒見着高良人影,就是電話或口信都沒聽到一句。她每天都在盼望中等待,又在等待中失望,就這樣反反覆覆、周而復始地折磨着她。只有在萬分辛苦的勞作中,她纔可以稍作解拖,那已經明顯蠟黃的臉上才累出一點紅暈。
今天上午,桃花從大隊小賣部買教書用的粉筆,回來的路上聽小孬子說,大隊王書記陪着個縣裡來的領導,剛纔到她家去了。聽說家裡來了縣上的客人,她想也不想就小跑起來,小孬子在後面趕緊補充說:
“別跑啦,人已經走了。”
桃花哪管他們走還是沒走,因爲她心裡惦記的不是那兩個人,而是他們可能帶來的高良的消息。
剛一進門,桃花忽然就覺得父母親的臉色極其難看,失望、絕望中甚至還夾雜着憤怒。她打了個寒顫,正要問時卻被母親一把拉進房間,突然“哇”的一聲大哭道:
“我的兒呀,你怎這麼命苦啊!你遇到一個沒道德的畜生了,你…你…。啊——啊——”
桃花聽母親說出這樣的話,情知不妙,但還是不甘心地問道:
“媽,到底怎麼了?你好好說呀”
不等她母親開口,明欣老人就站在房門口憤憤地說:
“花兒,別難受。那個畜生爲了做官,就和你解除戀愛關係,這樣的人不值得留戀!”
烏鴉終於還是叫了!桃花傻子般僵立着,無光地雙目呆呆看着窗外,豆大的汗珠沿着額角淌下來,淋溼了她的冬衣。她已經沒有了意識,沒有了天地,沒有了所有的一切!
想當初,他們是何等的如膠似漆、怎麼樣的山盟海誓,又是如何在意識裡建設愛情大廈。可這一切的一切,頃刻間便轟然倒塌!
這之前,她也從最初的盼望、焦躁到失望,但是並沒有絕望。她可能接受高良對她的無情,但卻接受不了他的不辭而別,接受不了解除關係時竟然面都不見!
她憤怒,她絕望,一個人怎能這樣!視感情爲兒戲、爲棄履,視諾言爲泡沫、爲雲煙,這太可怕了!難怪父親曾經告訴她,人世間太複雜了,像她這樣單純、天真、視情感勝生命的女孩子,如果所遇非良那就是滅頂之災。她當時還責怪父親說,別將自己的經歷和感受轉移給別人,時代變了人也會跟着變,不會像他說的那麼可怕。可是現在,她所面臨的一切終被不幸言中。夫復何言,夫復何言啊!
她躺到了,病了。是無法醫治的心靈之痛,是包含着憤恨的精神重創!
七天之後,桃花帶着對高良的怨恨之情,黯然離開了這個曾給她歡樂、給她希望的人間世界!
【……第一百二十八節??花開花謝 文字更新最快……】@!!(下載本書請進入或者搜索“書名+哈十八”)您可以在百度裡搜索“遺恨六百年 哈十八”查找本書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