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鏢局,鏢鏢必達!
黃昏,未到黃昏。
落日正照在這面大旗上。
旗杆是黑色的,旗面是杏黃色的,旗上卻繡着一條巨大的黑龍,一條吞雲吐霧的黑龍。
這就是五年來,江湖中聲名最響的黑龍旗。
黑龍旗是鏢旗。
龍門鏢局的鏢旗。
這是金陵乃至江南乃至大明朝最大的鏢局。
龍門鏢局。
黑龍旗就是他們的標誌。
一條黑龍,象徵着一個人——
陸三金!
紫衣陸三金!
江湖人稱金毛吼!
據說,獅吼功已經到了登峰造極。
龍門鏢局的大當家,也是龍門鏢局唯一的大當家。
自從這龍門鏢局成立後,江南以至於中原地區黑道上的朋友,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難過了。
有風。
鏢旗飛揚。
杏黃色的大旗,正在落日下發着光,旗上的那條黑龍,也在落日下發着光。
丁力就坐在落日下,二十歲左右,遠遠地看着這面大旗,他的臉上也在發光。
他是個很隨便的人,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着;沒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破的。
有好酒好萊,他就猛吃猛喝;沒有得吃,就算是餓三天三夜,他也不在乎。
就算餓了三天三夜之後,他還是會笑的很好看,很少有人看見過他板着臉的時候。
現在他就在笑。
他笑得很隨便,有時候會皺起鼻子來笑,有時會眯起眼睛來笑,有時候甚至會象小女孩一樣,噘起嘴來笑。
這個時候的丁力,就會非常遺憾。
遺憾自己沒有長着一對潔白的虎牙,沒有兩個深深的酒窩。
他的笑容中,絕對看不出有一點兒惡意,更沒有那種尖刻的譏誚嘲諷。
所以無論他怎樣笑,都是真心實意的笑,樣子絕不難看。
所以認識他的人,都會說丁力這個人,實在很討人喜歡,可是恨他的人一定也不少——現在至少已經有五個了。
小苟當然絕不是這五個人之一。
因爲他還活着。
因爲這五個人,已經被他們義正言辭的幹掉了。
長青鏢局的主人,“東南西北”百里長空。
鎮遠鏢局的主人,“神拳諸葛”鄧長青。
振威鏢局的主人,“火山爆發”歸長勝。
威羣鏢局的主人,“綠水長流”姜長生。
還有一位就是中原鏢局中第一高手,“振威”的總鏢頭,“乾坤一筆”西門長天。
或者是他們的名字之中都有個長字,所以江湖之中都是非常的遺憾。
大有人生長恨水長東的意思!
小苟叫苟天真,此刻就站在丁力的身後,你只要看見丁力,通常就可以看見小苟站在他的後面。
因爲他是丁力的朋友,是丁力的兄弟,有時甚至像是丁力的兒子。
可是他不像丁力那樣隨和,也沒有丁力那樣討人喜歡。
他的眼睛總是瞪得大大的,臉上總是帶着一萬個不服氣的表情,嘴裡一直會喋喋不休嘮嘮叨叨,看着人的時候,好像總是想找人打架的樣子,而且真的隨時隨刻都會打起來。
所以有很多人叫他“汪汪叫的小苟”。
現在小苟看起來就很憤怒,一雙大眼睛正瞪着遠處那面飛揚的黑龍旗,一雙拳頭緊緊地握着,嘴裡喃喃地罵街:“龍門鏢局,鏢鏢必達。金毛吼!真是他媽的活見鬼了,這個龜孫子爲什麼不叫金毛狗,小狗放屁咣咣咣。。。。。。”
丁力在微笑,在微笑着聽着。
他早就聽習慣了,小苟說的話裡,如果是沒有“他媽的”三個字,那纔是叫奇怪。
“但我卻還是弄不懂。。。。。。”小苟又罵了幾句“他媽的”,才接着說道:“這個龜孫子爲什麼不喜歡做人,偏偏要把自己當做金毛狗,其實金毛龜也不錯嘛。”
丁力接着他的思路微笑着道:“因爲狗一向是人類的朋友,會替人看門狗眼看人低,爲人帶路好狗不擋道,爲人抓捕獵物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因爲狗就像人一樣活着,爲了骨頭低聲下氣、仰人鼻息、點頭哈腰、看人臉色。。。。。。”
小苟道:“黃毛狗、黑毛狗、花毛狗也是狗,可是他爲什麼一定要把自己比做金毛狗?”
丁力笑了笑道:“因爲金色總是象徵着純潔和高貴。”
小苟重重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瞪着眼說道:“不管怎麼樣,狗總是狗,人模狗樣,狗仗人勢,狗眼看人低,狗改不了吃屎,白狗黑狗金毛狗都一樣。”
看起來他對這個陸三金不但是討厭,而且還是很痛恨,簡直是恨得要命、咬牙切齒。
而且還忘了自己就是“汪汪叫的小苟”。
而且還忘了自己也再想着明天的骨頭在哪裡!
因爲他是個強盜,是個實實在在、如假包換的強盜。
強盜恨保鏢的,就像老鼠恨貓,當然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小苟又道:“我雖然是個強盜,但是我做的事情,可沒有一件是見不得人的,老子是劫富濟貧替天行道,至少他媽的不會替那些貪官污吏、惡霸奸商做看門狗。”
丁力笑着道:“陸三金做的事情,雖然未免有些太絕了,可是他這個人,卻還不算是太壞,每個人活着有每個人的目標,你不能讓所有的人都替天行道,其實人活着只要不是壞人就好。”
小苟道:“這趟鏢好像就是他押回來的吧?”
丁力道:“應該是他。”
小苟道:“聽說他押的鏢是從來沒有出過事。”
丁力道:“金毛吼不是徒有虛名的人。”
小苟冷笑,道:“不管他是金毛吼也好,是金毛狗也好,這次的跟斗總是要栽定了。”
陸三金的年紀,並不像別人想像中的那麼老,最多不過三十五六歲。
第一眼看過去,你一定會先看見他的嘴。
他的嘴長得並不特別,可是表情卻很多,有時歪着,有時呶着,有時抿着,有時還會做出很多讓你想不到的樣子。
那些樣子雖然並不十分可愛,也不討厭,我可以保證,你絕沒有見過任何男人的嘴,會有他那麼多的表情。
就像是丁力沒有虎牙的笑。
這是他第一點奇怪之處。
他的臉看來幾乎是方的,嘴是方的,鼻子是方的,眼睛也是方的,鬍子又粗又密,卻總是一絲不苟的颳得很乾淨。
乾乾淨淨。
江湖中留鬍子的人,遠比刮鬍子的人多幾百倍,所以這也可以算是他第二點奇怪之處。
他這人看來也是方的,方方扁扁的身子,方方扁扁的手腳,全身除了肚臍之外,很可能沒有一個地方是圓的。
這是他的第三點奇怪之處。
他不但是龍門鏢局的大當家,也是江南織布業的鉅子,家財萬貫,可算是那些鏢局中的第一位豪富,但是他看來卻一點也不像,反而像是從來不用大腦的鏢師。
其實他的腦筋動得絕不比任何人慢,就像是那些奸狡滑賴的人一樣,有能夠讓別人去做的事情,他絕不肯自己去做,能夠答應別人的事情,他就絕不會拒絕。
如果遇見了不能答應的事情,就是你找到了他的親爹,他說“不行”這兩個字,也說得比誰都快。
而且,不行就是不行。
他說得比誰都堅決,絕不給別人一點轉變的餘地,就算來求他的人是他的兄弟,也絕沒有例外。
雖然他有這麼奇怪的地方,可是無論誰看見他,都會認爲他是個誠懇的人,而且很夠義氣。
十年前,陸三金成立了龍門鏢局,他的想法很簡單,保護自己家的布匹和銀子。
卻沒有想到,龍門鏢局越搞越大,陸三金是哭笑不得。
這種人豈非正是一個成功者的典範。
說你行你就行,不想成功都不行。
所以他也像其他那些成功者一樣,也有他的弱點——女人。
成千上萬的女人。
沒有男人不喜歡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不想女人的男人,絕不是好男人。
能夠遠觀卻不褻玩的男人,纔是好男人。
這裡沒有女人。
龍門鏢局裡裡外外,絕對是沒有一個女人。
這一點是陸三金一向堅持的。
女人是他的弱點,是他的嗜好,是他的娛樂,可絕不是他的事業。
男人做事情的時候,絕不能牽涉到女人——這就是他一向堅守的原則。
自從龍門鏢局成立之後,就開花結果開枝散葉,黑龍旗所經之處,黑道上的朋友只有看着嘆氣。
可是近兩個月來,他們所保的鏢,居然也失過兩次風,不但是傷了人,而且還丟了鏢。
傷的人都是他們鏢局的高手,丟的鏢都是價值百萬的紅貨。
而兩次丟的紅貨都是送往金陵,這纔是最奇怪的地方。
紅貨的意思就是金珠細軟、奇珍異寶,託他們去運這種貨的,通常都有點見不得人的事,所以纔將錢財換成紅貨。
因爲這種貨不但攜帶方便,而且可以走暗鏢,在表面上裝幾箱東西作幌子,將紅貨藏在暗處,這種法子,就叫做走暗鏢。
陸三金這次押的就是暗鏢,擺在鏢車上作幌子的,是三十箱銀子,暗中藏着的珠寶,價值卻至少在百萬以上。
目的地就是金陵。
這個擔子實在不輕,陸三金卻並不嫌太重。
他對自己的獅子吼一向很有信心,對這趟鏢更有把握。
這次他所走的路線、藏鏢的地方,都是絕對保密的。
他擺出來作幌子的貨已經是很象樣,除了有限的幾個人外,別人根本想不到這趟暗鏢中還藏着批紅貨,更不會想到這批紅貨藏在哪裡。
陸三金擡起頭,看看斜插在第一輛車上的大旗,臉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杏黃色的旗幟,旗杆是純鋼打成的,這批價值百萬的紅貨,就藏在純鋼旗杆裡。
除了他和貨主之外,這紅貨是什麼,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車粼馬嘶,風蕭蕭兮秦淮河。
風從日落處吹過來,金陵的城廓已遙遙在望。
護旗的鏢師老牛在心裡嘆了口氣,只要一到了金陵,這趟鏢就可以交差了。
想到金陵的米酒、秦淮河柔情似水的娘兒們,他心裡就像是有好幾只螞蟻在爬來爬去。
“就算明天一清早還得趕路回去,今天晚上我們總是可以樂一樂。”
老牛回過頭,朝他的老搭檔小朱打了個眼色,兩個人的眼睛都眯了起來。
就在這時,突聽“轟”的一聲響,老牛隻覺得眼前一黑,連人帶馬都跌人一個大洞裡,他守護的第一輛鏢車,也跟着落下砸在他的身上,車把恰好打在他兩腿之間。
“這下子完了,娘兒們掙不着我的錢了。”
老牛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就像是麻辣小龍蝦,想吐還沒有吐出來,就疼得呲牙咧嘴的暈了過去。
也就在這一剎那之間,道旁的樹木忽然隔三差五的倒下,有的倒在人的背上,有的砸在馬的身上。
行列整齊的隊伍,忽然之間就變得人仰馬翻。
陸三金起身勒繮,正想打馬衝過去,護鏢奪旗,樹叢後有五點寒星飛過來,打在他的馬屁股之上。
他跨下的白馬,雖然是久經訓練的千里良駒,也是吃疼不住,驚嘶一聲,跳立而起。
他想甩蹬下馬,這匹馬卻己箭一般衝出去,越過倒下的樹幹,衝出了三十餘丈。
等他甩開馬蹬,翻身掠起時,樹叢後有一條長索飛出,套住了落馬坑中鏢車上的旗杆,只聽“呼”的一聲響——
杏黃色的大旗迎風招展,已隨着長索飛回。
陸三金的人雖然掠起,一顆心卻已經沉了下去。
隨行的鏢師大聲呼喝:“看起來是尋仇的,大家護着鏢車,莫中了別人調虎離山之計!”
經驗老道的鏢師都知道,鏢旗丟了難免有些丟人,鏢車被劫卻更爲嚴重,當然應該先護鏢車,再奪鏢旗。
陸三金看着這些鄭重其事的鏢師們,卻連鼻子裡的血都幾乎噴了出來。
樹叢後人影閃動,彷彿有人在笑。
陸三金身形斜起,乳燕投林,兩個起落已撲了過去。
對着樹林大吼一聲,獅子吼噴發出一陣陣的聲浪。
可是等他撲過去時,樹林後卻已是連人影都看不見了。
樹幹上用一根針釘着一張長長的紙條,在聲浪之中左搖右擺:“多行不義必自斃!金毛吼今天居然變成了金毛狗,真他媽的有意思。”
黃昏,已是黃昏。
落日的餘暉正照在南國初秋的原野上。
遠處彷彿有人在縱聲大笑,笑聲傳來的地方,彷彿有一面杏黃色的大旗迎風招展。
陸三金雙拳握緊,遠遠地聽着,過了很久,才長長嘆了一口氣:“這是什麼人?什麼人有這樣的本事?”
“有內奸,絕對有內奸!可是誰知道這件事情呢?”
“爲什麼只是劫去金陵的紅貨呢?”
“爲什麼只是劫紀綱的紅貨呢?”
既然在這個世界上走過,總該有些東西留給後人。
不管是工作、研究、學業上的成就,還是寫給親人、朋友的信,都是這樣的“證據”。
只劫紀綱的紅貨,就是黑衣人留給後人的東西。
那就是,我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