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就是一個不自由的女人,總是有很多的責任要承擔,總是被很多的要求所約束。
我的命運或許榮耀無比,但一切是早已註定,難以改變。
江湖,我已經遠離,卻忘了自己註定是江湖中人。
那些恩怨情仇,原來不是我一廂情願能夠放下的。
我可以放過所有的人,但他們卻不肯放過我。
我要的不多。
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想要跟着自己深愛的男人一生一世,這並不過分。
但我有心如此,卻無人成全。
我們都已面目全非,過去種種,恍如一夢。
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無論當初有如何的激情如何的背棄,最後都不過如此。爲情所困,其實不過是造化弄人的藉口。
我輕輕握起手掌,左掌是虛,右掌是空。
命運,最終仍然是不可違不可抗,說不清道不明。
我這一生將不會回返中土,但我最好的年華,都給了那裡,並且無怨無悔。
船舷上有溼冷的海風。
黛綺絲神色肅穆,但是眼中有淚。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到了今天,好像走了很長時間,也經歷了很多事。
我孤身而來,如今卻也要孤身而去。
愛的,恨的,轉眼間就都消失不見。
命運一世輪迴,如一場虛空,而我轉眼就老了。
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
世間真情女子,應該就是如此。
我只是一個簡單普通的女子,渴望自由地愛人和被愛。
即使從此以後,我要跟着千葉流落江湖,做一對貌不驚人的平凡夫妻。
即使從此以後,我要收起手中長劍,做個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世俗女子。
但卻沒有哪一刻,能夠抵得上這其中的萬種風情。
我們在靈蛇島結廬而居,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改了個名字,就叫做飛周島。
熊熊燃燒的滔天愛火,天高任鳥飛的自由自在,周而復始的生生世世——不死不滅。
那裡四面環海,從來不曾落雪。
千葉常攜了我的手去觀海聽潮,看日出日落,朝露晚霞。
有溼溼的風吹起我緋紫的長裙,我像當年一樣,閉上眼睛張開雙臂,旋轉出一地芳華。
那一刻我突然知道,只有這裡,只有千葉,纔是我一生所繫。
江湖恩怨,是非情仇,都變得遙不可及。
我想也許一切都是宿命。
所有的一切,該來的,終是會來。
只要是我還活着,我就放心不下我的兒子和女兒,以及等待他們的悲慘命運。
冷風如刀,以大地爲砧板,視衆生爲魚肉。
萬里飛雪,將穹蒼作烘爐,熔萬物爲白銀。
逍遙子一身白衣,默默地回憶着石杵的描述,放下酒杯緩緩轉回身,伸頭想出去看看漫天飛舞的雪花,卻發現車轍旁邊,居然還有一行雜亂無章的腳印。
腳印自遙遠的北方,熱熱鬧鬧地走到這裡來,又熱熱鬧鬧地走向前方。
腳印很深,顯然這些人已不知走過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卻還是絕不肯、或者說是絕不能停下來休息。
在這些雜亂無章的腳印之中,卻可以看見一雙輕輕鬆鬆的腳印。
逍遙子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這種天氣,想不到竟然還有人,要在冰天雪地裡奔波受苦,我想他們一定都是很孤獨,很可憐的人。
那趕車的虯髯大漢沒有說什麼,心裡卻在暗暗嘆息:“你難道不也是個很孤獨很可憐的人嗎?你爲什麼總是隻知道同情別人,卻忘了關心自己……”
車座下有很多塊堅實的松木,逍遙子又開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練而純熟,因爲他所雕刻的永遠是同一個人。
一個想象之中,傾國傾城的女人。
五年來,這個如夢似幻的女人,不但已經佔據了他的心,也佔據了他的思想。
這是一個道聽途說的女人。
“光明頂上,碧水潭畔,長劍勝雪,紫衫如花。”
自從石杵喝多之後說了一次,逍遙子就記住了,這個紫衫如花的女人。
逍遙子輕輕地搓了搓手,一個已經雕刻好的人像就化爲了齏粉,因爲他不滿意自己雕刻的人像,不但沒有一點紫衫如花的味道,看起來還總是像戲臺之上的王母娘娘。
雪,終於停了。
天地間的寒氣卻更重,寂寞也更濃,這時風中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些雜亂的腳步聲。
這聲音雖然比馬蹄聲輕得多,但卻是逍遙子正在期待着的聲音,所以這聲音無論多麼輕微,他也絕不會錯過。
於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簾子,推開窗戶。
一行人紛紛雜雜大概有二十幾個人,他卻立刻就見到了、走在中間的那個孤獨的人影。
這人走得很慢,卻絕不停頓,雖然聽到了車響馬嘶聲,但是卻絕不回頭!
他既沒有帶傘,也沒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雪,沿着他的臉流到他脖子裡,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很單薄的衣服。
因爲,他只是一個奴隸,編號是八號的奴隸。
他用手抓着手鐐,這樣手鐐就不會晃來晃去,手腕皮膚的磨損也就輕一點。
手上還好,腳上就慘了,每走一步,沉重的腳鐐幾乎是被拖着前行,他們已經走了十五天,腳踝早已磨破流血結痂,痂又磨破又結痂……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他的人就像是鐵打的,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飢餓,都不能令他屈服。
沒有任何事情能令他屈服!
馬車趕到前面時,逍遙子才瞧見了他的臉。
他的眉毛很黑很濃,眼睛很大很有神,額頭左邊有一道細長的刀疤,薄薄的嘴脣緊緊抿成了一條縫,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臉看起來更瘦削。
這張臉使人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花崗石,倔強、堅定、冷漠,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甚至是對他自己。
但這卻也是逍遙子、平生所見到的最英俊的一張臉,雖然還是太年輕了些,還不夠成熟,但卻已有種足夠吸引人的魅力。
逍遙子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彷彿沒有看到其他的人。
在一個殺手的眼中,這些人就是死人。
他推開車門,笑了笑道:“上車來,我載你一段路。”
他的話一向說得很簡單,很有力,在這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中,他這個提議,實在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
誰知道,這少年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腳步更是沒有停下來,像是根本沒有聽到有人在說話。
邊上騎着騾子的護衛,有些不耐煩的看着逍遙子,嘴裡罵罵咧咧的說道:“這位大爺,你是不是腦袋被門板踢了,這些都是王府王員外新買來的奴隸,你最好不要惹是生非,回頭吃不了兜着走。。。。。。”
話還沒有說完,趕車的那個虯髯大漢對着他,黃牙微咬巨**開,一口濃痰呼嘯而至,護衛直接一個倒栽蔥從馬上摔了下來,左眼血流如注,竟然成了一個黑窟窿。
逍遙子看也沒看他一眼,繼續問少年道:“你是聾子?”
少年的手忽然緊緊地握起了手中的手銬,他的手已經凍得比魚肉還要白,但是動作卻仍然是很靈活。
逍遙子笑了,道:“原來你不是聾子,那麼就上來喝口酒吧,一口酒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害處的!”
少年神色一暗忽然說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會說這麼樣一句話來,逍遙子連眼角的皺紋裡都有了笑意。
但是他並沒有笑出來,因爲他知道年輕人最想要的是鼓勵,所以柔聲說道:“我請你喝酒,用不着你花錢買。”
少年道:“雖然我從來沒有過一分錢,也沒有見過一分錢,但不是我自己買來的東西,我絕不要,所以不是我自己買來的酒,我也絕不會喝……我的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麼?”
逍遙子笑着說道:“你已經說的夠清楚了。”
少年愣了愣說道:“好,你還是走吧。”
逍遙子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買得起酒的時候,你願意請我喝一杯麼?”
少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請你。”
逍遙子的眼睛,仍然是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輕聲的問道:“爲了不忘記你欠我一杯酒,我可以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嗎?”
少年又瞪了他一眼,卻是挺了挺腰桿,鄭重其事的說道:“我是個奴隸,我的編號是八號,我的名字叫熊飛周,熊熊燃燒的熊,天高任鳥飛的飛,周而復始的周。”
逍遙子大笑着,聲音卻是有些異樣,彷彿是在用大笑掩飾着悲哀,馬車已急馳而去,漸漸瞧不見那少年的人影了。
逍遙子還是在大笑着,眼淚卻忍不住流了下來,喃喃自語的說道:“老天有眼,天可憐見,熊飛周,好名字。熊熊燃燒的滔天愛火,天高任鳥飛的自由自在,周而復始的生生世世——不死不滅。”
彷彿是忍不住激動,又說道“你可曾見過如此奇怪的少年嗎?我本來以爲他必定已是飽經滄桑,誰知道他說起話卻是那麼天真,那麼老實,那麼不可思議。”
趕車的那虯髯大漢淡淡說道:“他只不過算是個倔強的孩子而已。”
逍遙子又笑着說道:“你可瞧見他腰帶上插着的那把劍麼?”
虯髯大漢目中也有了笑意,想了想說道:“那也能算是一把劍嗎?”
嚴格說來,那實在不能算是一柄劍,那只是一隻一尺多長的骨頭,既沒有劍鋒,也沒有劍鍔,甚至連劍柄都沒有,只是用一條破布緊緊地纏在上面,就算是劍柄了。
虯髯大漢含笑接着又說道:“依我看來,那也只不過是個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這次逍遙子非但沒有笑,反而嘆了口氣,喃喃道:“依我看來,這玩具卻是越來越危險得很,還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想了想,逍遙子對着虯髯大漢說道:“五年了,我終於找到他了。謝謝你,雲鐵!把我送出來,到了王府之後,你就可以回去了,替我謝謝胡青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