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飛舞,旗幟漫卷。
小苟一隻手舉着大旗,用一隻腳站在馬背上,站得安如磐石穩如泰山。
這匹馬也是好馬,向前飛奔時快如飛箭。
小苟仰面大聲笑道:“金毛吼今天竟然變成了金毛狗,他媽的,真是過癮。”
他還沒有笑完,馬腹下忽然伸出一隻大手,抓住了他的腳一抖。
小苟凌空翻了兩個筋斗,還是—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裡的大旗也不見了。
大旗已到了丁力手裡,馬已經緩下,丁力正襟坐在馬背上,看着他嘻嘻的笑。
小苟揉了揉鼻子,苦笑着道:“大哥,你這是幹什麼?”
丁力微笑道:“這只不過是給你個教訓,叫你不要得意忘形。”
小苟站起來,垂着頭,想生氣可又不敢生氣,倒好象隨時都要哭出來的樣子,看來哪裡象是“汪汪叫的小苟”,簡直就是個“可憐的小貓咪”。
丁力道:“你想哭?”
小苟撇着嘴,不出聲。
丁力道:“想哭的人可沒有酒喝。”
小苟用力咬着嘴脣,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不哭的人呢?”
丁力道:“不哭的人就跟我到金陵喝酒去。”
小苟道:“可以喝多少?”
丁力道:“今天破例,可以喝十三斤。”
小苟忽然“呼喝”一聲,跳了起來,凌空翻身,丁力的手已在等着他的手。
兩個人立刻又在馬背上嘻嘻哈哈,拉拉扯扯,笑成了一堆。
健馬飛馳而去,笑聲漸遠,馬上的大旗,猶自隨風飛卷。
這落日的最後一道光芒,正照在這面大旗上,然後也就沒入黑暗的夜色裡。
夜。
油燈已燃起。
屋裡子充滿了烤肉和米酒的香氣。
屋樑很高,黑龍旗高高地掛在屋樑上,隨風展動。
既然是在屋子裡,風是從哪裡來的?
答案是從小苟嘴裡吹出來的風。
他仰着臉,躺在椅子上,喝一口酒,吹一口氣,旗子已不停地飄舞了半個多時辰,米酒也喝掉了一缸。
五斤一缸。
丁力在旁邊看着,也看了半個多時辰,忍不住笑道:“你的氣真足。”
他不但氣足,而且還氣大,可是一到了丁力面前,他就連一點脾氣都沒有了。
旗杆就放在桌上。
丁力輕撫着發亮的純鋼旗杆,忽然又問道:“你知不知道這旗杆裡藏着什麼?”小苟搖搖頭。
丁力道:“你也不知道我爲什麼要你搶這面旗子?”小苟又搖搖頭。
他沒有空說話,他灌滿米酒的嘴還在吹氣。
丁力嘆道:“你能不能少用嘴吹氣,多用腦袋想想。”
小苟道:“能。”
他立刻閉上嘴,坐得筆筆直直的,揉着鼻子道:“可是大哥你究竟要我想什麼呢?”
丁力道:“每件事你都可以想,想通了之後再去做。”
小苟道:“我用不着去想,反正大哥你要我去幹什麼,我就去幹什麼!”
丁力看着他,忽然不笑了。
人真正被感動的時候,反而總是笑不出來。
小苟盯着桌上的旗杆,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忽然道:“我想不出。”
丁力道:“你想不出?”
小苟道:“這旗杆既不太粗,又不太長,我實在想不出來,裡面能藏什麼值錢的東西。”
丁力終於又笑了笑,旋開旗杆頂端的鋼球,只聽“叮叮咚咚”一串晌,如琴絃撥動,一連串落了下來,落在桌上。
小苟的眼睛已看得發直。
他絕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可是連他的眼睛都已看得發直。
因爲他實在沒有看見過,這個世界上競然有如此璀璨、如此美麗的東西。
使他驚奇感動的,並不是這些明珠的價值,而是這種無可比擬、無法形容的璀璨與美麗。
丁力拈起了一粒明珠,眼睛裡也流露出感慨的神色,喃喃道:“要找一顆這樣大的珍珠也許還不太難,可是七十二顆同樣的……”
他嘆了一口氣,才接着道:“看來李天風這個人,雖然心狠手辣,倒還真有點本事。”
小苟道:“李天風?是不是那個、專會刮地皮的狗官李天風?”
丁力道:“嗯。”
小苟道:“這些珠子是他的?”
丁力道:“是他特別買來的,送給他京城裡的靠山作壽禮的。”
小苟的眼睛立刻又瞪圓了,忽然跳起來,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這個老王八蛋,我早就想宰了他,虧他媽的金毛吼還自命英雄,居然肯替這種龜孫子做走狗!”
丁力淡然說道:“保鏢的眼睛裡只有兩種人,一種是顧客,一種是強盛,強盜永遠該死,顧客永遠是對的。”
小苟怒道:“就算這顧客是烏龜王八蛋,也都是對的?”
丁力道:“不管這強盜是哪種強盜,在他們眼裡都該死。”
他臉上雖然還帶着笑,眼睛裡也露出種說不出悲哀和憤怒。
雖然沒有人叫他“汪汪叫的小丁”,但他無疑也是個憤怒的年青人,恨不得將這世上所有的不平事,都連根剷平。
這一顆顆明珠,是不是也曾有過它們自己的夢想和生命?
一張紙卻從窗戶外面飛來,就像是一把片刀斜插在旗杆旁邊:“龍門鏢局,女兒紅!”
丁力一把扯起苟天真,扛起旗杆:“喝酒去!”
小苟咧着嘴苦笑着:“能不能不去?”
丁力一本正經的說道:“不能。”
如果一張紙卻像是一把片刀,斜插在你面前的桌子上,你就會知道確確實實是不能拒絕。
丁力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陸三金這個人,遠比想象中的任何人更難對付。
也許陸三金對丁力的看法也一樣,所以他一直在盯着丁力。
丁力笑了笑,道:“你好。”
陸三金也笑了笑,道:“你就是那討人喜歡的丁力,對嗎?”
丁力道:“我就是。”
陸三金道:“看起來你果然很討人喜歡。”
小苟忽然道:“你就是金毛狗?”
陸三金道:“我姓陸。”
小苟道:“你明明是個老烏龜,爲什麼偏偏要把自己當做狗?”
陸三金沒有生氣,反而笑了,大笑道:“說得好,有賞。”
丁力微笑道:“你準備賞他什麼?”
陸三金道:“酒。”
女兒紅是好酒。
好酒也不是都是烈酒。
或者說能醉人的纔是好酒。
陸三金是好酒量。
居然陪着丁力和小苟喝酒,居然真的象是請他們來喝酒的。
喝完了第六杯,丁力忽然放下了杯子,道:“你當然知道這三次劫鏢都是我乾的。”
陸三金微微笑道:“我們都知道討人喜歡的丁力,又叫做聰明的丁力,好本事。”
丁力道:“你當然也知道我們是專門對付鏢局。”
陸三金道:“嗯。”
丁力看了看他,道:“你有毛病沒有?”
陸三金道:“沒有。”
丁力接着道:“有沒有瘋?”
陸三金道:“也沒有。”
丁力疑惑道:“你既沒有毛病,又沒有瘋,我劫了你三次鏢,你爲什麼反而請我飲酒?”
陸三金還在盯着他,忽然道:“你有沒有上過別人的當?”
丁力笑了笑道:“無論誰都難免要上別人的當,我也是人。”
陸三金道:“你是在什麼時候上的當?”
丁力想了想道:“在我十二歲的時候。”
陸三金道:“怎麼上的當?”
丁力撓了撓頭道:“我去打醬油,老闆給了我一瓶醋。”
陸三金道:“你今年貴庚?”
丁力小心翼翼道:“二十一。”
陸三金道:“這十年來你都沒有上過別人的當?”
丁力斬釘截鐵道:“沒有。”
陸三金盯着他,不說話了。
丁力又笑道:“我上了別人一次當已經覺得足夠。”
陸三金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又大笑,道:“既然如此,我最好也不必想要你上當了。”
丁力也大笑道:“最好不必。”
陸三金道:“所以我們最好還是說老實話。”
丁喜笑着道:“不錯。”
陸三金道:“那麼我告訴你,請你喝酒,只因爲我想灌醉你。”
丁力驚道:“爲什麼?”
陸三金道:“因爲我想你說出一件事。”
丁力故意道:“什麼事?”
陸三金道:“這次我們走鏢的日程路線、接鏢的地方都是秘密,甚至連我們保的這趟鏢,也是秘密。”
丁力接着道:“我明白。”
陸三金道:“這秘密你本來不該知道的,但你卻知道了。”
丁力微笑。
陸三金道:“是誰把這秘密告訴你的?”
丁力問道:“你們要我說出的,就是這件事?”
陸三金道:“我關心的也只有這件事,條件是你拿走的東西歸你,既往不咎。”
丁力道:“你們以爲我被酒醉了之後,就會說出來?”
陸三金笑着道:“酒後吐真言,喝醉的人,總比較難守秘密。”
丁力道:“可是這次你錯了。”
陸三金道,“哦?爲什麼錯了。”
丁力大笑道:“我喝醉了之後,只會做一件事。”
陸三金道:“什麼事?”
丁力道:“睡覺。”
陸三金又笑了,道:“這毛病倒跟我差不多。”
丁力道:“只有一點不同。”
陸三金道,“那一點?”
丁力道:“你要找女人睡覺,我卻是一個人睡,而且一睡就象死豬,敲鑼打鼓都吵不醒。”
陸三金道:“所以你一醉之後,非但不會說真話,連假話都不會說了。”
丁力道:“一點兒也不錯。”
陸三金道:“我們有沒有法子要你說真話?”
丁力道:“有。”
陸三金道:“什麼法子?”
丁力道:“別人跟我說實話,我也一定對他說老實話。”
他微微笑着,拍了拍陸三金的肩頭,道:“你剛纔已經跟我說了老實話,你一定早就明白,要別人對你誠實,只有先以誠待人。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你的運氣爲什麼總是那麼好,總是福星高照,現在我才知道,你的運氣是怎麼來的。”
運氣只不過是一點點智慧、一點點謹慎、一點點處處留意的習慣、再加上一點點手法和技巧而已。
當然,運氣絕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
陸三金大笑,道:“我是個粗人,我不懂你這些道理,可是我總算懂了一件事。”
丁力道:“你知道我已準備說實話。”
陸三金點點頭,道:“我很期待,所以我已在準備聽。”
丁力道:“將秘密泄露給我的人,是個——黑衣人。”
陸三金道:“嗯,黑衣人。”
龍門鏢局的大廳裡,忽然變得沒有聲音了,陸三金板着臉,盯着丁力。
只有丁力一個人還在笑,笑得還是那樣討人喜歡。
他忽然發現陸三金不笑的時候,樣子變得很可怕,很難看,就像是忽然變了一個人。
丁力道:“我說的是老實話。”
陸三金開始冷笑起來。
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
實話通常都比謊言還要傷人。
我們怕得罪人,怕給別人添麻煩,在意別人怎麼看自己,這樣在無形中漠視了自己的真實意願。
其實,無論什麼時候,都該說出你真實的想法。
只要願意溝通,你會發現,事情比你想得簡單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