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應該抱着“一期一會”的觀念生活。
這是日本茶道的用語,“一期”就是一生,“一會”就是一次相會。
說的是人生的每一個瞬間都不能重複,所以每一次的相會,都變成了僅有的一次。
姑蘇慕容復,英姿雄健,風度翩翩,神采照人,而且又天賦奇才,承襲絕技“斗轉星移”,彷彿玉帝下凡。
用劍,他招招連綿不絕,如行雲流水,瞬息萬變,全身籠罩光幕;用刀,他深中竅要,得其精義,虎虎生風,令人退避三舍。
他武功淵博,武林不管哪一派哪一家,無一不會,無一不精;若制人性命,必使用那人的成名絕技,正所謂“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琴韻”建在“波渺渺,柳依依”風景怡人的小島上,玲瓏精雅的房舍,只不過是侍女阿碧的住所。
她纖手皓膚如玉,滿臉溫柔,滿身秀氣;她精通音律,撥絃成曲,婉似大家閨秀;她讓“閱盡人間春色”的段譽,發出“江南女子,一美至斯”的感慨。
就是這樣一個她,也只配服侍慕容復撫琴吹笛罷了。
離琴韻小築四九水路之外,還有一座典雅,富涵詩意的莊子——聽香水榭,那是姑娘阿朱的住處。
她精靈活潑,睿智聰明;她令喬峰癡迷,幾度將生死置之於度外;她令喬峰心如磐石,懷有“觀於滄海者難爲水”之感;她令喬峰抑鬱消沉,遺憾終生。
就是這樣一個她,也只不過是慕容復的婢女而已。
慕容家族息的燕子塢參合莊,是一個“杏花交徑,綠柳垂湖”的妙不可言之地。
華夏民族嫉妒的本性之中,素來有仇富的心理,認爲巨大的財富背後往往隱藏着罪惡。
很多人承認富人的智慧、以及他們所付出的心血與汗水。但是又出於自尊心的需要,心裡變得相當的敏感,指責富人的孤高傲慢。
因爲富人無心的、想當然的一句話,對窮人就是一種傷害。
毋庸置疑,姑蘇慕容復就屬於富人的行列。
就是那個二十七八歲年紀,身穿淡黃輕衫,腰懸長劍,飄然而來,瀟灑閒雅的慕容公子,他現在分明是已經瘋了。
夢想能成就一個人,也能毀滅一個人。
顯然,慕容復是被夢想毀滅的、失敗的人,失敗者又似乎總是錯誤的。
揭竿起義的人,成功了就是先驅,是革命家,是開拓者,是唯一有資格享有、所謂“歷史進步”帶來榮耀的人;失敗了,就是大逆不道的人,是叛國者,是罄竹難書的罪犯,是理所當然遭人唾棄、“阻礙”歷史進步的人。
篳路藍縷的創業者,成功了,就是擁有雄圖大志的人,是不向命運屈服的人,是百折不撓的人,是受人尊重的值得青年學習的人;失敗了,就是志大才疏的人,是自命不凡的人,是螳臂當車的人,是茶餘飯後用來當嘲諷笑料的人。
用多年時間追求愛情的人,成功了,就是堅持執著的人,是鍥而不捨的人,是擺脫世俗的窠臼足以爲訓的人;失敗了就是迂腐固執的人,是隻見樹木不見森林的人,是一個坐井觀天受時域矇蔽的人,是一個愚昧無知、不曉變通的呆滯的人。
華夏民族是崇尚儒教的國度,認爲“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
對長輩最大的孝就是光耀門楣,顯要門庭,光宗耀祖,努力完成長輩一生中未遂的願望。
以此觀來,慕容復是一個十足的孝子。
他自幼就心存中興復國,重建大燕的雄圖偉志,無時無刻不念祖宗遺訓。
每當有人提起重振大燕雄風時,他都提起長劍,將兵刃舉在胸前,肅穆靜立,容色莊重,大聲道“復國之志,無時或忘”,就像是吳王闔閭,越王勾踐。
復國之志早已浸入皮膚,溶入血液,深入骨髓,燭火一般炙烤着他的心。
這顆心隱隱作痛,它痛四海清平,人心思治;它痛復國無門,壯志難酬;它痛清明時節,何處祭祖?它痛九泉之下,先人可安?它痛人力微薄,何去何從?它痛霧裡看花,難遂遺訓。
因此,他披星戴月,四方奔走;他望眼欲穿,等待時機。但天意弄人,他從未暗室逢燈。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對他而言,更是可望不可求。
所以,當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之人尋釁滋事時,他首先想到“這裡數百好手,實在是一支大大的精銳之師”;當羣豪想要誅殺喬峰時,他想到的是收攬人心,以爲己助;當西夏招贅時,他想到十萬強兵,埋葬兒女情長。
最後,他甚至劍殺自己的舅媽和家臣,認賊作父,只是爲了能風光無限地書寫一個“復”字。
令人惋惜的是,吳王闔閭,越王勾踐都成功了,而他卻失敗了。
夢中森嚴的皇宮坍塌了,他也就瘋了。
風度翩翩的外表下,掩藏着慕容復一顆孤寂敏感的心。
家族的期許,民族的希望,壓在慕容復那未必堅強的臂膀上,死死地封住了他的退路,在耗盡了所有才情和氣力後,理想的幻滅也吹響了這隻鳳凰的輓歌。
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那麼慕容復的人生,無疑就是一個悲劇。
慕容復是一個悲劇,他失敗了,所以在逍遙茶社,沒有聽者不拍手稱快,所有的人恐怕都不喜歡他。
不錯,所有的人恐怕都不喜歡他,趁着莫大喝茶的時候,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羨慕嫉妒恨的手掌快要拍爛了。
慕容復雖然歷盡挫折,卻矢志不悔,亦令人敬佩。
誠然,用很多人的鮮血,來實現一個民族的夢想,不是多麼高尚的事情,大家卻無法去苛責慕容復。
他自身也是這個夢想的受害者,可要是沒有這個夢想,慕容復也就不是慕容復了。
慕容復是堅強的,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從未將他擊到,看到的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決起,百折不撓,愈挫愈奮,屢敗屢戰,千倍打擊,萬倍猛起!
而慕容復又是脆弱的,承擔不起一個民族的重擔,在空幻的理想下暗淡了生命,凋零了人生。
漂泊四海,奔波一生的慕容復,始終沒有享受過幸福,或許只有當他癲狂之後,在一片萬歲聲中,他才能真正感受到幸福和滿足,但爲此所付出的代價卻未免太大了。
歷史從來都是強者的宣言,失敗的人如女人般被強者“濃妝豔抹”,變成青面獠牙的魔鬼,失去了本來可人的面目。
強者可以飛揚跋扈,可以禁錮思想,但卻無法遏止思想的自由馳騁。
莫大先生喝着茶,一邊滔滔不絕,感嘆着慕容復的悲喜人生,一邊觀察着茶社外圍的動靜,嘴角漸漸地有了一絲喜色。
“嗒”!
醒木一拍,莫大繼續言道:那九道山莊的主人,自從改了參合莊的名字之後,一直過着縮頭烏龜的日子。
原因只有一個。
那就是慕容復的後人,是慕容復與阿碧所生。
去過北方的人知道,北方有三句大大有名的俗語。
你大爺的!牛筆!你丫挺的!
據說,你丫挺的!就是罵你是丫頭生的。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
莫大先生,這是在明明白白的挑釁,挑釁九道山莊的威嚴!
販夫走卒,才子佳人,文人騷客,英雄豪傑。。。。。。私奔的、逃婚的、有緣千里來相會的。。。。。。
聽到這裡,所有有耳朵的、不想死的已經奪門而出,就連那位自稱是阿紫的姑娘,也是逃之夭夭,不知所蹤。
莫大先生說到這裡,也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冷冷的說道:“你是誰!”
莫大先生斜眼一看,只見一個青年公子身穿黃衫,腰懸長劍,坐在桌邊,竟然不知道是何時走進店來。
在茶社的角落裡,還有一個彷彿已經嚇傻了,或者說是聽迷了的年輕人,目瞪口呆的坐在那裡。
莫大先生雖說是在滔滔不絕的說話,但他坐在客堂之中,茶社之中忽然多了一人也沒留神到,畢竟是大大的疏神,暗道:倘若他忽施暗襲,自己只怕己經吃了大虧。
莫大先生笑道:“在下‘暗河’逍遙子,你是誰?”
青年公子怒氣衝衝,道:“‘暗河’! 逍遙子!我就是慕容過!你爲什麼罵我是縮頭烏龜?”
逍遙子冷冷一笑,道:“星宿海!”
“啊,竟然是丁春秋的徒子徒孫!哈哈,星宿老仙,法力無邊。一統江湖,壽與天齊。
爲什麼不堂堂正正的挑戰於我?二百年了,終於有了一個有本事的人了。啊,我忘了,你一直喜歡偷偷摸摸的殺人,這一次,爲什麼變了呢?”
逍遙子有些尷尬,道:“因爲你是縮頭烏龜!因爲我找不到九道山莊!”
慕容過神色陰冷的笑了笑,道:“你以爲我們姑蘇慕容,沒有了‘斗轉星移’,就可以在此撒野嗎?哼哼,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逍遙子心中卻又是惱怒,又是戒懼。
他適才與慕容過說話之際,大袖微揚,已潛運內力,將“逍遙三笑散”毒粉嚮慕容過揮去。
這毒粉無色無臭,細微之極,其時天色已晚,茶社之中朦朧昏暗,滿以爲慕容過武功再高,也決計不會察覺,哪料得他不知道用什麼手段,竟將這“逍遙三笑散”轉送到了自己身上。
雖然“逍遙三笑散”,對自己沒有任何作用,但是慕容過談笑之間,沒見他舉手擡足,就將毒粉轉到了自己身上,這顯然並非以內力反激。
以逍遙子見聞之博,一時也想不出那是什麼功夫,他心中只是想着那八個字:“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慕容過所使手法,正與“接暗器,打暗器”相似,接鏢發鏢,接箭還箭,他是接毒粉發毒粉。
但是毒粉如此細微,他如何能夠不會沾身,隨即又輕鬆地發了出來?
難道說,“斗轉星移”沒有失傳?
逍遙子雖然是大惑不解,但是手中的茶杯,已經氣勢洶洶的飛向了慕容過。
慕容過笑道:“逍遙子先生的這杯茶,在下無功不受祿,還是留給你自己喝吧!”
說着呼一口氣,吹得那茶杯突然轉向,飛向逍遙子身前。
他一吹便將茶杯引開,比之手指彈杯,難易之別,縱然不會武功之人也看得出來,這茶杯一轉向,逍遙子顯然是又輸了一招。
逍遙子神色一泠親自端了過來,“敬酒不吃吃罰酒!”似乎是再也沒回旋的餘地。
慕容過一瞥之間,見那杯茶中隱隱泛起一層碧光,顯然含有厲害無比的毒藥。
眼見逍遙子走到身前,只隔一張板桌,慕容過吸一口氣,逍遙子捧着的那杯中茶水,陡然直升而起,成爲一條碧綠的水箭,直衝逍遙子的面門而去。
逍遙子暗呼:“好厲害!”知道對方一吸之後,跟着就是一吐,這條水線纔會向自己射來。
逍遙子心神微分,左手成鷹爪向他抓去,慕容過得此良機,立即運起“斗轉星移”絕技。
噗的一聲,逍遙子五指抓住了自己的右臂。
鮮血飛濺!
慕容過脫出毒水的範圍,飛身竄起,哈哈大笑,叫道:“逍遙子!拿命來吧!”
展開輕功,劍鋒直指逍遙子的咽喉。
這一次,曾經殺人無數的逍遙子,靜靜的看着寒光閃閃,心中說道:“再見!江湖!我的江湖!”
突然,又看見寒光閃閃,不,是金光閃閃,這一劍,看起來竟然是要一劍刺向太陽。
逍遙子頓時來了一點精神,上身暴漲三寸,胸部中劍,透胸而過。
慕容過則是左臂中劍,鮮血淋漓,退了三步,抖着手中的劍,怒斥道:“你是誰!”
那年輕人瀟瀟灑灑的吹落了劍尖上的鮮血,笑着說道:“我是來聽書的,就是看你不順眼。”
慕容過冷冷的看了一眼地上的逍遙子,一個跟斗十萬八千里,飛出了逍遙茶社,隱隱約約飛進了太湖。
那年輕人從逍遙子的懷中,取出大大小小十幾個藥包,和在一起倒上了逍遙子的胸口,還有右臂。
拿過兩個茶杯蓋子,一前一後蓋住胸部的傷口,撕下逍遙子的衣服,把逍遙子的傷口緊緊地纏了起來。
逍遙子發出殺豬般的叫聲,說出了三個字,“蝴蝶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