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遊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萬蕊參差誰信道,不與羣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下土難分別。瑤臺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作這一首《無俗念》詞的,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學名家,有道之士。
此人姓丘,名處機,道號長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類拔萃的人物。
當日,張君寶被少林追殺,路經武當山,挑了鐵桶,便上了武當山去,找了一個乾乾淨淨的巖穴,渴飲山泉,飢餐野果,孜孜不倦的修習覺遠所授的九陽真經。
數年之後,便即悟到:達摩祖師是天竺人,就算會寫我中華文字,也必文理粗疏。
這部九陽真經文字佳妙,天竺人決計寫不出,定是後世中土人士所作。
多半便是少林寺中的僧侶,假託達摩祖師之名,寫在天竺文字的楞伽經夾縫之中。
這番道理,就不是拘泥不化,盡信書中文字的覺遠所能領悟。
只不過並無任何佐證,張君寶其時年歲尚輕,也不敢斷定自己的推測必對。
他得到覺遠的傳授甚久,把這部九陽真經記下了十之五六,十餘年間竟然內力大進,其後多讀道藏,於道家練氣之術更是深有心得。
某一日在山間閒遊,仰望浮雲,俯視流水,張君寶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然裡豁然貫通,領會了武功中以柔克剛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長笑。
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啓後、繼往開來的大宗師。
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沖虛圓通之道,和九陽真經中所載的內功相參照,創出了輝映後世、照耀千古的武當一派武功。
後來北遊寶鳴山,見到三峰挺秀,卓立雲海,於武學又有所悟,乃自號三豐,這便是中國武學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張三丰。
楚國客棧。
楚國客棧,就是武當山腳下的五星級大酒店。
逍遙子看了看石杵一眼,輕聲的說道:“你留下!”
不知道爲什麼,他總是有一些心神不定的樣子。
一個月前,從蝴蝶谷返回“暗河”的途中,逍遙子接到總部的命令:“繞道武當山,爲張三丰祝壽。”
今天早上最新的指示,卻是“今天晚上,秘密潛入武當山,等候命令!”
雖然逍遙子是個殺手,但是還沒有能夠到武當山撒野的本事,武當七俠就不是他能夠輕易對付的了,更不要說已經爐火純青、接近大圓滿的張三丰。
雖然逍遙子是個殺手,但腦袋還是能夠想明白,這件事情必然是大有問題。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
少年子弟江湖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於也見到了白髮。
這一日是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丰的九十壽辰。
當天一早,紫霄宮中便喜氣洋洋,六個弟子自大弟子宋遠橋以下,逐一向師父拜壽,只是七弟子之中少了個俞岱巖。
張三丰和諸弟子知道俞岱巖做事穩重,到南方去誅滅的那個劇盜,也不是如何厲害的人物,預計可及時趕到,但是等到正午,仍然不見他的人影。
衆人不耐煩起來,張翠山便道:“弟子下山接三哥去。”
一口氣奔到了草店,那是一處三岔口,一條路通向武當山,另一條路東北而行至鄖陽。
張翠山雙腿一挾,縱***北追了下去。這一陣急奔,足有大半個時辰,坐騎雖壯,卻也支持不住,越跑越慢,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這一帶山上人跡稀少,無從打聽。
眼看將至十偃鎮,忽然看見道旁一輛大車,歪歪的倒臥在長草之中。再走近幾步,但見拉車的騾子頭骨破碎,**迸裂,死在地下。
張翠山飛身下馬,掀開大車的簾子,只見車中無人,轉過身來,卻見長草中一人俯伏,動也不動,似已死去多時。
張翠山心中怦怦亂跳,搶將過去,瞧後影正是三師兄俞岱巖,急忙伸臂抱起。
暮色蒼茫之中,只見他雙目緊閉,臉如金紙,神色甚是可怖,張翠山又驚又痛,伸手摸他胸口,覺得他一顆心尚在緩緩跳動,只是時停時跳,說不定隨時都能止歇。
張翠山垂淚道:“三哥,你……你怎麼……我是五弟……五弟啊!”抱着他慢慢站起身來,卻見他雙手雙足軟軟垂下,原來四肢骨節都已被人折斷。
但見他指骨、腕骨、臂骨、腿骨到處冒出鮮血,顯然是敵人下手不久,而且是逐一折斷,下手之毒辣,實在是令人慘不忍睹。
張翠山怒火攻心,目眥欲裂,偏偏是身上沒帶藥物,眼看着俞岱巖這等情景,馬行顛簸、每一震盪便增加他一分痛楚。
當下穩穩的將他抱在手中,展開輕功,向山上疾行。
一條白衣人影,在漫天夕陽下靜靜的佇立在遠處,他不知道從何而來,也不知道是如何來的。
只見那人長相還算得上能說得過去,臉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
外表看起來好象放蕩不拘,但是眼裡不經意流露出的精光,卻讓人不敢小看。
一縷花白的鬍鬚,一雙劍眉,下面卻是一對細長的桃花眼,充滿了柔情,讓女人一不小心就會淪陷進去。
光光的腦袋,高挺的鼻子,厚薄適中的紅脣,這時卻盪漾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天色已經漸漸地暗了下來,大殿之上壽筵早就擺好,紅燭高燒,也已是點去了小半枝。
衆人都有些心緒不寧起來,六弟子殷梨亭、七弟子莫聲谷在紫霄宮門口進進出出,也不知道有了多少遍。
張三丰素知這兩個弟子的性格,俞岱巖穩重可靠,能擔當大事,張翠山聰明機靈,辦事迅敏,從不拖泥帶水,到這時還不見回山,定然是有了什麼變故。
宋遠橋望了紅燭,陪着笑道:“師父,三弟和五弟定是遇到了什麼不平之事,是以出手干預。師父常教訓我們要積德行善,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兩個師弟幹一件俠義之事,那纔是最好不過的壽儀啊。”
張三丰一摸長鬚,笑道:“嗯嗯,我八十歲生日那天,你救了一個投井寡婦的性命,那好得很啊。只是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
五個弟子一齊笑了起來。
張三丰生性詼諧,師徒之間也常說笑話,四弟子張松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歲,我們每十年幹樁好事,加起來也不少啦。”
七弟子莫聲谷笑道:“哈哈,就怕我們七個弟子,沒有這麼多歲數好活……”
正在這時,武當山自山腳下,開始響起了叮叮噹噹的警聲。
警聲未畢,宋遠橋和俞蓮舟一齊搶到滴水檐前,大叫道:“是三弟麼?”
只聽得張翠山道:“是我!”
只見他雙臂橫抱一人,搶了進來,滿臉血污混着汗水,奔到張三丰面前一跪,泣不成聲,叫道:“師父,三……三哥受人暗算……”
衆人大驚之下,只見張翠山身子一晃,向後便倒。
宋遠橋俞蓮舟知道張翠山之暈,只是因爲心神激盪,再加疲累過甚,三師弟俞岱巖卻是存亡未卜,兩人不約而同的伸手將俞岱巖抱起,只見他呼吸微弱,三魂七魄皆無,只剩下遊絲般的一口氣。
張三丰見愛徒傷成這般模樣,胸中大震,當下不暇詢問,奔進內堂取出一瓶“白虎奪命丹”。
丹瓶口本用白蠟封住,這時也不及除蠟開瓶,左手兩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色丹藥,喂在俞岱巖嘴裡。
但是俞岱巖知覺已失,哪裡還會吞嚥?
張三丰雙手食指和拇指虛拿,成“鶴嘴勁”勢,以食指指尖點在俞岱巖耳尖上三分處的“龍躍竅”,運起內功,微微擺動。
以他此時功力,這“鶴嘴勁點龍躍竅”使將出來,就是新斷氣之人也能還魂片刻,但是他手指直襬到二十下,俞岱巖仍然是動也不動。
張三丰輕輕嘆了口氣,雙手捏成劍訣,掌心向下,兩手雙取俞岱巖“頰車穴”。
那“頰車穴”就在腮上牙關緊閉的結合之處,張三丰陰手點過,立即掌心向上,翻成陽手,一陰一陽,交互變換,翻到第十三次時,俞岱巖終於張開了口,緩緩將丹藥吞入喉中。
殷梨亭和莫聲谷一直提心吊膽,這時“啊”的一聲,同時叫了出來。
但是俞岱巖喉頭肌肉僵硬,丹藥雖然入了咽喉,卻不至腹,張松溪伸手按摩他喉頭肌肉。
張三丰隨即伸指閉了俞岱巖肩頭“缺盆”、“俞府”諸穴,尾脊的“陽關”、“命門”諸穴,讓他醒轉之後,不致因四肢劇痛而重又昏迷。
宋遠橋和俞蓮舟平素見師父、無論遇到甚麼疑難驚險大事,始終泰然自若,但是這一次雙手竟然微微發顫,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兩人均知道三師弟之傷,實在是非同小可。
這時大廳中一片寂靜,只聽得張三丰沉重的噴氣和吸氣之聲,又見他頭頂熱氣繚繞,猶似蒸籠一般。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突然俞岱巖“啊”的一聲大叫,聲震屋瓦,自懷中掉下一隻金元寶。
大家嚇了一跳,偷眼瞧張三丰之時,見他臉上不露喜憂之色,無法猜測俞岱巖這一聲大叫主何吉凶。
饒是張三丰內功如此深厚之人,但是畢竟也是將近百歲的老人了,此時也禁不住“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氣。
張翠山左足一挑,將金元寶挑了起來,伸手接住,突然“咦”的一聲,瞧着金元寶上所捏出的五個指印,道:“大師哥,這……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啊。”
“嘩嘩!咕咕!。。。。。。”
晚風自山巔吹拂,激起的,不是山泉的浪花,不是古樹的枯葉,而是,一隻飛鴿的羽毛!
一個黑衣人,緩緩邁步自林中走了出來,緊握着一隻搖頭晃腦的鴿子,通體黑衣遮掩着身形。
面巾後面的那雙寒光閃閃的瞳子,卻是讓人膽戰心驚。
因爲這雙瞳子的狠辣,如同刀劍,驚心動魄!
而比這瞳子還要駭人的,則是他腰間的佩劍,那是一把利劍,劍鞘是黑鯊皮套製成。
“張三丰。。。。。。”黑衣人看着手中的紙條,冷冷的低聲呢喃着,接着身形猛然從崖壁上一個借力,驟然躍起,下定決心排除萬難,直奔紫霄宮大殿而去。
張三丰!
他靜靜地爬伏在屋瓦上,不露一絲痕跡,彷彿沒有重量一般,輕的就像剛纔鴿子的羽毛,無息無聲。
大殿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一位花白鬍子的老頭,緩緩自屋內邁步走了出來,擡頭看向黑衣人的藏身之處,他佝僂着身子,雙眼卻異常明亮!
“噹啷啷”!
一聲長劍出鞘的錚鳴響徹紫霄宮的夜空,一抹黑色的閃電如一道寒光,從屋瓦上飛躍而出,長劍輕震出一朵銀色小花,朝着張三丰奔襲而來!
這一劍,迅捷,快若疾風閃電!
這一劍,驚奇,勢若電閃雷鳴!
這是絕殺的一劍,因爲面對張三丰,他也只有這麼一劍的機會,所以,他賭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
“放肆!”一聲叱吒,宋遠橋猛地一蹬地,提劍飛來,想要攔下黑衣人。
“咣噹”!
誰知道一聲炸響,先一步響徹武當山的上空,但是中招的人,卻不是張三丰,也不是宋遠橋,更不是黑衣人。
而是黑衣人直接把長劍扔到了地上。
所有的人俱是神色一怔,
黑衣人拱手說道;“在下‘暗河’逍遙子,剛剛在山上接到‘暗河’的飛鴿傳書,請張真人一觀。”
嘴上如此說着,黑衣人的手一揚,紙條緩緩地飛向張三丰。
“颼!”,紙條竟然如利箭,發出一陣陣破空之聲,像是要把有些沉悶的空氣撕裂。
張翠山搶先一步,一劍刺向紙條,用了粘字訣,將紙條輕輕地粘在劍上。
“張三丰元氣大傷,殺!”
這就是紙條上面的八個字,八個紅色的字。
張三丰隨手一揮,紙條已經化爲齏粉。
輕聲的說道:“逍遙子!‘暗河’第一殺手!江湖排名第十!哈哈,有意思,你要怎樣?” шшш ¸ttκΛ n ¸¢O
“哼!”武當七俠剩餘的六人,齊聲悶吼一聲,六把長劍映起六道寒光,照在黑衣人的臉上,那般的刺目,彷彿是預示着逍遙子生命的終結。。。。。。
逍遙子一動不動,雙手上舉,沒有做任何掙扎。
“我本來大可以一走了之,只是心慕張真人風采,特此欲見上一面。請武當七俠高擡貴手,不要傷我性命,我要查出來是誰在害我,這對我對你們來說都是一個圈套。”
張三丰輕輕地揮了揮手,地上的劍凌空飛向逍遙子,武當七俠撤劍後退,逍遙子持劍飛起,向着武當山下飄然掠去。
張三丰又看了看金元寶,向宋遠橋道:“遠橋,你說這件事情應該怎麼辦理?”
近年來武當派中諸般事務,張三丰都已交給了宋遠橋,這個大弟子處理得井井有條,早已不用師父勞神。
他聽見師父如此說,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這件事情好像是有人想要挑起少林和武當的爭端,師父,這件事不單是給三弟報仇雪恨,還關連着本派的門戶大事,如果是應付稍有不當,一着不慎,只怕會引起武林中的一場大風波,還得請師父示下。”
張三丰道:“好!你和松溪、梨亭二人,明日帶着這個金元寶,持我的書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見方丈空聞禪師,告知此事,請他指示。這件事咱們不必插手,少林門戶嚴謹,空聞方丈望重武林,必然會有妥善處置。”
宋遠橋、張松溪、殷梨亭三人一齊肅立答應。
楚國客棧!
逍遙子偷偷摸摸的掠近,石杵卻仍然在屋中哼着小曲: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屋外十三個黑衣人,默默地趴在屋瓦之上,輕鬆自在的聽着小曲,似乎是在等待着逍遙子的回來。
逍遙子大袖微揚,已潛運內力,將“逍遙三笑散”毒粉,向十三個黑衣人揮去。
這毒粉無色無臭,細微之極,其時天色已晚,小曲又如此好聽,十三個黑衣人,竟然樂不可支的笑了起來。
三笑斃命!
逍遙子拉出哼着小曲的石杵,還是偷偷摸摸的大叫一聲:“殺人了,快跑啊!”
五星級大酒店楚國客棧,頓時炸了鍋,住宿的人雙手抱頭四散奔逃。
逍遙子翻開這些黑衣人的包包,火神派的硫磺彈,赫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逍遙子清清楚楚的知道,表面上火神派和“暗河”不共戴天,實際上火神派卻是“暗河”的兄弟聯盟。
大火!
熊熊燃燒的大火!
楚國客棧被硫磺彈燒成一片灰燼!
一個人如果真的心已死,情已滅,這世界上還有誰能傷害他。
逍遙子默默地看着燃燒的火焰,心中憤怒的火焰,也在熊熊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