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日。
諸事皆宜,大吉大利。
石杵倒在牀上。
他快馬輕騎,從金陵到秦淮河奔馳了五十里,一下馬就衝了進來,進來就倒在這張牀上。
又香又軟的牀。
秦淮河最香最軟的牀
這是棉花的牀。
棉花是個女人,又白又軟的女人,每次看到石杵的時候,總會笑得像棉花糖一樣甜蜜。
窗外陽光燦爛,天氣晴朗,風中帶着醉人的花香。
石杵看看窗外的一角藍天,終於緩緩吐出口氣,喃喃道:“今天真的是個好日子。”
棉花今天居然沒有笑,只是淡淡的道:“今天的確是個好日子,殺人的好日子。”
石杵用一隻手支起了下巴,能夠殺死女人的下巴,看看她:“你想殺人?”
棉花看着他道:“我只想殺一個人。”
石杵明知故問道:“殺誰?”
棉花恨恨的道:“殺你!”
石杵並沒有被嚇一跳,反而笑了,笑得好像還很開心,能夠殺死女人的笑着。
棉花咬着薄薄的嘴脣,道:“你已經三個月沒有來了,我本來真是想殺了你的,可是我又一想想,今天你居然還會想着來看我,已經算是很不容易了。”
石杵笑道:“你知道了?”
棉花撇撇嘴道:“我當然知道,今天是石杵公子,創立‘正大光明’的大喜日子。”
她美麗的眼眸裡忽然有了淚光:“我也知道石杵公子今天到這裡來,只不過是爲了要告訴我,從今以後,他跟我已經一刀兩段一拍兩散了,就算我以後還會再看見他,也應該把他當成陌路人。”
石杵不能否認她的想法,也不能不覺得有點難受:“來,我還帶了樣東西給你。”
他從身上拿出一袋明珠:“這是我答應給你的,我還沒有忘記。”
明珠晶瑩圓潤,璀璨美麗,就好像多情的少女們、純情的淚珠一樣。
不多不少,七十二顆明珠。
棉花接過來,輕輕撫摸,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定會帶來給我的,你一向是個很有信用的男人。”
這一次,她居然沒有流淚。
看着這麼多明珠,她居然沒有流淚。
可是她的手已經在發抖,她忽然跳了起來,用力將這一袋明珠,往石杵的臉上砸過去,大聲道:“誰稀罕你這些臭珠子,誰稀罕你這個小王八蛋。”
袋子並沒有打到石杵的臉上,卻隨着微風、晃晃悠悠從窗口飛了出去。
石杵又笑了:“小王八蛋多少總還是有點好處的。”
棉花又跳起來,道:“有什麼好處,你說!”
石杵故意道:“小王八蛋至少總比老王八蛋身體好,也比死王八蛋身體好。”
他只是想讓棉花也笑一笑。
從今天開始,他就要和敵人面對面的戰鬥了,他不想讓自己心愛的女人受到傷害。
當然,這也是陸三金的經驗之談。
而且,逍遙子也這麼說過。
他們之間,雖然並沒有什麼條件和誓約,但是分離,總是難免要令人悲傷。
他一直希望,他們在離別的時候還能笑一笑。
棉花還是沒有笑出來,剛纔被她擲出窗外的那串珍珠,卻自作多情的飛了回來。
接着,“奪”的一聲響,一根二尺六寸長的長箭,將這袋明珠釘在了柱子上。
箭桿上,銀光閃閃,箭尾的銀羽還在顫動,窗外,又有根三寸短箭飛來,釘在這杆箭上。
長箭雖強,短箭更準。
棉花竟然是看呆了。
作爲一個在秦淮河混日子的女人。
像這樣的箭法,的確不是常常能看得到的。
石杵的笑立刻變成了苦笑,嘆息着道:“我的債主們終於來了。”
棉花變色道:“他們來幹什麼啊?”
石杵道:“債主當然是來討債的,你難道看不出今天也是討債的好日子!”
這裡是個小樓,現在正是夏天。
小樓外陽光明媚,百花齊放,有的鮮紅,有的嫩綠,有的鵝黃。
小樓就在陽光裡。
兩個黃衣人站在鮮豔的花叢間,一男一女,一少一老。
少年人是個身長八尺的壯漢,威風凜凜的樣子。
老婦人的背已經駝了,牙已經掉了,嘴巴已經癟了,一雙眼睛卻仍然閃閃發光。
兩個人,兩把弓,金背黑胎,一長一短。
**銀箭,子母連環。一大一小,殺死拉倒。
棉花站在小樓上的小窗旁偷偷的看着,忍不住問道:“這兩個人是誰?明珠是他們的嗎?”
石杵說道:“這是黃婆婆,大力神是她的兒子。”
棉花道:“黃婆婆是什麼人?”
石杵開玩笑道:“黃婆婆是大力神的娘,是個可以用一枝短箭,射中十丈外蒼蠅眼睛的人。”
棉花臉色變了,道:“這駝背的老太婆,竟然能有這麼厲害……”
石杵繼續道:“她的兒子大力神雖然沒有她準,可是兩膀有天生的神力,只要是他高興,隨時都可以把並排站着的五個人射個透心涼。”
他嘆了口氣接着道:“**銀箭,子母連環。一大一小,殺死拉倒。這母子兩個人,誰看見,誰倒黴。”
棉花害怕的道:“可是,你偏偏欠了他們的債?咱們把明珠給他們吧。”
石杵苦笑,說道:“我一向都很倒黴,明珠他們都不要。”
棉花着急道:“你到底欠了他們什麼?”
石杵笑了笑道:“欠了他們兩個人。”
棉花不懂,挺了挺波濤洶涌的酥胸,道:“你怎麼會欠他們兩個人?你也開始偷人了嗎?”
石杵嘆氣道:“有一次我半夜從秦淮河喝了酒回家,看見有兩個小姑娘在前面逃,大力神在後面追,有個小姑娘已經中了一箭,不停的在喊救命!”
他又嘆了口氣,道:“看見這麼樣一個大男人在追小姑娘,我當然要英雄救美拔刀相助,替她們擋上一陣,好讓她們逃走。”
棉花抓住他的手道:“那後來呢?”
石杵苦笑道:“後來我才知道,那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根本就不是小姑娘。”
棉花更是不懂,問道:“不是小姑娘是什麼?少婦?”
石杵頓了頓道:“這是兩個男人。”
棉花傻了,因爲她也知道,有些男人的愛好很特別。
石杵又道:“江湖中有一幫叫‘小蜜蜂’的採花賊,專門喜歡扮成小姑娘晃來晃去,吸引那些想要離家出走、遠走高飛的女人。”
棉花伸頭向窗外看了看,神色有些緊張的道:“那兩個小姑娘,都是採花賊?”
石杵點頭苦笑道:“幸好這母子兩個人,總算還看得出來我不是小蜜蜂。”
棉花笑了笑道:“就算你是一隻大黃蜂,他們當然也不會就這樣放過你。”
石杵笑着道:“當然不會,他們給了我三個月限期,讓我把那兩個採花賊抓回來。”
棉花問道:“現在限期已經到了嗎?”
石杵點頭道:“快到了。”
棉花又道:“你有沒有替他們把人抓回來?”
石杵搖搖頭道:“還沒有。”
棉花看着他,也是搖頭嘆氣,道:“這世上有種人好像總是喜歡捉蝨子,而且還把捉來的蝨子往自己的頭髮裡放,你爲什麼偏偏就是這種人?”
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確實是每一個人的最好形容。
石杵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要是隻有一兩隻蝨子,倒也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
棉花驚奇的問道:“你的頭髮裡還有什麼?”
石杵嘆道:“好像還有三四隻蜈蚣,五六個蠍子,七八條毒蛇。”
棉花沒有再問。
不是不想問他。
而是,她已經嚇得都發不出聲音了。
因爲,她已經看見了好幾條毒蛇!
毒蛇就裝在一個破麻袋裡面,從破洞裡伸出了三角形的腦袋,青青的腦袋,哧溜哧溜的吐着紅信子。
麻袋在一個人的背後揹着。
這是一個奇形怪狀造型奇特的人,不但鼻子缺了半個,嘴脣沒有了,耳朵也被咬得少了一圈,一雙眼睛裡滿布着血絲,就像是毒蛇的紅信子在照着鏡子。
可是他身上卻偏偏套着件花花綠綠、五彩繽紛的袍子,油光鋥亮,更讓他顯得是說不出的神秘恐怖。
有條毒蛇已經爬上了他的肩頭,盤住了他細長的脖子,伸出紅信舐着他的醜臉。
他卻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偶爾還配合着伸伸舌頭。
綠幽幽的舌頭。
棉花卻已經有感覺了,彷彿是蛇在她的肚子裡翻騰,差一點就要吐了出來。
“這個人也是你的債主?”棉花捂着嘴。
“嗯。”石杵又笑了笑。
“你欠了他什麼?美女蛇?”棉花還是捂着嘴。
“我欠他五條蛇!比美女還毒的蛇!”石杵的嘴裡好像也有點苦水:“五條天下最毒的蛇。”
棉花有點不服氣了:“你救了那兩個採花賊,是你自以爲是的錯,可像是這樣的毒蛇,你就是再多殺他幾條也是應該的,爲什麼還要還給他?”
石杵道:“因爲他就是毒觀音。”
棉花有些疑惑道:“毒觀音?觀音也有毒?”
石杵嘆氣道:“他雖然滿身都是毒,可是他的心卻像觀音菩薩一樣善良。”
棉花奇道:“觀音菩薩也養蛇?”
石杵鄭重其事道:“有的人養蛇,是爲了害人,他養蛇卻是爲了救人。”
他知道棉花不懂,所以又解釋道:“只有用毒蛇的唾液和血煉出來的藥,才能解毒蛇的毒。”
棉花又道:“你欠他的那五條毒蛇怎麼樣?”
石杵道:“那五條蛇都是異種,他在滇邊的窮山惡水之中找了三年,才千辛萬苦的把這五種毒物抓齊了。”
棉花追問道:“抓齊了又有什麼用?”
石杵道:“有了這五種毒蛇的唾液,他就可以合成一種藥,這種藥能解百毒,但是卻一定要在它們活着的時候,讓它們自己吐出來的毒液纔有用。”
棉花想了想道:“我倒是曾經聽說,毒蛇只有在咬別人的時候,纔會把自己的毒液吐出來。”
石杵點頭道:“不錯。”
棉花有些氣憤道:“爲了要採集這五種毒蛇的唾液,難道他就讓它們去咬人?”
石杵笑了笑道:“可他只是讓毒蛇去咬他自己。”
棉花又傻眼了。
石杵接着道:“我看見他的時候,那五條毒蛇正咬在他身上。我連想都沒有想,就拔出劍把那五種毒蛇都斬斷了,每一條蛇都被我砍成了七八截。”
棉花也不禁苦笑,道:“看起來你的劍法倒真不錯。”
石杵也苦笑道:“可是我這件事卻又做錯了。”
在這個世界上,好心辦壞事的人,其實真的是不少。
花園裡很靜,黃婆婆、大力神和毒菩薩,顯然都是能夠沉得住氣的人。
就在這時候,遠處忽然傳來“梆!梆!”兩聲響,聲音彷彿是很遙遠,又好像是敲在耳朵邊。
聽見這聲音,黃婆婆和毒菩薩的臉色都好像有點變了。
棉花問道:“這是不是打更的聲音?”
石杵點頭道:“是的。”
棉花笑着道:“現在還是白天,這個人就打起更來了,是不是有毛病或者是睡糊塗了?”
石杵搖頭道:“他沒有毛病,也不會睡糊塗了,只不過他想什麼時候打更,就可以在什麼時候打更。”
棉花問道:“爲什麼?”
石杵苦笑道:“因爲他打的更和別人不同,他不是給人報時的,他打的是斷魂更。”
棉花愣了愣道:“斷魂更?”
石杵臉上也露出奇怪的表情道:“奪命更夫圖三更,一打三更人斷魂。只要是他打過了三更,就有個人必定要魂斷藍橋。”
秦淮河上,確確實實有一座藍色的橋。
又有更聲響起,聲音卻是更近了。
雖然也只不過是很普通的“梆!梆!”聲,可是現在聽在人的耳朵裡,已經變得是說不出的詭異。
棉花忍不住問道:“他也是你的債主?”
石杵道:“這是個大債主。”
棉花又問道:“你欠他的是什麼東西?”
石杵道:“欠他一刀!”
棉花問道:“你還有幾個債主?”
石杵道:“大債主,就只有這三個。”
棉花奇怪道:“他們知道今天你會來這裡?”
石杵道:“他們不知道。”
棉花道:“可是爲什麼他們全來了?”
石杵笑着道:“是我約他們來的。”
棉花幾乎是叫了出來:“是你約他們來的?你爲什麼要把這些要命的債主,都約來這裡?原來是你有毛病!”
石杵悠悠道:“因爲欠了人的債,遲早總要還的。”
他忽然又笑了笑。“難道你看不出今天,也正好是個還債的好日子?”
斷魂更又響了。
“梆、梆、噹。”
要什麼時候纔到三更?
除了奪命更夫之外,沒有人知道。
或許,圖三更這輩子活着,就是圖的還有個三更。
圖三更慢慢的從花叢中走了出來,白衣、青襪、青鞋、蒼白的臉。
花叢之中,本來沒有這麼樣一個人。
現在卻偏偏有一個人,這麼樣施施然走了出來。
就像是魔術師,見證奇蹟的時候一樣。
他手裡有銅鑼、小棰、竹梆和一根白色的短杖。
亂七八糟的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難道這就是、奪命更夫追魂奪命的武器?
終年不見陽光,躲在夜色之中“梆、梆、噹。”的人,臉色本就是蒼白的,這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的兩隻眼睛。
他的兩隻眼睛也是白色的,一種奇異的慘白色,灰濛濛的看不見眼珠,也看不見瞳仁。
難道這奪命更夫,竟然是個瞎子!
花叢外是一條小徑。
所有的花叢外,都是一條小徑。
彎彎曲曲的小徑,鋪着圓咕嚕滑溜溜的鵝卵石。
黃婆婆和她的兒子,就悄無聲息地、站在小徑旁邊的一叢月季裡。
瞎子當然應該看不見他們。
可是圖三更走過他們身旁時,卻忽然停下腳步,回過了頭,看了看,道:“黃婆婆,別來無恙!”
黃婆婆冷冷的看着他,淡淡的回答:“託圖先生的福,我們孤兒寡母,總算還沒有被人活活氣死。”
圖三更仰面向天,彷彿是在沉思,過了很久才長長嘆了口氣,道:“這一別算來已有十三年了,日子過得好快。”
黃婆婆語重心長的道:“每天都有一個三更,左一個三更,右一個三更,像你這樣沒有事就“梆、梆、噹。”的話,日子怎麼能過得不快?”
圖三更慢慢的點了點頭,像是在思索着“梆、梆、噹。”的意義,蒼白的臉上完全沒有一絲表情。
“梆、梆、噹。”他嘴裡在喃喃自語,手裡用白色的短杖點着地,又慢慢的向前走。
走到毒觀音面前,他又是輕輕地停了下來。
他沒有開口,毒觀音也沒有開口,麻袋裡已有兩條蛇,像箭一般躥了出來,完全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瞎子看不見,既然沒有聲音,他當然也聽不見。
不是瞎子也聽不見。
可是這兩條蛇剛躥過來,他手裡的短杖已揮出,還心有靈犀的打在這兩條蛇的七寸上。
兩條蛇立刻像麻繩一樣憑空掉了下去,躺在地上連動都不會動了。
圖三更嘆了口氣,道:“我是不是又打死了你兩條蛇?”
毒觀音算了算道:“哼!這是第五十三條了。”
圖三更歪着頭道:“哦,你是不是想讓我賠?”
毒觀音恨恨的道:“你賠得出來嗎你?”
圖三更卻是淡淡的笑了笑,道:“那隻不過是一條竹葉青、一條莽山烙鐵頭而已,你要是真的想讓我賠,我隨時都可以抓個七八十條給你。”
毒觀音吃驚的看着他,神色雖然變了,聲音卻仍然很冷淡:“用不着你費心,我自己也會抓。”
圖三更笑了笑道:“很好,既然你不想要我賠,我倒有句話要勸你。”
毒觀音道:“有話就說。”
圖三更想了想道:“你捨身喂蛇,以血肉換取它們的毒液,雖然每次都能及時將蛇毒取出來,可是多多少少總有些毒素,會殘留在你的血液裡面。”
他嘆了口氣,又道:“天尊毒者的取毒秘技,並不見得是絕對有效的。”
毒觀音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圖三更揉了揉鼻子道:“現在你血裡的殘毒,已經有一百零三種。”
毒觀音忍不住問:“你看得出來?”
圖三更正色道:“我是個瞎子,怎麼能看得出來?”
他淡淡的接着道:“可是我卻能夠聞出來,你血裡的毒性只要再多加五種,觀音就要變成殭屍了。”
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這確確實實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從古至今,再到以後,一百零八都不是個好數。
現實生活中,感性的人總是嘲笑理性的人,活的太嚴肅。
其實,太在乎自己的感受又能如何?
笑過、哭過、發泄過,生活也不會因此改變。
也許真要等臨終一刻才能明白,每天爲之煩惱、痛苦、傷心、氣憤、達到忍耐極限的事,是多麼可笑和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