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選在超市接頭麼?”尚佳軒推着一籃子菜從鄭唐衣身邊走過:“小蕭早就知道我們認識,就算我們三個一起見面…大不了就是尷尬幾分鐘罷了。”
“小蕭懷疑了麼?”鄭唐衣看了看一個圓白菜:“拿去換了吧,這個是轉基因的。”
“應該沒有吧。可是我真的搞不懂,你幹嘛一定要把事情弄那麼複雜?阿龍大侃他們三個縱然就是當年桂三祥出貨的下家,也是給白謹謙惹上殺身之禍的導火索。這些事你直接告訴小蕭不就行了麼?這樣還能把海拓南一併咬上,何必千辛萬苦得把這三個人弄到小蕭面前?”
尚佳軒把圓白菜丟出購物車,又撿了一捆黃瓜進來。
“讓他自己找出真相,會比我親口告訴他來的更真實。小蕭遠比我們想象中堅強而倔強…渾身上下佈滿着荊棘卻一邊佯裝着笑臉一邊告訴身邊的人他很享受。”
“他只是怕失去了荊棘的保護後會脆弱的不堪一擊。寧願穿着這樣帶刺的盔甲刺傷自己也震懾四方。”尚佳軒點點頭。
“如果你想要救他,可以用刀亂砍一氣麼?”鄭唐衣問。
“當然不行,那會讓他飽受折磨的
!”
“所以只能將荊棘連根拔起,起初的時候他也許會因突然喪失了保護層而恍惚。但最後,一定是陽光治癒他不見天日的心靈。你看過他畫的畫麼?”
“呃…海拓南的裸像算麼?”尚佳軒一臉無辜的厭惡表情油然而生。
“他家裡的裝潢,很多畫框都是他的作品…你說你喜歡他卻連這個都不知道?”鄭唐衣嘆了口氣。
“鄭叔,你不要拿這副勝利者的神情來鄙夷我好不好…人有不同的個性,我天生不會甜言蜜語也不懂細節浪漫,更不會欣賞小蕭的才能同他花前月下人生哲學。但我能用身軀和拳頭保護他——”
“抱歉,是我失言——從他的畫裡,你可以細細體味到他純潔的創作思路和美好的藝術靈感。即便這一生,他的苦難被層層疊加,他的雙手已然污穢。但你我應該都有這樣的共識——他的心依舊純粹。”鄭唐衣身後過來一個老太太:“先生,你們也要找鰿魚啊?我轉了一圈都沒找到——”
“什麼鯨魚?”尚佳軒一拍腦袋:“大娘您聽錯了吧,我們說的是荊棘!”
“不就是鰿魚麼?”老太太嘟嘟囔囔得走開了。
“所以這一次,從內從外——一定要把龍行社連根拔起。”鄭唐衣道。
“鄭叔,你一點都不會難受麼?龍行社是你半生的心血——”
“難道長在身上的腫瘤你也要對他戀戀不捨麼?畢竟跟了你好多年…”鄭唐衣苦笑道:“我已經用我的半生遺憾證明了龍行社的錯誤,它只是一個殺戮機器,抱着自己的法則以爲永無撼動之日。結果賠進去了那麼多人——佳軒,你每個月跟上線接幾次頭?”
“兩次,時間隨機。”
“對黑社會來講,臥底的警察比叛變的小弟更可惡,只要抓到了就是三刀六個洞。你的任務十分危險,自己要注意安全。”鄭唐衣拍了下他的肩膀:“另外,小蕭不愛吃西紅柿。”
一場秋雨更深露重,窗外花落成塚。再過一週就是鬼節了,白皚蕭還記得父親死後的那個鬼節,媽媽光着腳站在滿是溼泥的院子裡不哭不笑得站了一整夜
。
“我媽媽到底是不是精神病?”白皚蕭開車下了國道,已經進入清水鎮境內。鄭唐衣正在副駕駛上望着窗外發呆,聽他忽然這麼問倒是大大出乎意料。“怎麼忽然想到這個了?”
“從我記事起,她就隔三差五得虐待我,八歲以後又開始虐待她自己。”白皚蕭道:“我愛她原諒她的一切根本,都在於我把她當成一個無法自控行爲的精神病人。”
“可能,與其說是精神病,跟不如說是一種極致癲狂的雙重人格,你不是也說過…她也常常抱着你哭麼?”鄭唐衣抓住白皚蕭冰涼的手:“別想了,都過去那麼久的事了…你媽媽,也許她只是太愛你爸爸纔會變得瘋狂恐怖。”
“可她爲什麼會吸毒?”
“壓抑孤獨的人…吸毒不是太正常了麼?”
“我是想知道,她哪裡來的毒品…”白皚蕭把車子停在墓園的車場:“那東西價格不菲,一年下來可以隨便哪個工薪階層傾家蕩產。爸爸剛死,我又做了心臟手術——媽媽會有錢去買毒品麼?唐衣——我爸爸跟三叔,是不是也動過毒品?”
鄭唐衣沒說話,徑自踏上通往墓山青石板路。白皚蕭果然如他所想的聰明,才一天多的時間就已經這樣接近真相了。這個時候向他說明真相,應該不會再起到逆反的效果。
“上來看看你爸爸吧,我把什麼都告訴你。”他回身伸出手,拉住白皚蕭的胳膊。
墓園在這個小鎮的最北邊,白皚蕭的父親已經長眠了七年了。
說起來,這只是白皚蕭第二次來看他。質樸的青石板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上面鑲嵌的照片早就破損泛黃。香爐裡擠滿了風霜雨雪的痕跡,兩旁的松樹越來越畸形。
“真簡陋啊!”鄭唐衣彎腰拔去上面的雜草。
“這些年你怎麼都不來幫他打掃?”白皚蕭奇怪道。
“因爲我沒臉見他…只能站在那邊的山頭,默默看着他。”鄭唐衣一伸手,指向另一側墓臺:“那裡睡着蘇合景,還有佳軒的父親,梨若的弟弟…”
“看來他們那邊比我們熱鬧呢
。”白皚蕭俯身在鄭唐衣旁邊,鼻尖貼近白謹謙的照片:“爸爸,別急着把唐衣帶走好麼?你有很多人陪着,我卻只有他了。”
“小蕭,你說什麼呢?”鄭唐衣起身,苦笑道:“你爸爸這一生都被我害慘了,他可能下輩子都不願意原諒我呢。”
“那最好!最好他忘了要來帶你走——如果我活到六十歲,你必須要活到八十一歲!”
“你說你長大了,卻還像個孩子心性。”鄭唐衣提過紙包:“這邊別破壞了植被,我們去下面的焚燒堂給你爸爸燒點錢。”
“你也信這個?”白皚蕭翻了翻那些錫紙做的元寶銅錢:“我也就是給逝去的人燒點遺物罷了,紙錢這東西——大家都燒不怕通貨膨脹麼?”
“如果不是因爲錢…你爸爸不會走上那條路的。我想,就算他死了我也不能讓他再缺錢了。”鄭唐衣撥弄着樹枝,不顧濃煙滾滾。
“我爸爸真的是爲了錢去販毒的?”白皚蕭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得望着鄭唐衣:“不至於吧,他一生清貧高風亮節,怎麼會——”
“因爲他要救你啊,好不容易等到了與你血型相匹配的心臟——他就算拼了自己的命也要鋌而走險。”鄭唐衣踩滅了火,望着白皚蕭驚訝的臉:“你想要知道的真相,我可以告訴你——”白皚蕭靜靜地聽完了鄭唐衣的話,這一次他平靜又沉默,中途毫無打斷。
鄭唐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小蕭,這一次你相信我對麼?”
白皚蕭點頭:“其實,我也猜到了一些。只是沒料到…換給我心臟的人,是梨若的弟弟。難怪她——”
“下次見到梨若,你跟她道個歉吧。”鄭唐衣輕輕抱住白皚蕭略有些顫抖的身軀:“她是真的把你當成弟弟疼愛的。”
白皚蕭環住鄭唐衣的腰,把頭埋在他的左肩膀上,奮力得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你們那個時代,真的驚心動魄——我想我忽然可以明白了你當初那麼抗拒我的原因。唐衣,你是真的喜歡我麼?在我父親的墓前發誓,你眼裡心裡…從來沒有把我當成過替身。”
“我發誓,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任何人的影子
。”
“你發誓,我們在一起是獨立依存的愛人關係,我不是你的私有物也不要聽從你的一切指揮和安排。”
“我發誓,我給予你全部的自由和尊嚴。除了牀上我說了算,其他都是你說了算——”
“你!”白皚蕭的臉騰地一下全紅:“這是墓地,你說這個——”
“現在你可以相信我了吧,我敢在白謹謙的面前這麼說,心裡對你又怎會有隔閡?”鄭唐衣擎起白皚蕭的下巴,深情地望着他:“那你願不願意答應我一件事?”
“不願意。”白皚蕭把頭扭到一邊。
鄭唐衣臉色一沉:“我還沒說是什麼呢?”
“猜也猜得到——我暫時不打算離開龍行社,海拓南要利用我肅清幫會進行變革,我也正要利用這個機會把本來屬於你的東西搶回來。”白皚蕭一手按住鄭唐衣的嘴脣:“我不能允許你的身邊有這樣的殘忍變態虎視眈眈。”
“小蕭,我不需要那些東西——”
“閉嘴,你剛剛答應過不干涉我的。”白皚蕭道。
鄭唐衣沉默,依稀記得這樣的對話早在七八年前就上演過。那時的自己天真的以爲得到了可以庇佑一切的權利,置白謹謙的苦苦規勸與不顧。原來人家都說現世報,一點都不會差。
“我們快走吧,這裡人太少。”鄭唐衣四下看看,中午的陽光十分刺眼。
“黑道上混,直到有人天天琢磨着怎麼弄死你,你纔算真的成功。”白皚蕭笑了笑,任由鄭唐衣伸手撣掉自己肩膀上的一點灰,動作細膩又曖昧。
忽然,他金絲邊的眼鏡晃了一下,在這冬日難得充足的陽光裡,微微有點反射。他再熟悉不過了,那是狙擊槍的瞄準鏡!
“小蕭!”槍響的瞬間,鄭唐衣講他撲倒在地,一連滾了幾個彎,地上的泥土又被幾顆子彈濺起簌簌的灰塵。
“你沒事吧?”鄭唐衣拽着白皚蕭躲到石頭後面
。“這裡下去離車場只有幾十米距離…。”
“我去引開,你開車上來!”白皚蕭掏出手槍上膛,“對方好像只有一人的樣子?沒動靜了?”
“這種類別的狙擊殺手一般一槍落空都會即刻收隊。”鄭唐衣拉住白皚蕭:“先不要出去,我想,也不要去車場。”
“你擔心有人埋伏在停車場?”白皚蕭心裡一驚,這是自己之前沒想到的。
“只能說可能性不小…”鄭唐衣靠在一處墓碑上,“從這個角度,你能看到那個殺手麼?”
“不行…”白皚蕭搖搖頭:“可就算能看到又怎麼樣,我們的手槍射程完全是鞭長莫及。”
“邢青在來的路上了,我們只要能堅持一下就好。”鄭唐衣抓住白皚蕭的肩膀:“你看左我看右,不要隨意開槍。”
“你通知他了?”剛纔事發突然,白皚蕭沒看到鄭唐衣有打電話等行爲。
“我身上有警戒信號發射器。今天…。我本來想跟你說些事,就沒叫他跟着…”鄭唐衣的喘息越來越沉重,額頭上的汗水也開始沁出。他的話音越來越輕,頭沉在白皚蕭的肩膀上。白皚蕭這才發現,鄭唐衣西裝裡面的襯衫已經一層層暈染的殷紅。
“你…你中槍了?”白皚蕭大驚,伸手正按在鄭唐衣的槍傷處。
“不礙事,非要害…”鄭唐衣挺起身子:“你把我的槍也拿上,我的手動不了。”
白皚蕭慌手慌腳得查看了鄭唐衣的槍傷,右肩窩處,彈片卡在肩胛骨擦破了動脈。雖然沒有擊中要害臟腑,但如此嚴重的出血量一旦引起失血性休克或是血栓都是會致命的。
“不行,必須馬上回到車裡去!”白皚蕭顧不得所謂的陷阱,他只知道哪怕晚一刻送鄭唐衣去救治自己都有可能永遠失去他。等了這許多年纔等來的一顆真心,怎能就這麼輕易地親眼看着它停止跳動。
白皚蕭撕開襯衫的袖子,“唐衣,忍着點。”他顧不得許多,將布條狠狠得匝在鄭唐衣的患處,“你在這等我,我去把車開上來
。”
他猛一起身,冰冷得槍口正抵在他後腦上。
他們一直以爲早就撤退掉的狙擊手,不知是什麼時候躲在了兩人身後的墓碑處。
“至少先告訴我你是誰。”白皚蕭雙手舉過頭頂,試探着慢慢回身。
“槍給我。”那人操着一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
白皚蕭遞上槍:“你是,誰派來的?”
那人不回答,把手槍丟得遠遠地:“還有一把。”
白皚蕭開始絕望了,他本以爲能拖延一秒鐘就能多一線希望。看來眼前這個殺手是不吃這一套的。
“你是衝我們兩個誰來的?”鄭唐衣一隻手撐着墓碑站起來:“如果是衝我來的,多殺一個人也沒人給你更高的報酬——放了他吧。”
“唐衣——”白皚蕭剛喊出聲,就被那殺手的槍口逼退半步。
“如果是衝他來的,那你就連我一起殺了吧。否則我總有一天會找到你爲他報仇,”鄭唐衣此時臉色已經慘白,嘴脣從輪廓開始泛紫:“你不知道我的手段,我會讓你死得非常非常痛苦…”
“別想太多了,我是衝着你們兩個來的。”那殺手冷笑道:“誰先?”
“他先吧。”鄭唐衣道:“我知道他不會想要看到我死在他面前的,讓我替他承受吧。”
殺手的表情很複雜,晃了晃槍口對準白皚蕭的頭部。接着一聲槍響,倒下的卻是那殺手。
鄭唐衣揚起的右手上,手槍顫巍巍得落下。這樣大的動作對於已然負傷的人來說無異於透支,他身子一晃便栽倒在白皚蕭的懷裡。
“唐衣!”白皚蕭眼見他的槍傷血流如注,頓時心急如焚。“你醒醒!我這就帶你去醫院——”
“不要去醫院…”鄭唐衣緩了下呼吸:“到這個地址…”他掏出上衣口袋裡的記事本交給白皚蕭:“最後一頁上…堂鼓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