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平淡無奇,白皚蕭感覺自己十七歲的心性幾乎被磨礪成了七十一歲。每天早睡早起,澆花喂烏龜,看店畫畫,談天說地。鄭唐衣蘇子喬桂小嬌就像一場夢境裡虛構出來的人物,睜開眼睛的時候,白皚蕭發現竟然連他們的臉都記不清了。幸運的是,白皚蕭的藝術天賦終於在一次民間畫展裡得到了市場的賞識,一個月接兩筆訂單的頻率雖然不能給予他豐厚的收入,卻足以保證生活無慮。充滿平和安寧與正能量的生活,讓他的心境也漸漸平穩。仇恨顫抖不了他的畫筆,憤怒掩蓋不了他發現靈感的眼睛。只是他特意不去想鄭唐衣,周諮桓和白皚蕭的默契早在很多年前就建立起來了,他們每日探討的話題大到高雅的藝術小到生活瑣碎,卻再也沒有提過白謹謙和鄭唐衣的事情。
尚佳軒每個月會用自己唯一一次與家人聯繫的機會給白皚蕭打電話。封閉式的特訓要求每一個成員嚴格遵守鐵一般的紀律,他們不被允許隨意與外界溝通。
白皚蕭輕描淡寫得敘述了自己的現狀,他不想讓尚佳軒爲他操心,更不願意讓自己這一生都不願提起的痛苦在軍事學院的全程監聽下進行。
這一天上午,周諮桓照常去上班,白皚蕭則在店裡百無聊賴得幫茉莉畫素描,他昨天剛剛答應尚佳軒,要讓他看看茉莉的近況。
烏龜是最好的模特,因爲它最擅長的就是一動不動。正在白皚蕭全神貫注之時,忽然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白先生麼?我是德馨療養院的趙醫師。”電話那邊是個急切的女聲。
德馨療養院是桂老三所在之處,白皚蕭離開鄭家以後曾獨自去看望過這個可憐的男人,並留下了自己的聯繫方式給醫院
。 也許在他心底深處,渴望這唯一的交集讓鄭唐衣知道可以怎樣找到自己。雖然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就像剛剛分手卻又放不下對方的男女總在不停更新微博的同時蠻心渴望着能被他看到。只是鄭唐衣心裡若真有自己,真想找自己,如何不會想到他依舊留在清水鎮呢。
“我是…是不是桂三叔有什麼事?”白皚蕭心裡有那麼一絲緊張。時間過去這麼久了,尤其是在知道真相以後他覺得自己更無法面對桂老三。
“麻煩儘快過來一趟…您叔叔今天非常的奇怪,他急着要見你——”
“我立刻就來——”白皚蕭放下手中的一切,出門就攔了一部車子往療養院趕。他忽然想起當初鄭唐衣對他說過,桂老三看自己的眼神很急切,他會不會有什麼特殊的話要告訴自己呢?
抱着十二分疑惑的心態,白皚蕭一下車就飛奔到療養大樓,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羣以及混亂的醫療組織讓他本能的感覺事情的發展略有不妙。
“趙醫師是哪一個?”他抓住了一個匆匆而過的白大褂。
“哪個趙醫師,我們這姓趙的好多——”那人似乎很忙,沒好氣得衝他頂了一句。
“就是桂三祥的主治大夫!”
“哦,桂三祥的家屬啊,趙醫師跟着去停屍房了。正好你來了,解剖的話要你們家屬簽字!”
白大褂往右手邊一指,留下目瞪口呆的白皚蕭像折了根的浮萍一般不知該何去何從。
桂老三…死了?
停屍房內,桂老三的慘狀令白皚蕭想起了當年的父親。
他是從十樓墮下來的,幾乎折斷了全身的骨頭,突兀的肋骨穿出胸腹的皮肉,犬牙交錯血肉模糊。他的顱骨着地,後腦幾乎粉碎,雙眼暴突而出。
“白先生,對不起…”
“三叔爲什麼忽然要找我?”白皚蕭輕輕蓋上了屍體上的白布,轉頭去問趙醫師
。“他不能說話也不能寫字…你是怎麼知道他要找我的?”
趙醫師嘆了口氣道:“今天早上我去查房的時候,他忽然用腿腳攔住我的去路。他的語言能力還在恢復中,我無法聽得出含糊的字意…。後來他發狂一般又吼又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我還有很多事要忙就只能先離開。但半小時以後我忽然反應起來,他喊得那個模糊不清的字好像是白字…我聯想到你,於是去問他。當時他被注射了鎮定劑,還算安穩得靠在窗邊曬太陽,我問他是不是想見你,他不停地點頭。可是我剛打電話給你不到半個小時,就聽到他從病房摔下樓去的噩耗。”
“你在開玩笑麼?他是個癱瘓在牀的病人,難道自己從十樓的窗戶飛下去的麼!”白皚蕭急道:“一定是有人謀殺!”
“白先生,您先冷靜一下——”趙醫師面有難色:“負責全天候護理桂三祥的護理員名叫李麗,她此時正在接受警方的口供。事發的時候,她承認自己曾把桂三祥抱到輪椅上推在陽臺曬太陽,只是她不能確定窗戶是否關緊。您也知道,桂三祥這一年恢復的很好,雖然手指手腕已然僵直難動,但在雙肘有扶持的狀態下站起身來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如果這是一起看護事故,我們療養院一定會對家屬負全責…但介於桂三祥怪異的表現,我們同樣也有理由假設他有被人謀殺的可能性——我們想要解剖遺體,不僅是爲了明確責任,更是爲了逝者可以在真相中瞑目。”
“如果事有蹊蹺,麻煩你們一定要仔細查明。”白皚蕭急忙點頭:“我同意解剖,要簽字是不是?”
“恩,但是已經有人簽過字了。”趙醫師說道。
“簽過字?”白皚蕭詫異道:“還有誰擔任了三叔的關聯人?”
“一位鄭先生,他一直是以個人賬戶支付桂三祥的療養費,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會默認他爲第一關聯人。”趙醫師解釋道。
鄭唐衣?!白皚蕭的心臟顫抖了一下,而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就這麼不失時宜得出現在解剖室的門口。
四目相對,時隔幾個月來,相信兩人都無法想到再次相見會是在停屍房的解剖間裡。
鄭唐衣身着純黑的西裝,身後跟着阿亮,看到白皚蕭的時候似乎並沒有太多的驚訝
。
白皚蕭移開目光,從他身邊擦肩而過。手肘忽然一抖,被對方牢牢抓住。
“小蕭,你桂三叔的事,節哀順變。但這件事情是否有隱情,交給我處理吧,你不要再插手了。”鄭唐衣的口吻一如既往得令人不容置疑。但白皚蕭告誡自己,永遠也不會屈服於他模棱兩可的命令裡。欺騙這種事…最多隻能奏效一次。
“三叔的死,跟你有沒有關係?”白皚蕭吐出冰冷的質問,旋即將手臂抽回。
“你懷疑是我殺了他?”鄭唐衣停頓了半晌,搖了搖頭。
“你派人二十四小時緊盯着三叔,他的一舉一動你最先知道。從早上他堅持要見我到發生意外,不過短短一個小時,你從a市過來,最快也要三個小時。”白皚蕭冷笑道。
“我安排在這的人於今天一早就向我彙報了桂三祥有異的舉動,所以可以說我是在你接到電話之前就跟阿亮趕了過來。我們的車剛剛進院子,就親眼看到他墜樓落下。”
白皚蕭輕哼了一聲:“會不會巧合得讓你自己都覺得謊圓不下去。”
“如果你一定不肯相信我,我無話可說。”鄭唐衣對趙醫師道:“開始解剖吧。”
等待的過程是漫長而枯燥的,白皚蕭與鄭唐衣坐在門外的長椅上,整整一個鐘頭的沉默讓兩人之間的空氣都凝結成靜止。
最終,鄭唐衣打破了僵局:“你過得很好吧。”
“好。”
“周諮桓雖然不是一個有頭腦的生意人,但那個清雅的畫店也不失爲修身養性的好去處。”鄭唐衣道。
“鄭先生,我跟你之間還沒有熟到可以家長裡短。”白皚蕭道。
“小蕭,我不祈求你的原諒,只是——你至少可以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可以麼?”
“你不是把遺產都劃分好了麼?想要彌補我還不簡單,你死了就都是我的了。”白皚蕭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