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皚蕭從重症監護室轉到普通病房已經是三天以後了,期間爲防止牽動肌肉,導致傷口惡化一直使用冬眠針保持睡眠。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渾身緊繃着的麻木感從頭到腳襲來。
小腹上軟軟的壓迫感,熟悉又疲憊的容顏半掩在被子邊角。
白皚蕭擡起手輕輕撫摸了一下他鬢角上陡然生出的些許白髮,青色的胡茬彷彿一夜之間爬滿下巴。鼻樑上,眉眼間抖落不去勞心的痕跡。
“唐衣…”白皚蕭輕喚。
鄭唐衣睡得很淺,顯然是多少個通宵後無法熬持不得不在牀前酣眠。白皚蕭這一喚,他立即警覺得仰起腦袋,四目相對未等開口,眼淚先流下來。
“對不起
。”
“傻瓜…我又沒有怪你。”白皚蕭搖搖頭,伸手拭去他的淚水。
“你應該怪我的…”
“你說過我們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所以這一次,我選擇相信你。”白皚蕭試圖起身,往牀背上靠了靠:“子彈傷身,誤會傷心…如果我不能理解你就不會鋌而走險,如果我不能諒解你,就沒有資格做你的人…”
“小蕭…”鄭唐衣忽然將他摟住,一手墊着枕頭怕弄痛他的傷處:“我真的好恨自己,我可以有無數種選擇的方式來救人來制止,可我爲什麼會對你開槍…”
“是我自己不好…偏要逞強才中了海拓南的圈套。差一點也害了蘇子喬…”白皚蕭的平靜讓鄭唐衣詫異,他無法相信眼前的人還是當初那個動不動就炸毛的單純孩子。原來對愛的理解和定義,在一點一滴的成長中他已經接近了最高境界。
但越是這樣,鄭唐衣更無地自容:“可是這一次…你不該相信我的。”
“那又如何呢,”白皚蕭輕笑一聲:“海拓南越是這樣離間,我便偏偏不讓他如意。唐衣,你真的不要難過了…就當是我以前欠你的。一併都還了,我們纔好再無負擔得在一起。”
白皚蕭一番淡淡的勸慰讓鄭唐衣百感交集,他用了幾分力將眼前的人摟在懷裡,卻又像捧着易碎的器皿般小心翼翼。曾經有人說過,淬鍊過的愛要在艾草中灸三次,火焰裡滾三回,血水裡浸三下。千錘百煉的磨合,纔會讓碰觸彼此的默契就像是碰觸自己。
直到這一刻,鄭唐衣忽然發現他愛上的不再是白皚蕭單純美好的眼神和堅強獨立的個性。而是一顆愈發強大到可以讓自己攜手共度一生的心靈。
這顆心靈從落入肉體的那一刻便是伴隨着脅迫與陰謀而來,他是母親的要挾的手段,泄憤的工具,虐待的可憐蟲;是父親無奈的負擔,不得不面對的責任以及永恆的束縛。不公平的命運讓無數噩夢般的傷疤爬上了他美麗的身體,讓一顆不健康的心臟奪去了他本該肆無忌憚的無憂童年,一個不自信不完美的心靈讓他糾結在愛與守護的邊緣找不到想要的東西。這樣的白皚蕭,讓他癡迷而心痛。瘦削的肩膀上白皙高挺的脖頸呈優雅的流線型,細下頜薄嘴脣,眼睛裡的戾氣磨平了些許,憂鬱和深沉慢慢融入歲月
。鄭唐衣凝視着他,竟是在心裡許下一生一世永不離棄的念頭。
“不行!”陳豪一拍桌子對尚佳軒吼道:“蕭哥一天沒出院弟兄們就不能自己亂了方寸!他媽的也不知道哪跑出來的叛徒,四個倉庫被查了三個,這幫吃乾飯的條子什麼時候都長了狗鼻子啦!阿凱你給我聽好了,堂里人手的調配蕭哥不在就聽我阿豪的——我他媽管你是不是蕭哥的前男友!”
尚佳軒一愣,旋即也怒道:“我敬你是蕭哥的兄弟喊你一聲豪哥,至於其他亂七八糟的私人事情——你覺得端出來講合適麼!”
“合不合適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陳豪怒道:“墨龍堂已經是四面楚歌了,你還要我分出一撥人去盯金龍堂的貨?吃飽了撐得是不是——”
“正是因爲我們近幾個月做大膨脹,警方的眼睛都盯在這。”此時會議室裡只有尚佳軒和陳豪兩個人,激吵便也是愈演愈烈:“金龍堂和青龍堂這段時間低調行事大避風頭,人家都不肯做出頭鳥你讓警察去打誰?”
“龍行社團訓第一條便是嚴禁幫內私鬥——海拓南若是下了令,我們怎麼都有辦法在最後的時候推責!現在蕭哥因爲綁架的事已經徹底跟海拓南鬧翻了,墨龍堂自保尚難,你還要再生事端。尚凱,你不要以爲蕭哥相信你你就能瞞過所有人的眼睛。”陳豪冷笑一聲:“這段時間頻頻被條子騷擾,傻*也看得出來我們這裡有內鬼!”
“豪哥,我一心一意爲了蕭哥和堂裡着想,纔想把墨龍堂的目標風險分謗降低——你這樣懷疑我,會讓弟兄們寒心的!”尚佳軒心裡一凜,臉上卻絲毫看不出異樣。
“一個放棄了警察去當小混混的人,有多大的本事會在計劃之外的短短半小時內調來警方一個特警隊?”陳豪走近尚佳軒,將他逼退至牆角:“你別告訴我,你跟上次到現場指揮的那個大隊長是親戚…尚佳軒…自從認識了蕭哥,我阿豪就只揹着他做過一件事。那就是把你調查個底朝天…”
尚佳軒一手握拳,另一手觸到了褲袋裡的手槍。此時陳豪正背對着自己,如果出手…
“你敢對我開槍麼?”陳豪笑道:“如果我猜得沒錯,你不僅是利用了蕭哥,你對他也是舊情未了吧。”
“我沒有想要害他…你是他的兄弟,我自然也不會害你。”尚佳軒勻了一口氣,試圖摸槍的手微微顫抖了
。
“可你是警察,你的目的永遠都會是剷除龍行社…”陳豪回身,細小的眼睛裡目光炯炯。
“豪哥,你洗手吧…對公對私…我針對的人就只有龍行社的最高權利人罷了。”尚佳軒思索了好一會,幽幽開口道:“你有家人,黑社會不是一輩子好混的。”
“你這算是承認了麼?”
“承不承認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告訴了白皚蕭…就真的等於害死了他。海拓南不放過的人,你認爲只有我一個麼?”尚佳軒丟下這句話和原地猶豫不決的陳豪,離開了休息室。
走進電梯的時候,他聽到一聲怪異的響動。好像是釘子撞進玻璃,又好像是櫃子砸上椅子。
他遲疑了一下,反身回去。看到陳豪撲倒在桌面上,額前淌過的鮮血一直流到地板上。
子彈是從後方窗戶打進來的,正中他的後腦。
尚佳軒咬了咬牙,摸着口袋裡的竊聽器…
陳豪的四肢抽搐着,嘴裡發出的聲音含糊不清。他雙眼死死得盯着尚佳軒,另一隻手掙扎着亂動,幾秒鐘後便永遠安靜了下來。
“師傅…爲什麼…”探了探陳豪的鼻息,尚佳軒定了下神。最後顫抖着雙手撥通了一個手機號碼。
“你的身份一旦暴露,我們就前功盡棄了。”電話那頭的聲音裡似乎還能傳來硝煙未盡的氣息。
“可是…他…他其實不是壞人。”
“佳軒,別忘了你是警察。”
“我…”
“這次的行動我們部署了整整大半年,不僅有政府部門對我們的財力人力傾力配合,還得到了a市納稅大戶的民間贊助。我們是警察,我們有義務剷除這些見不得天日的惡勢力。而你,是我最看好的徒弟,總不會因爲在這裡摸爬滾打了幾個月就心軟變節吧。”
“師傅,我不會的。”尚佳軒咬咬牙,望着陳豪圓睜着的不瞑雙目,心裡百般不是滋味
。
“鄭叔,其實陳豪三天前就死了。”臨近春節前的第一場雪期期艾艾飄下,尚佳軒把鄭唐衣約見在屋頂的天台上。這個時間,大夫將白皚蕭帶去做出院前檢查了。
“我怕小蕭已經有察覺了,這幾天他問過我好幾次爲什麼陳豪一直沒有來過醫院…我已經吩咐墨龍堂的兄弟,顧念他的傷勢暫且不要告知真相。陳豪的屍體還在太平間,我資歷不深也沒資格多說話。幾位分社長一致要求等小蕭回來再定奪。”
“是海拓南下得手?”鄭唐衣皺着眉頭:“小蕭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他若是知道了噩耗,只怕——”
“不是海拓南,是警方。”尚佳軒低聲道:“他覺察了我臥底的身份,我的上線不得已…將他滅口。”
“你記着,陳豪是海拓南殺的。小蕭出院以後早晚要知曉噩耗,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對他說實話。”鄭唐衣堅決道。
“我明白,如果他知道——我們這樣欺騙他,說不定真的會崩潰。鄭叔,其實我一直猜想,向警方捐贈大筆打黑基金的那個人…其實是你對吧。”
“這很難猜麼?”鄭唐衣靠着陽臺的欄杆,盯着頭頂上的一片雲出神:“有些手段看起來卑劣,卻是唯一能救他的方式…龍行社一天不滅,誰都別想從過於的夢魘裡抽身。”
“可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這是小蕭心裡最深層的期望呢?你缺席的這三年裡,龍行社就像是他的家,陳豪就是他唯一的親人。你沒有親眼看到在各項堂會上,他的弟兄們看他的神情,簡直堪比我們這些人對你的信任和愛戴。龍行社對小蕭來說,並不是一個謀生撈金的手段那麼簡單。他堅持在這裡的根源,也不僅僅像他說的…希望用一個高度來獲取你的注目和認可那麼冠冕堂皇。”
“這纔是我一直以來的擔心不是麼?”鄭唐衣道:“毀掉龍行社,就是毀掉他一直以來賴以生存的毒品。一開始會痛,終是會換來重生。小蕭,他根本就不該屬於這個世界。”
“他會恨你的。”尚佳軒說。
“那就恨好了。一邊愛一邊恨,其實本來就不妨害。”
“可我不想讓他恨我…”尚佳軒怨念得說:“他對我本就沒有了愛,恨起來的話,就只剩下純粹了
。”
“佳軒,”鄭唐衣叫住他欲將離去的背影:“其實我一直欠你一句抱歉,這些年來我給予你的似乎只剩下利用和絕望。”
“算了,只要你們兩個好好的。”尚佳軒故作輕鬆得聳了下肩膀:“若下一次,你再敢傷害小蕭…我一定會把他帶到你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
“遵命,尚警官。”
“小蕭差不多該回病房了,我們也下去吧。”
“對了,梨若這幾天都沒見人影…”鄭唐衣道:“海拓南的激將法對她一激一準,你有空的話盯她一下,現在這個時候不要再出亂子了。”
“唐衣?!”白皚蕭正在輸液,一手擺弄着手機:“你們去哪了?佳軒,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最近見到陳豪了麼?”
“沒有,”尚佳軒看了鄭唐衣一眼,旋即坐下拿起牀頭的一個蘋果開始削皮:“我這些天在跟進中信的事,之前跟兩個港口談的合作項目已有了初步眉目。豪哥好像在處理金龍堂的事…”
“金龍堂又怎麼了?”白皚蕭記得半個多月前就已經傳來了那邊各種不穩定的消息,一度曾以爲海拓南又要出手。但後來沒見什麼大動靜,也就慢慢壓下去了。
“金龍堂被警方抄了,四個倉庫,兩百斤貨…全都進去了。”尚佳軒麻利得削好蘋果切成小塊:“你還在修養期,這些糟心的事就不要多想了。”
“奇怪了,金龍堂主司龍行社的外聯,什麼時候也開始碰貨了…”白皚蕭咬着指關節:“他們的堂主應該是決定要過完年就退休,難不成內部被海拓南改制了?”
“海拓南總歸不會安好心的,小蕭,回去以後能躲還是躲躲。別再跟他發生衝突了——”
“現在的狀況的確不容樂觀,我看海拓南倒是完全不在乎龍行社的走向。”白皚蕭咬了一口蘋果:“警方的滲透遠比想象中有力,說起來…你要是還當警察就好了,說不定我派你到警察內部臥底看看——”
尚佳軒的手抖了一下,捏着刀子差點扎到大腿上
。
鄭唐衣剛纔走廊打電話,這會看尚佳軒有點撐不住場,過來隨便找了個藉口把他支走了。
“剛有點精神就閒不住。”鄭唐衣寵溺得摸摸他柔軟的頭髮:“我僱的員工要都有你這麼敬業,唐氏至少有現在兩倍的規模了。”
“我一躺就是一星期,實在放心不下堂裡的弟兄們。萬一海拓南報復…陳豪一個人根本對付不了。”白皚蕭嘆了口氣,又一次撥打陳豪的手機,依舊不在服務區內。
“小蕭…”鄭唐衣攥住他的手:“各人自有其福禍,你顧念不了所有人的。你可知道你差一點就死在我眼前,我恨死自己的所作所爲卻又同時感謝上蒼最終給了我一個贖罪的機會,感謝他讓我明白原來我是多麼害怕失去你。所以這一次,你能不能讓我自私一點?”
白皚蕭盯着眼前真情流露的男人,心中亦是激盪起伏:“對不起,唐衣…害你擔心那麼久。可是,只要我一天還是他們的大哥就要對他們負責…我們不是說好了,再給我兩年時間麼?轉過這個春節,就剩一年多了…”
鄭唐衣按住他的嘴脣:“探討這些實在是好沒情趣…”
白皚蕭在他的拇指上輕輕咬了一下,眼神微微上挑:“那要談些什麼有情趣的?”
兩人之間的氣氛微微發生了變化,唯有呼吸的粗重使沉默醞釀得更不自然。
鄭唐衣忽然撲壓上去狠狠得堵住白皚蕭的脣:“小蕭,我好想你…”
“抱緊我…”白皚蕭全然不顧是否痊癒的傷勢,雙手牢牢攀上鄭唐衣的脊背。隔着西服絲滑的質地,他的手指摩挲在富有彈性的軀幹上:“你瘦了…”
“瘦一點好,人會精神些。”鄭唐衣擡起臉,距離白皚蕭的鼻尖幾微毫:“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
“在想要不要將我吃幹抹淨…卻又顧忌我的身體。”白皚蕭吃吃得笑,笑容噴出的氣息打在鄭唐衣的鼻尖上,細微的汗珠隨之抖動。
“我在想,你的身子好溫暖。真好,我還能這樣抱着你。”鄭唐衣撐起一隻手,跪坐在他身邊,然後深深吻了吻他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