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米蘭,要不是在這裡碰上了,我都不知道你居然是米楊的姐姐!啊,仔細想想,你們的名字一個是蘭花,一個是楊樹,都是植物呢,光看起名就覺得還真有一家人的風格!”飯後閒聊時,蔣睿涵感慨道。

米蘭和米楊是異卵雙胞胎,因此長相上最多隻有三分相像,也就難怪蔣睿涵雖和米蘭同在一起學習,朝夕相處時卻從來沒想到過他們兩人間會存在血緣關係。她的注意力此時被“米蘭是米楊的雙胞胎姐姐”這一事實給牽引了過去,個性大條的她一下子便也忘卻了剛纔爲米楊的涌起的淡淡感傷。

然而她的話卻讓米蘭產生了一絲莫名的宿命之感:蘭花?楊樹?——果然是草木之人的名字。更何況,她還不是一支高潔的蘭花,不過是不起眼的小米蘭花。而米楊,又何來楊樹般挺拔的身姿?

“姐,你是不是有點累?”米楊見米蘭不做聲,而且一副發呆的神色,於是關切地問。

“啊我……還好。”

宋懷濤接道:“可不是,禮拜一到禮拜五天天上課已經夠辛苦,雙休還不休息,怎麼能不累?”

米蘭和他交換了個眼神。在眸光流轉間,她驚訝地意識到:他是在替自己解除尷尬,他是懂她的!他知道自己不是單純因爲疲憊而走神!他了解她此刻擺脫不去又無法明言的那份憂心。她感激地微微向他頷了一下首。她下巴輕點的幅度很小,一般人可說難以察覺。可懷濤沒有看漏;他望着她、嘴角微微向上揚起——同樣的,他的笑也很含蓄。

米蘭振了振精神,詢問起米楊和蔣睿涵認識的經過。蔣睿涵被她一問,臉上頗有些不好意思,米楊忙“解圍”道:“那天她在校園裡的池塘邊上走,不小心失足落水,我在旁邊看見了,就……”

米蘭回想起那次韓崢故意拿米楊的事嚇自己的事:那天當她趕到米楊寢室時,他正要換下身上溼漉漉的衣服;問他是怎麼搞的,他只說是下水救了個人。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弟弟救起的人就是與自己同系同級的蔣睿涵。

蔣睿涵知道米楊是在爲自己掩飾,心中動容。她由衷地說:“米蘭,你有個很可愛的弟弟!他真好。”她心裡誇獎的不只是他當日救她時的那份勇敢,還有他今日的那份體貼、爲人着想的心思。

米楊的臉刷地紅了。

米蘭凝神看着面前的他倆,搖頭說:“沒有呢,我倒不希望他太逞強。”

蔣睿涵覺得她似乎話裡有話,又琢磨不透箇中深意。不過,很快她就把無根無據的猜測心思給完全拋擲到了腦後。仍舊是與在座其他三個人嘻嘻哈哈地隨意聊天。

美院校區內有好幾個食堂,這裡是離宿舍區最近的一個,樓房緊挨着一小片五角楓的樹林。到了秋天,五角楓的樹葉亮黃耀眼、有些則轉而偏向橙紅色,聚攏成片後煞是好看。食堂的窗戶很大,透過長長的玻璃,可以看見外頭這片小小的林子。

說話的間隙,米楊無意間朝窗外看了一眼——此時是黃昏,朦朧的天色下,樹影搖曳,那靈動的姿態反而增添了一種秋日靜美的意象。他不禁感慨:“這幾天可是寫生秋景最好的時候了。”

依着他的視線,蔣睿涵猜想他是要去畫這片小樹林,便道:“好呀,你明天白天又要在校園裡寫生?我反正沒什麼事,我在你旁邊看你畫畫。”

米楊搖頭說:“不,我可能會畫很久,在旁邊坐着那真的是件很無聊的事。”

“纔不,我喜歡看你畫畫。就算一直坐着會無聊,我也可以中間四處走走看看,再回頭看你畫,我還可以跟你聊天……哦,是不是你嫌我在旁邊講話會打擾你?——我也可以不說話的。”蔣睿涵吐吐舌頭,又轉而對米蘭和懷濤鬼鬼地笑了一下。

米楊拿她沒轍,只好跟着說:“你不覺得無聊就來吧,你話多我倒不怕的。”

“倒不如明天我們去郊外寫生,順便還可以野餐。”懷濤忽然提議。又見米楊臉上露出顧慮之色,他補充道,“我借我爸的車子開,很方便的!”

“好啊好啊。”蔣睿涵立即附和。米楊微笑不語。米蘭見他們這樣,便也不忍壞了大家的興致,於是點頭說好。

“懷濤,看不出你的駕車還挺穩當的,幾乎看不出是個新手呢。”到了目的地,待車子停穩後,米楊對懷濤誇讚道。

“嘿嘿,你稍等啊。我去開後備箱。”宋懷濤走下車,從後備箱中取出米楊的輪椅,把摺疊的輪椅打開,推到副駕駛座的門邊位置。

米楊偏過身拉下輪椅的手閘,由座位上撐起自己的身體,轉移到輪椅上。“謝謝你。”他擡頭對身側的懷濤致謝,因自己麻煩到了別人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米蘭和蔣睿涵也已從後排座位走下車。看着郊外這市區內難得一見的大片的林地,每個人均是眼前一亮。空氣清涼,藍空如洗,在他們腳下這片黃綠相間、平坦開闊的草坪的後方,樹林呈現出紅、黃、橘、青的繽紛層次,秋意盎然,景色絕佳。

在選好取景點後,米楊和懷濤在相距不遠的兩處開始寫生。宋懷濤和米楊一樣,都是個真心喜愛繪畫的人。別看他平時話不少,可一旦進入創作狀態,他也是很專注的,因而多數時間她只在他身邊靜靜席地而坐,避免去打擾到他。不過,懷濤並沒真的忘記身邊還有個米蘭,每隔一會兒便會轉過頭,朝她微笑地看看,聊上兩句;擔心她悶,他還提議讓她在附近走走逛逛。

米蘭並不覺得無聊。相反,像這樣三五親朋好友相聚到郊外遊玩,是她以前從沒有過的閒適體驗。即使懷着一些不好明說的考量,此刻主導她情緒的依舊大半是快樂。在有意無意間她不時會朝米楊那裡瞥上兩眼:某些瞬間,她忍不住會想:其實,如果米楊真的和蔣睿涵在一起,也不失是件很好的事。同窗中,蔣睿涵雖然算不上是她的摯友,但她看得出她是個善良、可愛的女孩兒。甚至,當幾縷陽光灑落、將他們的身姿攏起,淡金色的光暈裡,畫面竟是堪稱動人的。蔣睿涵俏麗活潑,而米楊……他雖然坐着輪椅,可依舊稱得上是個漂亮的男孩兒。——她確信這一點絕不是因爲對方是自己的親人而妄加擡高。如果米楊不是天生殘疾,他一定也是個受一衆女生的青睞的男生。可是……米蘭苦笑:終究還是不行吧——米楊這輩子都要與輪椅爲伴,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行走,這是個遺憾卻無法改變的現實。

“米蘭,”宋懷濤停下筆,略伸了個懶腰,偏過臉轉向她——見她抱膝而坐,眼中愣愣地出神,還一會兒像是對自己頭腦中的想法表示否定似地搖頭,一會兒又把臉埋入自己的雙膝間,知她有心事還未放下,也大抵猜到一些,便出言寬慰道:“就算是他們是你想的那樣,也未必是件糟糕的事。不如放輕鬆些,就當是朋友們純粹出來散個心,不好麼?”

“也許你說的是。”他的話語總能給她一種安心和煦的力量。“反正,其實我什麼也做不了。”

“站起來走走吧,這裡四周風景都挺美。”他又有些不放心似地補充叮嚀道,“不過也別走太遠,我再畫一會兒就該吃飯了。”郊外野餐也是他們的計劃之一,出發時就帶好了乾糧、水果,懷濤的媽媽還幫忙坐了點小菜,讓他們帶着上路。

她接受了他的建議,起身往林中走。這裡看起來是個半人工的樹林,平日來的人雖不多,卻仍能看出縱橫其中的小徑。路的兩旁除了樹木、還有交錯生長的高莖和底莖的雜草、間或還有幾朵極小乾癟了的野花。到底是秋,與落葉喬灌木最後演繹的金色繁華相比,這些低矮的草本植物大都打着蔫,興許要到來年才能顯出原本的蔥綠豔美。不過,當她行走在林間,感受着陽光穿透高高的喬木枝椏、無聲無息地灑向地面,籠罩着整片林子的時候,連這些枯草乾花、甚至是很久前就落於泥上、瀕臨腐爛的落葉,也彷彿生髮出一種超然的美來。她深深做了個呼吸:鼻腔內吸進的空氣混合着落葉與泥土特有的清新中略帶甘酸的味道。她的心頭有些釋然,有些惶惑。

聽見身後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停下腳,見蔣睿涵碎步小跑着朝她而來。

“你也覺得悶了是不是?老實說,在兩個畫瘋子旁邊坐上一會兒還行,要是一直這麼坐着還真是會有點無聊的。看米楊畫畫那麼認真,我又不好意思嘰嘰呱呱不停的,他就算嘴上不說,心裡肯定嫌我吵他。呵呵。”蔣睿涵站定後,心直口快地說了自己的一些感覺,並衝她自嘲地笑了笑。

話本無心,聽話者的心思卻比說話的人多繞了個彎。她不是不知睿涵的話本沒有錯——長時間沉默枯坐,畫畫的人自然不覺得時間難打發,在旁無事可做的人久了難免多多少少會覺得煩悶無趣。只是,她的話又讓她很自然地會聯想到了別的方面,勾起她原本就未消除的隱憂。

斟酌過後,她意有所指地開口道:“蔣睿涵,以前雖然沒有和你深入接觸過,不過你真的是個很可愛的人,總是那麼快活、直率。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沒有人會嫌棄你的。米楊是個畫瘋子,單純、不懂世故,也沒什麼情趣,人倒是不壞,不過時間長了,他一定會讓你覺得無聊的。”

她考慮過,米楊和蔣睿涵畢竟沒有把關係明確化,雖然那次在食堂看見的一幕加上她對自己弟弟的瞭解,她幾乎可以確定米楊對蔣睿涵心懷好感——也許這一切尚在萌芽的初期,但絕對不是一般的友情。以目前的情形,有些話她不方便說得太明瞭,也就有意迴避了問題的核心。

然而她的這份心思,實在不是一般和她同齡的女生能輕易想透的。果然,蔣睿涵沒明白她說話的用意,以爲她純粹是介意自己說陪米楊畫畫“無聊”;因怕她聽之不悅,趕忙擺手解釋道:“你可別誤會,我的意思不是說和米楊待在一塊很無聊,只是,呵……我自己閒不住嘛。我挺喜歡看他畫畫的,我也挺喜歡和他聊天,他很好很好,真的。”

“他很好,可是他……”米蘭幾乎要衝口而出了。

“可是他是殘廢。”有人接了她的話。本來不算響的聲音,在寂靜的林間顯得大聲。

蔣睿涵和米蘭雙雙回頭,一對年輕的情侶從小徑的另一頭走來。

韓崢和葉純在她們近前停了下來。米蘭從回頭看到來人的身影起就像個石像一樣定在了原地。蔣睿涵卻按捺不住心裡的火氣,高聲責問道:“你這人說話真太刻薄了!”

“我哪點說錯?”對於葉純在一側輕拽自己胳臂的“善意提醒”,他彷彿毫無反應,看着呆若木雞的米蘭,揶揄道,“你要說的,難道不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