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米蘭,聽到沒有?人家都說我爸三個孩子都有出息,難不成你真是我妹妹?親妹妹?”

米蘭臉色刷白地盯着他的嘴脣。

“韓崢,別越說越不像話了!”韓進遠聽出了他話裡的暗指,終於沒能忍住涌上來的脾氣。

“爸,如果米蘭真是我妹妹,你也別不好意思。都是自己家裡人,何必不好意思承認?如果真不是呢,哈,那你可就真更了不起了,人家正式夫妻在一方死後都有爲自己考慮而不管孩子的,你倒‘偉大’,直接把情婦的兒女視如己出、撫養長大!現實生活中難得的情聖啊,爸,我以你爲傲!”

衆人無不各懷顧忌、全體緘口結舌。半晌,韓進遠嘆道:“小崢,你對我有一千個不滿意我都認了!就算我真的不配得到你的尊重,你有必要非在今天這樣的場合把你的爸爸拎出來在衆人面前羞辱一頓才甘心嗎?我是有錯,米蘭、米楊的媽媽也有錯,可米蘭他們有沒有錯呢?你這孩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殘忍、不通人情?”

“我是殘忍、我是不講道理,不過爸,比起殘忍我還遠遠及不上你!媽活着的時候有多痛苦?多痛苦?你看不見嗎?或者你是寧可假裝你看不見。在我面前你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捫心自問你敢說你懂得真正的感情嗎?!虛僞!全部是虛僞——”韓崢憤然起身離席,奔上樓梯。他重重關上門,那一聲“砰”震得特別響,在房子裡迴盪了很久才散去。

在座的人不是親戚就是像宋教授這樣的老朋友,個個都知道韓崢發飆實屬“事出有因”,既如此反不便插手。不明就裡的唯獨只剩下宋懷濤一人。他來之前宋教授曾特別叮囑過他兩件事:一是不要因爲米楊的殘疾而表現得很異樣,二是別去打探韓家每個成員之間的關係,要尊重別人的私隱。宋懷濤雖對發生的事感到莫名,也礙於是客,不好多嘴。

客人們走也失禮,留也尷尬,意興闌珊地吃完了飯。到了分蛋糕的時間,林姨走上樓去,隔着房門勸韓崢下來,他則乾脆來個裝聾作啞,悶不吭氣。她知道這位少爺只要扭勁上來,任誰都扳不回來,也只好隨他去了。這一幕所有人在樓下都看得清楚,韓進遠在來客面前更加下不來臺,身爲一個男人和一個父親的威嚴不容他繼續包容韓崢的“挑釁”——若是平日沒有其他人在場,韓崢再怎麼奚落他他都能不作計較,而今天他竟當衆一再地故意陷他於難堪之境,正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韓進遠的怒火蹭地一下就上來了。

“韓崢,你給我下來!”大概他的直覺也料到自己的話不會奏效,喊完之後他便怒氣衝衝地跑上樓去。還沒走到二樓,韓進遠忽然捂住胸口,面色發紫,胸悶地喘不過氣。衆人見勢不妙,齊齊驚呼。米蘭第一個跑到他身邊,扶住勉力抓着扶手但仍搖搖欲墜的韓進遠。“韓叔!哪裡不舒服?頭暈?胸口痛?你身上有沒有帶藥?”

韓進遠有心絞痛的毛病,只是病狀輕微,很少發作,平時也不以爲意。他虛弱地擺手道:“沒事的,扶我回房躺一會,藥……在房間抽屜裡有,我吃一顆就沒事了。”

米蘭試圖扶着他走,怎奈韓進遠渾身使不上力氣,她竟扶不動。好在客人衆多,宋教授和韓崢的舅舅見狀,急忙過來幫忙,米蘭發覺他幾乎是被二人架着回了臥室,緊張得脈搏突突跳個飛快。韓進遠吃了藥,面色稍轉;她深作一個呼吸,拔腳行至韓崢的房門口便是一陣猛敲:“韓崢!韓崢!”——“砰砰砰砰”——“韓崢你開門!”——“砰砰砰砰……”

“你是瘋啦?!”門嘩地大開。米蘭無法預料到韓崢何時會開門,由於慣性一個趔趄身子向前,幾乎就要衝到他懷裡;甚至她前額蓬起的幾絲頭髮已經蹭到了他脖頸的肌膚。她好不容易收住腳,這一連串的動作下來,方纔由一股子衝動支撐的勇氣已消減了大半。對着他那張寫滿不屑的臉,她竟有些語塞。

“韓崢,你爸爸很不舒服,差點暈倒你知道嗎?剛纔那麼多人那麼吵,你不可能聽不到,而你居然能若無其事地縮在房間裡不出來看上一眼,你……會不會太過分了?”最後那句責問聲音已放得很輕。

韓崢略作退後,半眯着眼打量了她一小會,隨後把視線挪開,道:“你的母親和奪走了我父親的愛,而你們還有臉在這裡繼續分享‘我父親’的愛、還有——‘我父親’的錢!你們母女三個理直氣壯地從別人手中搶奪去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然後——”他拽她到穿衣鏡前,用手指向鏡中的她,“你在我們韓家打扮得像個公主,在所有人面前賣力地扮演‘孝女’,最後還跑到我房裡來義正詞嚴地斥責我的不孝,你不覺得這事滑稽?”他出其不意地捏起她瘦削的下巴尖,讓她因他指尖的控制被迫微擡起頭,呈仰視他的角度。他手指的力道不大,瞳仁裡的光卻灼熱非常,彷彿有能量穿透她的表皮炙烤入她的四肢百骸、燙痛她每一根神經末梢。

米蘭一言不發地瞪着他的眼睛。只聽他緩慢陰沉地咬牙道:“我很後悔當年沒有堅持讓我爸把你們趕出我家。不過,畢竟我纔是我爸唯一的親兒子;我呢,又得了那個倒黴的病……你也知道,就算我爸對我再不滿意,也會小心翼翼避免刺激到我的情緒。想想看,若我現在非要我爸和你們斷了來往,你說,最終結果會怎麼樣?”

米蘭臉色突變。

韓崢的眼睛沒有漏看掉她心底的軟弱,敏銳犀利地捕捉到了它們。

“啊,其實仔細看看,你跟你媽長得很有幾分相像。不過,你更年輕、美麗尤甚一籌!你這麼孝順我爸,又好像今生今世都傍定韓家的意思,乾脆我跟我爸說,讓你做他兒媳婦好了。這樣,你不就能長長、久久地留下來了?怎麼樣?這交易不壞吧?”他特意把“長長久久”四個字拖長了尾音,說得極富嘲弄色彩。

米蘭再無法放任其繼續對自己的羞辱,硬是把臉別開去。在她的下巴上一時留下了紅白相間的淺淡指印。韓崢倒也沒有再此強來,垂下手,冷眼看她。

米蘭心中感到痛苦而委屈,兩隻手掌掩住臉龐,從指縫間傳出嚶嚶的嗚咽聲。

韓崢驀感頹然:“看樣子是不樂意了?是怕我虐待你,還是嫌我是個病人所以……”

米蘭用手背粗略地一抹眼淚,驟然截斷他的話:“韓崢,如果你喜歡這樣,如果韓叔真的要求我這麼做,我沒意見!你滿意了沒有?”

韓崢在這一刻對羞辱米蘭這件事喪失了所有興致,擠壓在腦中諸多未及出口的難聽話他都不想再說了。一種巨大而莫名的挫敗感虜獲了他,他發覺自己甚至未從剛纔的口舌之能上取得任何實質的快樂。

“出去。”他的語氣不容提出反對,卻少了之前咄咄逼人的凌厲之勢。

米蘭早就亂了章法,半點規勸他的餘力都不復存在。聽聞他對自己下了“驅逐令”,反倒像得了“大赦”般鬆了口氣,二話不說便以最快的速度逃離了他的房間。

米蘭後腳一出,門就再度被重重合上。關門的動靜幾乎把周圍的牆和地板都撼動了。米蘭腳底一虛,軟趴趴地跌坐在了走廊地板上。

宋懷濤剛好從韓進遠房裡走出來。他遲疑了一秒,還是走了過去,蹲下身遞給她一張紙巾:“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是……”

她用紙巾擦乾了淚痕,擡眸望他。

宋懷濤微微一笑,笑得那樣溫暖;米蘭從未見過那樣富有感染力的笑容。

“有一句話我想是必須的——生日快樂,米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