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在食堂碰到米楊和蔣睿涵在一起晚餐,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二次了。米蘭想,若不是自己更習慣晚些吃晚飯,沒準遇到他倆的次數還會更多。

自從那次刻意疏遠蔣瑞涵未果後,同樣的話,米楊再也說不出口來。他做不到讓她不開心,也做不到對自己違心。

“嗯,米楊、米蘭,我得先走一步,約了小印打羽毛球呢,回去拿衣服。你們慢慢吃!”蔣瑞涵把吃乾淨的餐盤端到指定的位置,朝他們這邊揮了揮手,走出了食堂。

她走後,米蘭笑了笑,裝作無心般輕輕說:“她這麼個活潑好動的人,沒想到倒是和你玩得來。”

米楊意味複雜地笑了笑:“我也奇怪她怎麼就不嫌我悶。”他看了眼米蘭,隨即又道,“姐,我……”

米蘭一下子繃緊了所有的神經——她期盼弟弟能對她說些心底的想法,可又擔心米楊接下來所說的話會讓自己陷入更深的不安和焦慮。

“我知道我和她這樣不合適,”他半低着頭,看上去真像是個“認錯”的孩子,“我試過讓她別和我親近,可是一這樣她又氣得不得了,我……”他嘆息道,“唉,我拿她沒辦法……”

弟弟啊弟弟,你一心軟,便可能是對自己殘忍,你究竟知不知道?——米蘭有苦說不出。眉宇間卻放鬆了勉力僞裝出來的輕鬆,微微一蹙。

身爲從小相依爲命的親人,米楊又是個聰明的孩子,怎會對姐姐的憂慮無知無感?他說:“姐姐,你爲我好,我都知道……我自己的情況,我也知道……總之,我從沒往那上頭想。”

他的話反而讓她更難過:他是如此聰穎、善解人意的一個男孩兒啊。“米楊,我沒別的,只是怕你不好受。”

“不會的,其實這段日子我很開心,”他說,“蔣瑞涵是個簡簡單單的人,我也只想讓我們的關係像現在這樣簡簡單單的——我真不求什麼。”他側身打開靠牆一側擺放的輪椅,挪坐上去,“所以姐,你擔心的那種事是不會發生的。”

是嗎?是嗎?——米蘭不做聲地跟在弟弟的輪椅後向外走,出門時迎面颳起的一陣大風,讓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雙眼。

蔣睿涵擡起手臂擦了擦汗,調整好姿勢剛想揮拍,網子對面的室友小印朝她古里古怪地努了努嘴。她偏轉臉,朝着看臺的方向望去。

白色的羽毛球無聲地掉在了地上;握拍的手臂頓時僵住。

李奕帶着討好的笑容,從看臺的後排座位一步步走近。

她彎腰撿起球,收起看他的視線,再次握緊球拍,用力一揮拍,打了個“高飄球”。然後,還沒等對面的小印接球,她卻無力地蹲下身、抱緊了膝頭。——李奕的驟然出現,把她憋在心底的那些委屈、不快一股腦兒地全逼了出來。

“好了,丫頭,別哭了。”李奕走進他們打羽球的場地,俯下身拍拍她的背,“我不好,別哭啦。”

“你不好?你哪裡不好?”淚珠子還夾在眼角,她抽噎道,“這陣子沒人和你耍小性子了、沒人和你鬧脾氣了,只有個又溫柔、又懂事、又成熟的漂亮師姐在你身邊,你怎麼會不好?——我看你好得很!”她乾脆一屁股坐在了球場地板上。

李奕知道她是餘怒未消,也就由着她一頓發泄。過了一會兒纔開口:“……我和她已經分了。”

她先是一愣,隨即冷笑道:“哈,你真搞笑哎,這關我什麼事?你覺得你和別人一分手就跑來找我,這樣合適嗎?哦,”她誇張地使用若有所悟的口吻說,“你習慣這樣是不是?結束一段感情就立馬開始一段新的戀情?可是,請你也分分對象行不?——當時你跟我說什麼來着:說我不夠成熟、太過任性,你又來找我這個不懂事的人做什麼……”

李奕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他找不到理由爲自己開脫,只好避重就輕地說:“睿涵,我不怪你不原諒我,現在的我才知道當時的自己多麼可笑,我根本沒資格說你,明明自己也是個任性的傢伙。我容易搖擺、不夠穩重,我很後悔沒有珍惜你……”他尷尬地輕咳一聲,“你跟不跟我和好都在其次,我只是不想爲了和我慪氣,把自己的生活軌跡搞偏離了,那我會很不安心的。”

“等一下,你什麼意思?”

“難道你都沒聽到別人怎麼議論你們的嗎?”

“誰和誰?”她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心底模模糊糊猜到了些什麼。

“還有誰呢?不就是你和……那個國畫系坐輪椅的……”

“那又怎麼樣?”她高聲道,“這就是口中所謂的‘把自己的生活軌跡搞偏’?哪裡偏了?我和他接觸多些有什麼不好?——他比你好得多!”

李奕搖頭道:“他人怎麼樣這不是重點嘛,你總不想和他被人胡扯上一些有的沒的……”

她聽懂了、她徹底聽懂了,她倏地站起身:“既然你都說了那是些‘有的沒的’話,我何必理?”她撇下他,從運動館第一排的座位上拿起自己的外套鬆鬆披上,小跑至室友小印旁邊,挽住她的胳臂說,“不打了,我們回寢室去。”

“哎——”他衝她的背影大喊。

蔣睿涵置之不理,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宿舍後她趴在書桌上,哭得個稀里嘩啦。

很多天了,雖然同在一個校園裡唸書,但因不是一個系,上課也不在一塊兒,除了偶爾有幾次遠遠地看到彼此,她和李奕的生活彷彿沒有了任何交集。可今天他離她是那麼近,回寢室的路上,小印告訴她,白天她碰到李奕,問及了她的近況,並表示了想重修舊好之意。小印知道他們兩個過去交往的事,甚至在蔣睿涵跳下池塘當天還看到她渾身溼漉漉地回寢室來。她雖也替室友抱不平,氣極了李奕的所作所爲,但看他態度誠懇,又想着如果他們能和好總也是好事,便告訴了他今天晚飯後她們會去體育館打球。毫無疑問,李奕是特特地地過來找她的。——蔣睿涵雖然在李奕面前沒表露分毫,實則這一點還是讓她心中產生了微妙的顫動。

自己的男朋友因爲看上別的女孩子向自己提出分手,就算她再豪爽大方,總還是會覺得丟面子;李奕這次的出現,無疑使得她爲此而生的鬱結化開了不少。

她甚至想起了他們當時交往時的一些畫面:她喜歡看他畫畫,又總是一刻不停地在旁邊搭話甚至鬧騰,好幾次他半真半假地丟開筆道:“好了好了,怕了你了!”卻從沒因爲受到“干擾”而真的動過怒。他們都喜歡玩兒、喜歡運動,也曾經在高中的體育館一起打過好幾回羽毛球——那會兒,他們都青澀單純,還沒有真正開始戀愛,只是隱隱約約藏着好感,那種曖昧朦朧的時期,如今想來是那麼讓人回味唏噓。

她不原諒他,可是,她也放不下那些與他有關的記憶。

她是個感情豐沛又易於外露的人。哭和笑都是她情緒最率真的表達方式。她的心裡翻江倒海似地難受,爲了自己和李奕的過往,也爲了米楊。在李奕對她說:“難道你都沒聽到別人怎麼議論你們的嗎?”,她突然能夠完全體會到米楊那晚要和自己疏遠的良苦用心。——原來,在世人眼裡,米楊“人怎麼樣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是“坐輪椅的”!

她氣憤、她無奈,她更爲此對米楊充滿痛心和惋惜。關於這一點,她真的很氣李奕的措辭,儘管她能看出來,其實他是在爲她好。

她哭累了,幹是抽搭,眼淚終於止住了。小印去盥洗室絞了把毛巾給她擦臉。對她說:“你和李奕真沒戲了?”

“喂,”她邊用毛巾抹臉邊嘟囔道,“你可別再招我哭。”

“好好好,”小印接過毛巾,拖長了語氣道,“就他也配招咱涵公主哭?甭理他!他以後再來問你的事,我一概不答就是了。”她見蔣睿涵伸長了手往桌拿衛生紙,便順手把盒子推近了一把到她面前。蔣睿涵抽了兩張,開始擤鼻涕。

“不過憑良心說,李奕……”小印本來緊接着還想說下去,被蔣睿涵搶先白了一眼。她舉手擺出投降狀,“Ok,不說就不說。”

蔣睿涵的個性反而經不得別人說話說一半,吊在那裡,擤完鼻涕她說道:“有話你就趕快說。”

“我是覺得,那個李奕說的有幾句話雖然不好聽,可也有點道理呢。你這樣經常和那個米楊——是叫米楊吧?——混在一起,對你是不太好。先說明,咱對殘疾人沒歧視,只是……你們在一起,也太不搭了吧?”

“誰和他‘在一起’了?別胡說!”蔣睿涵先是情緒激動地反駁,繼而又軟弱無力地低下頭,難過地說,“我不喜歡你們這麼說他。”

“沒有就好。”小印聳了聳肩走開了。

“睡了?”

已經過了熄燈時間,黑漆漆的房間裡,韓崢突然冒出的兩個字幾乎把躺在牀上的米楊嚇了一跳。——主要是,韓崢很少和自己主動說話,類似於熄燈後的“臥談會”這種別的寢室常有的事,對他倆而言是絕對沒有過的。今晚的氣氛有點怪。

“哦,還沒。”他甚至回答地略帶侷促。

韓崢隔了一會兒後纔再次說話:“你知道蔣睿涵的前男友嗎?聽說他和現在女朋友分了。”李奕和韓崢都是油畫系同一級的學生。

“……不太清楚。”他輕問道,“你何必告訴我?”

韓崢的聲音聽來懶散隨意,他只說了三個字:“我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