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說的,難道不是這個?”韓崢目光如炬,炙烤着米蘭。他上週末因爲回家,推遲了和葉純的郊遊計劃,沒想到就因爲這樣和米蘭他們碰到了一塊兒。
米蘭無言以對。韓崢對蔣睿涵掃了一眼,隨後迅即略擡起自己的下巴,指向米蘭立定的方向說:“你看到了?不是我刻薄,是某人太現實。”他向前一步,幾乎要逼迫到米蘭的身體,然而他最終在離觸及到她一掌之處止步,轉而陰鬱狠戾地輕聲道:“你以爲所有人都和你一樣現實、勢利麼?當然,不得不承認你每一次的‘眼光’都很精準,總是能達成所願地捕獲自己鎖定的目標物。你這種人怎麼可能想象一個病鬼或者一個殘廢有資格談情說愛呢?哈哈!”
“韓崢,你何苦呢?”葉純輕拽開他,使他從米蘭身前的位置退後了半步。
氣氛僵持到極點。米蘭保持默然;蔣睿涵心中有氣,卻因爲對韓崢話裡的某些部分聽得雲裡霧裡,倒不知該如何插話反駁了;葉純對很多事也存着疑惑,只是她感覺現在似乎不是去糾結這些“疑點”的好時機。她只是本能地爲韓崢最後帶着自嘲的話語感到傷痛,於是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
“我這種人?”米蘭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反問道:“我是什麼人?你真的瞭解嗎?”
他雖然被葉純拉開了與米蘭的距離,可眼睛也依然在盯視着她。在他們的瞳仁裡都忽閃着痛苦的火焰,灼燒着自己的同時還彷彿能穿越到對方的身體,把對方的心灼痛。那種感覺是微妙的、幾乎是匪夷所思的。
他因此感到心慌——他甚至無法解釋他此刻痛苦的來源究竟是哪裡——於是他本能地憤恨咬牙道:“我對於你是什麼人,毫無興趣。”
一對年輕的夫婦,牽着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打小徑路過。小女孩兒手上手上拿着一隻裝着肥皂水的小塑料瓶。她鼓起小腮幫,撅起嘴對着帶着圓孔的小勺接連吹氣——一串又一串大大小小的泡泡升騰起來,又一串接一串地消失在半空中。
方纔,當韓崢冷冷的話音落下,米蘭突然發現自己產生了奇異的幻覺:她似乎聽見了那些肥皂泡在空中破裂時、輕微卻清晰的聲音。“那麼,”她帶着一絲哀求和一絲冷淡對韓崢說道,“至少請你不要假裝瞭解我。”
韓崢剛要說話,忽然像改變主意了似的抿緊了雙脣,緊接着嘴角上揚地怪笑道:“這下好了,瞭解你的護花使者可終於現身了。”
米蘭循着他的視線回頭,見宋懷濤正在向這邊走來。她心中莫名略定。
“嘿,真巧,韓崢啊,你們也來玩麼?”宋懷濤站到米蘭肩側,看她面色發白,心裡其實有些擔心。他已知她在韓家的尷尬處境,又見韓崢在場,料想她的失神多半與韓崢脫不了干係。只是,一來情況不明,不便多說;二來,他對韓崢的態度也有了一份瞭解和體諒。在他想來,能多幫忙磨合米蘭和韓崢之間的磕磕絆絆,纔是他想要做的事。
韓崢懶得回答。和宋懷濤擡槓?——他發現自己對此還真是缺乏“熱忱”。
宋懷濤因他的毫無反應微覺尷尬,只好掩飾地裝作不在意,並說:“中午我們準備野餐呢。你們也一起來?”
葉純十分肯定:要是自己和韓崢跟過去,這頓飯的結果不是不歡而散那纔有鬼!於是便遞眼色給韓崢,用意是讓他婉拒。
韓崢不是不解葉純的意思。他差一點就要拒絕懷濤的邀請,只是,一種暫時被他自己定義爲是“惡作劇”般的心態,忽然就在他的意識裡佔了上風。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脣,考慮了幾秒鐘,隨後向宋懷濤反問道:“你歡迎?”
宋懷濤豁達地淡淡一笑:“當然。”
韓崢道:“那還等什麼?肚子餓了。走吧!”
米蘭和葉純的心裡各自暗暗叫苦。卻只好硬着頭皮,跟隨他們,向着同一個方向走去。
蔣睿涵走在最後。不知爲什麼,她的腦海裡此時充斥着米蘭和韓崢的對話。“他很好,可是他……”“可是他是殘廢。”“……你這種人怎麼可能想象一個病鬼或者一個殘廢有資格談情說愛呢?”她越想越覺得哪裡有些異樣的地方,又說不清到底哪裡有問題。直到她看到那張鋪開在草坪上、帶着白色和綠色大格子的桌布,以及那上面豐盛的事物,她才把那些她想也想不明白的疑問通通拋開。她是那麼一個簡單的人,長久地自我困擾向來不是她的風格。於是她歡快地向他們預備野餐的地點——一棵掛滿金紅葉子的大槭樹下小跑過去。那裡,一架輪椅停在了一邊,米楊直接坐在了鋪滿了落葉的乾草坪上,正微笑着、迎接其他人的到來。
六個人雖然同圍着一張桌布聚餐,卻幾乎像是外面的餐廳裡偶爾因爲座位不夠無奈拼桌湊在一起的兩撥陌路人一樣各歸各位。起初宋懷濤似乎還有意暖暖氣氛,不久便發覺無論是韓崢還是米蘭,都無就勢和緩的意向,他也就作罷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道理他還懂。何況,他的直覺告訴他,韓崢對自己也存在着強烈的排斥感。儘管,他和他尚未真正正面起過沖突。關於這一點,他也搞不清癥結所在,只能猜測大抵仍是因爲韓崢排斥米蘭的關係,也就順帶一起嫌惡起他來。
米蘭倒從開始就不指望野餐的氣氛有多麼融洽,能這樣平平靜靜、而非“劍拔弩張”就已是要念“阿彌陀佛”了。
飯後,宋懷濤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捂着嘴道:“到下午還真有點困了,對了,保溫壺裡有咖啡,應該還是熱的。大家喝一點提提神吧。”他經常熬夜作畫,咖啡漸漸成了他的愛物。外出也時常習慣性地攜帶。這已是秋,又在野外,用水什麼的都不方便,所以出發前他便泡好了一壺熱咖啡,用保溫瓶裝着帶上了車。
衆人也都或多或少起了些微薄的睏意,懷濤的提議剛好適時。於是他們挨個把手中的一次性水杯遞給他。只有韓崢握着紙杯不動。葉純猜測他大概是出於不好意思,便對他附耳道:“既然你說要過來一起坐,乾脆就表現自然些嘛。”
宋懷濤幫大家倒滿了咖啡,轉而對韓崢說:“這咖啡豆很不錯,而且是我自己煮的。嚐嚐看,相信你會喜歡的。”
葉純看出他握住紙杯的手指有所鬆動;她微微一笑,從他手裡抽出紙杯,遞給懷濤。
在韓崢正要從懷濤手裡接過注滿咖啡的紙杯時,米蘭驀然想起了什麼,忙道:“等等——懷濤!韓崢他不能喝咖啡。”
有一回她無意中聽到韓家的家庭醫生提到過:像韓崢這樣的癲癇病人雖無需特別忌口,但像酒精飲料、咖啡和茶之類的刺激性食物應儘量不碰。韓崢平日自己也很注意,口渴了他也從來只喝白水。
米蘭的此番阻止的確是出於好意,可她卻忽略了韓崢的感受。她的話使他頓時陷入沮喪而氣惱的心境裡。那一刻,他好恨她!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被她的話當衆扒光了身上所有的盔甲,強迫他把自己軟弱、不堪一擊的軀體、毫無遮攔地暴露在衆人面前。
一杯咖啡而已,難道自己會被一杯咖啡打敗嗎?
他從心底裡冷笑了一下,趁宋懷濤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一手奪過了紙杯。
因爲他用力有些大,一些棕色的液體從杯口被振盪出來,沿着杯壁淌到了他的手背上、又從指縫間滲入他的掌心。
他的手感受着咖啡的黏膩。然後,他一仰脖,像是賭氣豪飲一般,把杯中的咖啡,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