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純才踏出病房便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幸好被走在邊上的懷濤一把托住。米蘭見狀也連忙過去攙扶,二人半拖着她到走廊的長凳上坐下。
葉純大概是之前就忍了很久,一離開韓崢的視線就再也憋不下去了。她像是抓住一塊浮木,也不管和米蘭熟與不熟就緊摟住她,在她的肩頭抽抽搭搭、啜泣不止。
米蘭任她抱着,半晌不說話,只是輕輕拍了兩三下她的背脊算是安慰。在她觸及到葉純因哭泣而起伏的身體時,在她脣邊甚至還掛着難以察覺的一絲冷笑:這一刻,她清晰地發現自己的確是個心腸狠硬的人!細細辨別,在她心底對葉純竟沒有半點同情。儘管她懂得葉純的痛苦和茫然,卻仍舊無法給予對方真心的撫慰,最多也無非是擺出象徵性的“理解”姿態,如此而已。
她甚至有些討厭葉純這個柔弱無助的樣子,從心底說。
所以,當葉純放下擁抱住她的雙手,把頭擡起時,她下意識地鬆了口氣,頓時覺得整個人舒坦了很多。她帶着點淡漠的神情看着她掛滿淚痕的臉,一言不發。
“米蘭,我們都不陪着,就不怕他出事?”葉純問。
“當然是要等他爸爸趕到了我們才走。”
“可我不放心韓崢一個人在病房裡……”
米蘭意味深長地說:“難道你不懂,他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你嗎?”
葉純抿了抿嘴脣:“我知道我的表現讓他失望,可是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打斷了她,“事實上,他多半已經不記得發病時的情形了——哦,你以後也千萬別在他面前提起當時那些可怕的場面,記住!他讓你走,只是覺得在你面前他很難堪。這種時候,最好的做法就是聽他的話,不要讓他激動、不要和他爭辯……”她低下頭緩緩說道:“他讓你走,或許只是怕——在他讓你走之前你就會主動離開他,韓崢他這個人絕不能容忍這樣的事發生。”
葉純的眼睛帶着深邃而迷離的神色,直直地望進她的眸子裡:“你很瞭解他。”用的是確鑿的陳述句式。
她擡起頭,思索了兩秒鐘。“或許……某方面是。”
葉純試探着問:“我可以知道,你和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嗎?”今天也好、之前的碰面也好,韓崢和米蘭的表現都讓她困惑不已:他們相處時顯得是那樣格格不入,又似乎有着不可剪斷的關聯和牽絆。
她忽然覺得自己不必要向葉純隱瞞什麼。又或者可以說,她此刻的心裡並不覺得對方比自己高貴幾許。帶着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一股傲氣,她坦然道:“我嗎?我只是他父親情婦的女兒。”
從下車點到走回美院的十五分鐘裡,天色就完全黑了下來。
今天白天的天氣雖然不錯,不過夜裡似乎溫度驟降,又起了風,看樣子沒準半夜就會變天。蔣睿涵穿了件薄薄的針織衫,在開闊的校園林蔭道迎風走着,她不禁打起小小的冷戰。
米楊見她因爲冷而雙手抱前,脖子微微縮起,不禁一皺眉:“你不該穿那麼少。”
“沒辦法,要漂亮嘛。呵呵。”比起在大巴上的微窘,回到校園的她恢復了些許自在和活潑。
他猶豫了一瞬,仍是脫下了身上的夾克,在遞給她之前,還特意拍了拍衣服的下襬:“如果你不嫌下面可能弄髒了一點,就拿去穿吧。”
她原本還想不接,怕他因此會着涼,被他這麼一說,如若婉拒倒成了嫌棄,忙一把拿過來披上。“我纔不會。”然後她故作誇張地作出享受狀,拉長聲音感嘆道:“嗯……好暖和啊。你後悔把衣服借給我了吧?爲了不讓你又冷又餓、慘上加慘,我呢,這就請你一起去食堂吃飯。”
他的表情有些僵。“不了……”他低頭說,“我還不餓。你去吧,我先回寢室。”手上加快了划動輪椅的速度。
蔣睿涵覺察出他的狀態很不尋常,她下意識地拉了一把他輪椅後背上的把手。他有所覺,手指的力量一滯,輪椅停了下來。
她繞到他面前,俯下臉看着她:“你不喜歡和我一起吃飯麼?”
“不,我是覺得……”他斟酌着一些思量了許久卻仍然難以說出口的話語,停頓了幾秒後,他說,“你經常和我待在一起,對你不好。”
“這有什麼問題呢?”她感到沮喪。回想了一下今天發生的一些事,她覺得可能是自己有所失言,無意中刺傷了他,忙道:“哦,你是不是生我氣?我以後不會再說你坐車會很麻煩了,任何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嫌你麻煩……”
他把雙手平放在自己腿上,安靜地衝她微微一笑。“我沒有生氣,”他說,“而且,和我在一起,的確會有很多時候感到不方便——這是不可否認的。我只是認爲你應該和身邊其他更有趣的朋友多玩兒、多交流,或者……好好談場戀愛。而不是像現在一樣,成天和我待在一起,時間長了,萬一別人會誤會……”他想把氣氛弄得輕鬆些,便帶着自以爲好笑的口吻說:“萬一有好男生想追你,結果又被我嚇跑了,那多冤!”
“怎麼可能有什麼誤會啊!”她氣得跺腳。
是啊,誰也不可能真的誤會像蔣睿涵這樣的女孩子會和自己這樣的人有什麼特殊的關係吧?米楊苦笑了一下。但是無論怎樣,他決心要疏遠她了。他不要她因爲自己再受傷、也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更不希望因爲自己的關係連累她也必須承受周遭各種奇怪的眼神。也許他早就應該拒絕她的熱忱、她的活潑、她的率真和可愛……他一直告訴自己:就算沒有腿,但正常人能做到的很多事他都可以通過努力來完成。然而“愛情”這件事註定不是他敢去奢望的——這一點於他的中學時代、在懵懂的青春初期就已大致明瞭了。
米楊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當他望着蔣睿涵的笑臉時他會感到開心和慌張,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甜蜜就繼而感到整顆心被一層痛苦的薄膜所包覆,很薄、很輕、卻是確實存在無法掙脫的桎梏。於是他害怕了。
他硬着心不管她的反應:“……我先回去了。”
“我都解釋了、道歉了,你怎麼那麼小心眼!”蔣睿涵的骨子裡是被寵壞了的,受不得一點委屈。她以爲米楊只是因爲她的失言而介意,她憤憤地脫下身上的外套,扔回給他,“既然這樣就不要裝風度!還你!”
米楊下意識地抓住她扔過來的外套,他看着她憤憤地跑開,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愣了幾秒。然後他用力划動輪椅追趕她。他們隔開的距離不算太遠,無論是直行還是轉彎,他一路總是能看到蔣睿涵。他默默地跟在她後面,並不開口叫住她。
一路上他聽見輪軸和地面摩擦所發出的微弱聲響,聲音很小很小,可卻足以提醒他:自己是個殘廢。如果沒有蔣睿涵的出現,他幾乎忘記了坐在輪椅上是一件多麼悲哀的事。在他每一次划動輪椅向前行進時,心也彷彿被輪子輕輕碾過,這令他他愈加張不了口叫住她,卻又不安心就此離去。
蔣睿涵快步走回宿舍,始終沒回頭。米楊的輪椅在她樓下停駐了一會。他慢慢擡起頭看着女生宿舍的一排排窗口。他並不知道這裡面的哪一間住的是蔣睿涵,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從那些窗子裡看到她的身影。緊接着,忽然間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在女朋友宿舍下駐守或徘徊的男生;可惜,自己的手上沒有花,身下卻是賴以代步的輪椅——這副殘破的樣子是多麼可笑且悲哀!
他把手按在自己的腿端,它們是那麼短小丑陋。回想起那天在湖畔,她曾經輕柔地撫摸他這雙天殘的腿,大眼睛裡閃爍着緊張、好奇和憐惜,手指尖兒也似乎打着顫……她雖然有些任性,可對自己總是溫和體貼、充滿善意。他開始有些愧疚,懷疑自己剛纔對蔣睿涵說的話損害了她作爲女孩子的自尊心。
——對不起,我的本意只是不想有任何不好的傳言加諸在你身上。我不要你因爲我而被人笑、被人誤解和輕視。原諒我,蔣睿涵……他默唸道。
他無奈而痛楚地掃視着女生宿舍的每一扇窗口,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更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意欲何爲。從宿舍樓進進出出的人向他投以“注目禮”,這些眼神讓他漸漸認定:把她從自己身邊推遠是明智的做法。
他決心調轉輪椅的方向,卻聽見頭頂上方有人高喊出自己的名字!那熟悉的聲音令他的心臟一陣劇烈地收縮、震顫——他來不及辨別這是因爲歡喜、雀躍還是緊張、糾結。他用眼睛尋找剛纔那個聲音的來源……啊,她在那裡——在二樓的某個窗臺捧着一碗杯麪在朝他招手,嘴角還若有似無地帶着一抹含嗔的笑意。他原本還擔心過蔣睿涵會不會被自己氣得連晚飯都忘了吃,見她吃着泡麪,心中才安妥了不少。米楊不清楚她這會兒叫住他的緣由,只是她既開口喚了他,他就無論如何都做不到決然離去了。
“你朝我窗臺這裡湊近一點!快啦!”她把杯麪往陽臺邊沿上一放,繼續朝他喊話。
他狐疑地將輪椅劃近。然後他看到蔣睿涵一彎腰,從陽臺的地上拾起一個馬甲袋,然後把提着袋子的手伸出陽臺、在半空中搖了搖,衝他嚷道:“喂,你接着點啊!”
他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蔣睿涵就把手中的袋子拋了下來,他略一探身,接住了它。他把袋子裡裝着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盒杯麪。
他看着趴在陽臺上呼哧呼哧吃着泡麪、還不時擡起頭對他扮上個鬼臉的蔣睿涵,忍不住又想笑又想哭。但他最終忍住了眼淚,就像過去歲月中的很多次一樣——每當眼淚要來的時候,他已習慣了用微笑來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