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半彎着腰在客廳吸塵。從林姨做完午飯、出去採買物品後,她就開始了整棟房子的大掃除。她已經收拾了整整一小時,縱使空調大開着,額頭和背脊上依舊不停冒出汗來。
吸塵器的噪音很大,恍惚間她隱約聽見有人在門外按鈴。她關掉吸塵器,跑去開門。
“宋教授,米楊在房裡等你呢。”米蘭記得每週的今天是宋教授給弟弟作輔導的日子。與此同時,她詫異地發現宋教授今天並非一如往常獨自前來,在他的身旁還站着另一個人。
宋教授見她有些發愣,忙介紹道:“哦,米蘭,這是我兒子,你們上次也見過的,但可能還沒機會正式打招呼。他今天說想一起過來看看你們,我就帶他來了。你和米楊、韓崢都算是他同學,互相交個朋友吧。”
“你好,米蘭,又見面了。我叫宋懷濤——胸懷的懷,海濤的濤。”
米蘭想到第一次和他碰面時就發生了那麼多尷尬的狀況,心底頓時泛出些許說不清的黯然,反倒呆立着不知該對他如何招呼好,輕搓了下掌心,傻傻地衝他笑了笑。她把他們讓進廳裡,去廚房端了茶水招待。宋教授在進米楊房間前慈愛地對懷濤和米蘭說:“你們先聊着,一會兒我和米楊再來加入你們。”
有客人在廳裡坐着,米蘭不方便再繼續掃除,便收起吸塵器,坐下陪他聊天。
宋懷濤看着她,不知不覺微蹙起眉頭。直到她在沙發上坐定,抿了一小口水後,他儘量用平和淡然的語調問:“最近你過得還好嗎?”
米蘭覺察出他話裡的擔憂,故意撇開道:“和你一樣,前天剛軍訓完不是嗎?你瞧,快曬成炭了,真醜!”她勉力作出輕鬆的表情,轉動自己的臂彎,假裝把注意力集中在膚色的改變上。幾天的戶外訓練下來,她原本乳白通透的臂膀和臉龐雖被烈日曬黑了不少,可與“難看”兩個字絕沾不上邊,相反呈現出與往常的粉白所不同的均勻蜜色,另有一番青春逼人的美。
宋懷濤知道她是在“王顧左右而言他”,也不點破,只把自己的右手臂伸長至她的胳臂旁,一邊用左手相指、與她的膚色進行對比,一邊笑道:“瞧瞧,這才叫黑炭!呵,你們女生啊,才曬黑了一點或者胖了一點點,都會緊張得鬼叫。嗯,依我來看,你現在的膚色看上去健康得很,挺好的啊。”
“是嗎?”米蘭輕輕說,“你可真會安慰人。”
“但願。”他沉吟道。
“我說,我等下要午睡,你能不能先做好事情再聊天,不然整理房間的時候那麼吵,我怎麼休息?”
米蘭和宋懷濤都被身後忽然傳出的聲音嚇了一跳,同時扭過頭去,只見韓崢站在二樓的平臺上,與樓下的他倆冷目相望。
韓崢知道林姨此時不在家,也知道米蘭在廳裡掃除,若非口渴得厲害,他才懶得走出房間與米蘭打照面。他一出房門,就看見米蘭和宋懷濤並坐在長沙發上聊得很是投機的情景。他和米楊都因爲身體原因都沒有參加新生的軍訓。他本來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可是,當宋懷濤向米蘭展示自己曬得黝黑的手臂時,他的視線下意識地就落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他的手型很好看:修長、勻稱,只是蒼白得近乎沒有血色。它們彷彿在對他作出殘忍的提醒:你是個病人。就算平日裡裝作“若無其事”,你始終都是個有病之人,註定一輩子都甩不掉那種磨人的病症;更不要說每年不下十次的發作——每每那時,生不如死。他聽到從自己心底發出的一聲輕嘆,雙手到底指尖默默摳緊了黑色的雕花鑄鐵欄杆。那一瞬,他承認自己竟然有些嫉妒和失落,隨後就莫名其妙地想要刻意找茬。
米蘭沒有辯,即時從沙發上立起,對宋懷濤抱歉道:“先不和你說了。我做完事,一會兒再下來。”
“韓崢你……”宋懷濤氣不過,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他剛要發飆,卻立刻接到了米蘭投來的制止的眼神,這才強把後面的半句話吞下肚去。
韓崢完全不搭理他的反應,對米蘭吩咐下一句“我要喝水”後,便扭頭回房去了。
“他平時就是這個樣子?”宋懷濤攔住端着水杯要上樓的米蘭,胸腔起伏着,氣憤而關切地問道。
“你不要管。”她朝他搖了搖頭,“你管不了。”
他接過她遞來的水杯,抿了一口——水溫正好,不冷不燙。他慢慢地把杯裡剩餘的水喝完,把杯子還給她。
米蘭說:“打掃時房裡難免起灰,要不你先去別的房間,完事了我再來叫你。”
“我的房間每天我自己都會收拾,林姨也會幫忙打掃,不需要你裝賣力,我也不喜歡你的手碰我房裡的任何東西。”
韓崢對米蘭的厭惡從來都表達得不帶婉轉的餘地,對此她也慣了。米蘭環視房內四周,見的確整潔乾淨,無有必要刻意清潔,便道:“既這樣,我下去陪客人了。你午睡吧。”
“陪客人?”韓崢壓根不朝她看,垂着眼諷刺道,“喝,你還真是以主人自居啊。”
“韓崢,我當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主人。你當我是這個家的傭人也好——不對,也許我在你心裡連做韓家傭人的資格都沒有;總之,我是寄生蟲也好、是菟絲子也好,你認爲我是什麼我就是什麼,都隨你高興!”
韓崢一言不發地擡起下巴看着她,發現米蘭說這番不乏屈辱的話時竟是昂着頭的。他有一些暗自驚詫。
但她近乎冷傲無畏的神情沒能持續多久就轉向了黯然。她低下頭,雙掌下意識地攏緊手中的玻璃杯,幾乎是低聲下氣地懇求道:“你可以討厭我、針對我,但是,開學後,你和米楊要住在同一間寢室,可不可以……對他好一點?”
“我上次就說過我不會照顧人了。”
“不不,我的意思不是要你特別照顧他什麼。米楊的自理能力很好,這一點我不會很擔心……”
他斜眼瞥向她的臉,悶聲悶氣道:“難不成你覺得我會趁機‘恃強凌弱’、虐待殘障人士?”他翹起腿,露出自嘲的一笑,“瞧,如你所知:我固然是十分討厭你;你呢,也不過是在我面前假裝馴順的樣子,實際在你眼裡我也就是個品性低劣的惡少!哈哈,這世界真公平!”
“謝謝你。”米蘭沒有就他的話進行辯解。韓崢的話不好聽,但她心裡已經確信他不會故意爲難米楊,因此簡短卻發自內心地表示了對他的感激。
宋懷濤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走下樓,並不自覺地跟她來到了廚房門口。米蘭先前從韓崢房裡出來還有些沒緩過神,此時才意識到宋懷濤一直緊隨在自己的身後,不免略感尷尬,轉身笑道:“我知道你是出於關心,怕我受韓崢的氣,不過你這樣我……反而更不自在。再說韓崢也不會吃人,就是有些脾氣罷了。他其實……也沒什麼的。”說完走到洗碗槽邊,擰開了水龍頭。
他倚門而立,默默看着她將沖洗後的玻璃杯放回架子上,用毛巾抹乾手。
“陪我去院子裡逛逛吧,老在開着冷氣的房間裡呆着也不好,你說呢?”宋懷濤向她提議。
她沒理由拒絕,說了句:“好。”
韓家的院子並不大,而且未經精心打理;只生長着宅子建造伊始時便種下的兩三棵香樟,一些小灌木,另放了幾盆盆花。全家除了林姨偶爾簡單拾掇一下之外,事實上也鮮有人會去關注院落的景觀。
時值八月末,下午的陽光依然;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濃烈而不妖嬈的幽香。她深深地吸進一口氣,頓覺心曠神怡。
“也不知道是什麼花,我自打來韓家時,它好像就在這兒了。”米蘭陪着宋懷濤來到一棵茁壯的灌木前,喃喃道。“花不好看,香味卻很濃。”這樹的花小如綠豆、形若米粒,黃黃的掩映在碧綠的葉子裡,的確不甚起眼。
“是‘米蘭’。”宋懷濤輕聲說。
“米蘭?”
“嗯,我家也養了一株,不過是盆花,放在客廳裡好幾年了,所以我認得。”
她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名叫“米蘭”的植物,更不知道韓家的院子裡那棵開着黃色小花散發幽香的灌木就是與她的名字同名的米蘭花。她饒有興味地望向宋懷濤,瞳仁因盛滿了驚喜和好奇而變得光彩熠熠;陽光折射下、彷彿明澈的水波瀲灩盪漾。
“第一次聽米楊說起你的名字時,我就覺得很有意思,也很有意境。”
“可惜這米蘭花樣子不美,論香味倒是不輸的。”她低頭拈起一片米蘭的綠葉,說道。
宋懷濤差點脫口而出“米蘭花雖不美,你卻是很美”,終究還是覺得這話浮躁淺薄給嚥了下去。他微微一笑:“古詩裡不都有‘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的話麼?世間哪有完美的東西?”
她若有所思:“是啊,所以人一定要有自知之明……”
他雖不知因由,依然聽出了米蘭多少有些曲解了他說這兩句話的用意,又直覺到有些事情不適合直截了當詢問她,他擡手摸摸頸後,內心有些懊惱。
米蘭驀然想到了什麼,道:“宋懷濤,你和米楊以後會在一個系,麻煩你多關照他。”
“那個沒問題,我會的。”他應道,“對了,要是學校允許的話,我可以申請跟他調一間,這樣不是更方便嗎?”
“這倒不必。他……會和韓崢同住。”
“韓崢?”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在他想來,米楊和任何人住或者會有不便的地方,可總比和這個喜怒無常的韓大少住一起要保險些。“我看他也未必樂意的。”
“他樂不樂意我不知道,這是韓叔的意思。而且,我也覺得那樣安排其實比較好……”
“怎麼說?”
米蘭放開指間的葉子,嘆道:“米楊雖然行動不方便,可是那麼多年,他都是這樣過來的,他已經基本能夠適應獨立的生活;而韓崢……他才更需要有人在他身邊,時時刻刻留意他的身體狀況,一不當心,他會比米楊危險得多……”
宋懷濤並不知曉韓崢有癲癇的事,所以聽得有點茫然。
米蘭沒有告訴他韓崢的病,只對他說:“你不要覺得他不近情理。我當然也不希望他那麼對我,可是我還是會全部、全部地接受!因爲——他是有理由那樣對我的。”
宋懷濤啞然。他只覺得心裡某個地方在隱隱抽痛。可是很奇怪,這份痛感之中又似乎帶着一縷醉人的興奮和渴望,源源不斷地向他的四肢百骸、蔓延開去……
韓崢站在窗前,看見院子裡的兩人親密地靠近着站在一起,彷彿在竊竊私語。他不得不承認:不管他有多麼厭惡米蘭的存在,這一刻的畫面依然是美好的。這樣的兩個人站在一起,真是宛如“金童玉女”:很年輕、很詩意、那麼地富有朝氣和生命力。
他也聞到了空氣洶涌的花香。這米蘭花,日照越充足,香氣便越散得開。然而他說不清是爲什麼,那麼好聞的氣味在他的鼻尖竟變得如此傷感滯重。
陽光正好,年華正茂;夏日裡的每一片葉子和每一朵花都閃閃發亮——這些美麗的存在卻都反而像是對他的嘲諷。他問自己:有什麼是真正屬於我的東西?——韓家的財富是父親韓進遠創造的;至於才華方面,畫畫雖是他的興趣所在,他畢竟也沒有把握自己真的就具備成爲一流畫家的資質;那麼,抑或是帥氣的外表?——呵,他搖頭:平常日子的自己看上去還算俊朗有型,但實際又怎麼樣呢?他很清楚自己倒地抽搐甚至口吐白沫、嘔吐乃至偶爾還會失禁時的模樣有多麼狼狽。他把臉深深埋入雙手的掌心:原來,除了這能折損他健康、消磨他自尊的疾病,他韓崢一無所有。
“小崢,我是林姨。快開門,我買了你喜歡吃的提子。”
緩緩把頭從自己的手心裡擡起;在門打開之後,他楞楞地看着從小疼愛自己的林姨,內心一時軟弱、緊緊擁住了她。
“哎喲,怎麼了?”林姨已經有很多年沒看到韓崢撒嬌了,不免被他突如其來的反常舉動嚇了一跳。她輕輕拍了拍他寬闊的脊背,這才驚覺自己從襁褓時期就開始照顧的韓崢已經長得如此高大。她的眼眶變得潮潤——在她眼裡,韓崢確已成年,可又分明還是個孩子。
“沒事,就是很想謝謝你……”他努力讓自己笑,“只有你願意包容我這麼一個古怪、麻煩、又任性的討厭鬼……”他終於沒在自己最最親近的林姨面前僞裝成功,喉頭一哽,再也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