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頹然地一鬆手指,斧子“咚”地落地。她也像脫了力般蹲下身體,乾脆狠狠哭了起來。
韓崢的心頭翻滾起一個又一個浪頭,他試着去撈起那些浪花,又眼睜睜看着它們接連拍碎在某個無形卻存在的堤壩上。而此刻的大雨倒像是這些碎裂成無數水點的浪幻化而成,從自己的身體裡洶涌氾濫出來,澆得他一身的溼冷、滿心說不出的悵然。
忽地,他眼前白光頻頻打閃——是閃電麼?他恍惚覺得應該是閃電。可好奇怪,這閃電怎麼一刻不停?最後又連綿成白茫茫一片呢?……再後來,四周變成可怕的安靜——聽不見雨聲,甚至連轟然的雷鳴都不聞……胸口絞痛、胃裡也似乎在翻江倒海!“米蘭……”——他動了動嘴皮,費力地發出了那兩個字,可惜聲音輕若蚊蠅,輕易便淹沒在瞭如注的暴雨中。
米蘭本還在獨自悲泣,忽聽暴雨聲中有人在衝自己喊,叫的好像是“姐姐”——米楊?她猛然回身,果然是米楊!他正划着輪椅朝雨中的庭院過來。而順着他輪椅駛來的方向看去,她驚恐地發現韓崢不知何時已歪倒在自己身旁,全身微微抽搐,被雨淋溼的頭髮和衣服,讓他的形容看上去更顯狼狽。
米楊把輪椅停到他們近前,着急地對米蘭嚷道:“我剛洗完澡要睡,可巧在窗臺邊看到你們好像又起了爭執,我不放心出來看看,剛到門口,韓崢就……”
她在韓崢身前跪坐下去,手指顫顫地撫過韓崢的額頭,哭得比之前更兇了:她後悔、恨自己爲什麼明知他的脾氣卻仍要和他硬碰硬!老天,要真能“硬碰硬”倒好!可現在這個在泥濘水窪中簌簌發抖的男孩兒,真的是那個動不動就喜歡和自己擡槓的韓崢嗎?
她強嚥下眼淚,一邊按摩着他的手腳,一邊又讓米楊趕緊進屋打電話請醫生。米楊答應了一聲,剛朝房內的方向轉動輪椅,韓崢輕哼了一聲,倒像瞬間回覆了大半的意識,舔了舔脣,乾啞地吐出了三個字:“不必了……”
米蘭眸中一亮,喜道:“韓崢……韓崢你好些了沒?”
他用力閉了閉眼,又張開。這會兒他的視線不再模糊不清,只是感覺米蘭的聲音防護服近在身邊,又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過來的。但他看到她了、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她:她就在在自己身邊,頭髮和臉上盡是雨水;眸間閃爍,分不清是因爲雨還是眼淚折射的光華;而她的手掌就扣着自己的手背,透着微微的暖意。他眉間一痛,再次合上了眼睛,緩緩道:“不用醫生,我沒事了。”
她本是有些不放心的,又深怕自己若執意請醫,反而會惹惱了他,再生出事端,於是決定姑且先順了他的意,看看情形再說。
她把韓崢的手臂往自己肩膀一拉,將他從溼漉漉的地上架起,讓他借力朝房裡走。一邁步她就感覺到,此時韓崢的身體是多麼地綿軟無力;偷偷稍一打量他的臉色,蒼白中透出些着惱無奈的神色。她知道他是真的使不上力氣,不然也絕對不會願意借她的力行走。饒是如此,兩人好容易挨着進入廳中,終究是多一步都走不動了。
米楊對韓崢的情形也看得明白:“要不今晚讓他去我房裡睡吧,讓他爬二樓恐怕是不行的。”
米蘭一點頭,咬了咬牙,也不管韓崢是否會反對,就乾脆背起他踉蹌着往米楊的房間走。
她把韓崢安放到牀沿上坐下,一手仍扶着他,一手拉過枕頭擺好,正要讓他躺下,猛然對上他那雙一瞬不瞬的眼睛,當下也是一呆。若不是她明顯感覺到他目光雖似凝固不動,卻並非空洞呆板,她幾乎要以爲他再次發病了。再看之下,他的臉色泛出潮紅,比之前的樣子好歹添了些血色。
她略想了想,還是不能讓他就這麼穿着溼漉漉的衣服睡一夜。“我去幫你拿套睡衣。”她此時走開,一來確實是爲取衣,二來倒也正好有了藉口讓當下的尷尬氣氛略爲緩釋。她進到他房裡,打開衣櫃拿上睡衣,又知他有些潔癖,順便取來他自用的浴巾臉盆,一起端進米楊的房間。在浴室裡放了熱水,絞乾了毛巾,卻又不好意思替他擦臉擦身,遲疑了一下,眼光掃向米楊——這事兒還得讓他來做,自己和韓崢都才能免除“不自在”。於是她便對米楊囑咐,讓他替韓崢擦擦身,再幫忙換套衣服,她自己則退出門去。
關門前,她看到韓崢似乎也舒了一口氣的樣子。她不由暗想:倘若這家裡沒有米楊,恐怕只能由自己幫着他擦身換衣,還不知兩人會尷尬到什麼地步。一念轉至此處,不覺耳根紅熱。掩上門,兀自靠着門板站了一會兒,心臟“別別”狂跳,半晌才慢慢恢復如常。
待米楊從房裡出來,她立刻詢問道:“你看他要不要緊?”
“估計是無大礙了,不過……總還是有人照看一夜纔好。”米楊沉吟道,“要不我陪陪他?”
米蘭知道他這幾日都在和懷濤商議着辦個美術高復輔導班,說是若能辦起來,多少自己能解決些生活費。於是除了日常上課,他又要和懷濤一道聯繫辦班的教室、又要想法子招生,還要和蔣睿涵約會,雖是生活充實、忙得不亦樂乎,但也難免疲勞,兩隻眼睛都累得略瞘了起來,這會兒再要他熬夜,米蘭哪裡捨得。她說:“你去我房裡睡吧,這兒有我呢。”
“要不我下半夜再來換你?”
“我沒事兒,你上上下下也不方便,就一個晚上,別爭了。”樓下除了米楊的房間和一個堆放雜物的儲物間,就只有林姨的臥室,而林姨的房間,她覺得還是不要擅自進入的好。想來米楊也會同意她的想法。而自己的臥房雖在二樓,到底對於米楊還能自在些。
米楊上樓後,她在他房門口停了一會,推門進去。因爲好容易才鼓足了氣,這一下反推得重了,門靠牆發出一聲悶響。她看到他斜睨了自己一眼,橘黃的燈光散落到他的臉上,帶着一貫漠然的神情。
她站到牀邊,替他蓋好薄毯。走到窗邊,向外張望了一眼。雷雨已經停了,空氣裡還帶着溼意和雨點殘留的氣味。窗子原本就開着,她想着夏日裡,有些涼風送爽反而舒服,也就沒有關窗。
她走回來,發現他的目光仍舊追着自己,帶着幾許陌生的意味。她拉過張椅子坐下,囁嚅着說:“你就……把我當成林姨或者……隨便什麼傭人之類的人就好。”
“你不會是想在這裡坐一夜吧?”他的語氣裡有隱隱的不快。什麼?當她是林姨?他心裡又氣又好笑:她又不是林姨,讓他怎麼把她當成林姨?
她纔要答,他又說:“我不需要人守靈似的守着,我睡不着!”
他就不會好好說話是不是?她不由眉頭一皺,撇了撇嘴,又暗暗拼命對自己說:不能被你激怒、不能再耍脾氣、我讓你一下總行了吧?既這麼想了,嘴上就軟了下來:“關了燈,我就離你遠遠地坐着。再不然你背過身去,也看不着我,只管睡你的,不就行了?”
她怎麼那麼難纏?他頭疼!但是他就是不要輕易“投降”,遂道:“不行。”
她再次默默“唸經“:不生氣、不耍脾氣、讓你、忍了你……想了想,還是不要和他硬來,倒是退一步還有得商量吧。她露出一絲討好的笑,說:“那好吧,我就在客廳沙發上睡,你有事叫我,可以了吧?”
他的臉上浮現出思考的神情,最後他點了點頭:“好吧。我也累了,不想和你多作計較。”
她鬆了口氣,替他關了牀頭的檯燈,轉身要走。黑暗中,身後那個虛弱的聲音忽然響起:“你……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再去沙發躺,不然,我以後都不敢往沙發坐了。”
他像是心虛般,驟然又不說話了,沉默的空氣包圍了黑暗的空間。米蘭只聽到牀鋪發出微弱的一聲吱嘎,估計是他翻了個身,他現在大概是用背對着自己了吧。她倚門苦笑:何必如此?且不說屋內光線已暗,事實上即使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她就已憑直覺揣摩出了他真正的心思——他明明是藉故催她趕快去洗個熱水澡,不然縱使他素有潔癖,又哪裡是個吝惜財物的主!
米蘭心絃顫動,眼淚刷就下來了,心裡又添一層苦味:韓崢啊韓崢,好歹我們在一棟房子裡住了這些年,我怎麼會不知道你的“表達方式”?可是韓崢,我們爲什麼要變成這樣?就連想要對對方好一些,也變得曲曲折折,無法直言?
她吸了吸鼻子,扶着門把,遲疑着說:“我知道你平時喜歡鎖門睡覺,今天……不如就把門敞開着睡,有事你及時叫我,我就在外面。”
窗外徐徐的風透進來,一下下地揚起白色的紗簾;雨後的晚風讓室內的空氣清新流通起來,彷彿吹散了些許悶塞的氣息。
片刻後,她終於聽到了他輕輕的一聲回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