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這學期的考試結束了,該上交的作品也已完成。待米蘭所在的藝術史論專業明天最後一場考試完後,米楊就要和她一道返回韓家過寒假。至於是整個寒假都住在那裡,還是回去看看韓進遠後再中途返校,那是再看情形商議的事了。

爲了韓崢感情受挫的事,韓進遠幾乎也是痛感心力憔悴又對此無能爲力,這一點,米楊和米蘭都是深知的。這次回家,有一大半是爲了安慰他的情緒。即便料想到韓崢可能出現的反應,他們也都暫時顧不得了。何況經過半年來的同屋相處,米楊比起過去在韓家時,更摸準了韓崢的脾氣,他知道,其實,他的心遠比他習慣表現出來的那面要柔軟百倍。

在和韓崢半明半晦的情感探討中,他陡然發覺自己對姐姐所說的話十分地不誠懇。抑或者可以說,這樣的“不誠懇”是對他自身的一種逃避。他真的從來不曾幻想過愛情嗎?他真的對蔣睿涵的可愛無動於衷嗎?他不再能欺騙自己了,因此也不再強迫自己去相信對蔣睿涵他沒有半分友誼之外的好感,但是——至少、至少他仍然認定自己不會去點破分毫、不會任由危險的潮水越過堤岸,就算河牀裡面那一陣陣的“浪頭”早已將自己拍得暈頭轉向,情感的激流也總是在河堤裡面,尚不至於會肆意蔓延,衝向不該去往的所在。

他必須承認,連續一個禮拜都沒有看到蔣睿涵的身影時,他有些失落。像個癡呆呆思春的少年,一不小心就會走神、有時磨着墨,一磨就很久,好容易回過神,提筆蘸上墨後,卻又無力地撂下,什麼也無心畫、一個字也寫不成。但是他向來是善於忍耐的:她不來,他也不會去找她。不來,有不來的好——他倒真是這麼想的,儘管心念一轉到這兒,就頭腦一片空白,懶懶的啥也不想動。

但是,她還是來了。——不來雖然有不來的好,可是,當蔣睿涵用那戴着天藍色手套的小手輕輕叩響他所在寢室的玻璃窗(他住在一樓)時,他下意識地循着聲音的方向略撐起身子向外瞄了一眼,原本還百無聊賴地仰躺在牀上的他,就立即像周身通了電似地翻坐了起來。

她戴着和手套一色的絨線帽,米白色的大圍脖繞了兩圈兒,幾乎遮住了她整個下巴,連嘴脣都被遮擋住了,鼻尖兒凍得紅紅的,眉眼透着笑意——她一笑,眼睛就會眯成一條彎彎的縫,他太熟悉她的這副表情了。他拉過輪椅迅速坐上去,輕劃到窗前,打開緊閉的玻璃窗;冷風呼地一下灌了進來,這讓他的頭腦中的混沌霎時一掃而光。他看着她,明明有很多很多漸漸明晰的情緒想表達,一時間竟然失語。

“嗨,我去看了你們系的考試,今天上午是最後一門,我還怕你晚點就走了呢。這不,我可是特地來看看你的。”她把圍脖往下拉了拉,露出了紅潤潤的嘴脣。

“今天特別冷,你快進來再說。”這裡雖屬南方,卻是溫帶,不比亞熱帶地區四季如春似夏,一到冬季,溼冷非常。今天偏又是這樣颳着大風的天氣,室外溫度估摸着最多也就五度,他實在是怕她凍着了。

“哎。”她歡快地應道。像只小鹿般轉身往宿舍的入口處方向跑。

她扯下帽子往米楊牀上一拋,露出一頭亂蓬蓬的短髮;隨後又解開脖子上繞着的大圍巾,只任由圍巾的兩端鬆鬆地搭在肩頭。

“糟糕了,”她往米楊牀上坐下,恰好從書桌上的一面摺疊鏡子裡瞥到自己的臉,“我怎麼這個樣子?哦,我出門忘了梳頭!考試考暈了哇!還好,還好,沒忘記戴帽子,不然我可怎麼見人?”一通自言自語後,掰過鏡子來自顧自用手指擼起了頭髮。

米楊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在他眼裡,她略帶蓬亂的頭髮,配着那雙靈動閃爍的眸子,簡直漂亮極了、率真極了。可這一笑,蔣睿涵還以爲他是在笑話自己的邋遢加粗心,氣惱地道:“完了,我的形象全毀了!”

“哪裡,好看得很。”他仍舊笑呵呵地看着她,說的是真心話。

她的短髮梳理簡單,一會便整理好了。她揚起臉:“米楊,你真是我的安慰,哈哈!”

是嗎?是嗎?他突然想到母親在世時一次一次摟着自己流淚的樣子。——他努力了,他盡力了,可是,他有時仍然會懷疑,自己終會成爲別人的負擔。

“你明天什麼時候走?”他知道她的老家在離此地不遠的小城K市,寒假將近一個月,她必然是要回去的。

“嗯,晚上吧,吃過晚飯。”

在蔣睿涵向米楊訴說她和李奕的故事時,他就知道他們都是K市人,又在一個高中唸書,這次回K市,他們會是一起結伴而行嗎?——他自然而然浮出這個想法來。這念頭讓他痛苦、也讓他清醒:完了,他愛上她了!他的剋制、理智、還有他對姐姐、甚至對他自己所下的鄭重承諾早就不知不覺一點一點化成了灰、輕飄得不值一提!他是想和她在一起的,儘管很明顯希望渺茫,可他畢竟起了這個希望,渾不像他之前以爲的那樣“心如止水”。原來沒有所謂心的堤壩,他早就不設防線地把心向她敞開了。身體的桎梏擋不住情感的洪流。他愛她啊!

他全身戰慄了一下,他被自己嚇到了。可是,明明那樣絕望,乍然間又覺得窗外的天也亮了一度,雲也白了一點。他下意識地抓緊輪椅兩邊的扶手,幾乎是用盡所有的勇氣開口道:“明天等你考完,我請你去……看場電影好不好?”說完話,他更緊地抓牢了扶手,感覺整個頭都暈眩起來,幾乎連坐都坐不住。

蔣睿涵沒想到他會提出如此邀約,一下子一愣。然後她想起了最近這段時間,身邊許多人對她說的奇怪的話:米蘭的欲言又止、李奕的叮嚀再三、室友同學的指指點點……那些零碎的畫面和語言,就這樣拼湊起來,她看着面前明顯與尋常有異的米楊,後知後覺的她漸漸悟到了什麼“關鍵”。對此,她語塞,她慌亂,她說不出悲喜;有些明白,有些彷徨。

米楊與其說在靜靜等她的迴應,不如說是在努力讓自己恢復鎮定。她沉默的時間其實並不太長,可當他的理智回來後,他又覺得一秒的間隔都足以讓自己窒息。她怕他拒絕,可是他分明也怕她痛快地接受——接受的話,又將怎麼樣呢?這將是另一個難題的開始。

他最終有點膽怯退縮了。“那個……我、我知道你和我去那種公衆場合不方便,要不……算了吧,我們就隨隨便便食堂吃個飯得了。我明天也回家。”

他的話隱隱刺痛了她。這不由讓她想到郊遊回來的那天,他是那樣決然地要和自己疏離。她曾無意間說了他“坐公車會很麻煩”,她記得他顫巍巍在衆目睽睽的車廂內狼狽爬行,她更記得在夜晚的校園裡,她向他發誓她任何時候都不會嫌他麻煩。對他的刻意疏遠,在短暫的氣悶過後,她何嘗不懂他是爲她好。他是那麼讓她欽佩、又是那麼讓她心疼,以至於此刻她沒法說出半個字拒絕的話語,就如當時的米楊也沒法對她做到“心狠決然”——儘管他們都感覺到:有些問題不是不說出來就不存在。

“別啊,去看電影,我反正也很久沒看電影了。”她說。笑了笑,眉眼卻沒有像平常那樣彎起。

她不似平日裡的蔣睿涵,而米楊也丟了素來具備的細心——若非如此,他斷然不會忽略她眉目乃至脣角弧度的僵硬。聽了她的回答,他只覺心口一熱,深的、淺的,一切的一切他都無暇去思考。他道:“嗯,別處更不便,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就在學校的劇院看吧?聽說最近有部電影不錯,明天下午三點有一場……”學院劇院放映的電影也是韓崢有意無意間提起的,說來也怪,他也就有意無意地記住了。

她沒聽清楚片名,只下意識地點頭。

兩個人的心都各自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