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暑假到了。蔣睿涵因爲家不在本市,要回老家度假期。她決定推遲了幾天走。考完最後一科的那天還跟米楊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商量,讓他假期裡抽個時間到K市拜訪她的父母。米楊聞言後臉色微變,苦笑道:“他們不會喜歡我的。”
——該來的總會來,他躲不過去的。自從他們交往以來,他和蔣睿涵都有意無意地拋開現實的問題,尤其是來自睿涵家長方面潛在的阻力,關於這些,他想都不敢深入地想。
蔣睿涵當然瞭解他的擔憂,認真地說:“我會告訴他們,我有多喜歡你。米楊,你說過自己行動不方便,追不上我;那麼至少請你不要再逃跑了!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睿涵,和你在一起我很快樂很快樂,可在我讓你受到委屈的時候,我又會覺得很難過。不要說你的父母,就是你的朋友,就是不相識的人,也不會理解你爲什麼願意和一個殘廢……”
蔣睿涵打斷她:“你、你說你是什麼?”
“小涵,”他嘆息道,“我沒有在自怨自艾,而是不管怎麼說,我終究個身體殘廢的人,而且殘疾的程度還很嚴重。這個事實我們迴避不了。愛你,是我的情不自禁;即使身體天生是這樣,我還是希望能擁有你、給你幸福……但是,我也要請你諒解我的軟弱……我跟你坦白過我和姐姐在韓家的處境,如果我現在就出現在你父母面前,我該拿什麼讓他們相信,這樣的我可以給他們女兒幸福呢?我沒有健全的身體、沒有父母、甚至沒有自立,讓他們接受這樣的我,可能嗎?”
蔣睿涵仔細聆聽着他的分析,心疼之餘卻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她彎下腰,輕輕環上他的脖子,道:“那你答應我,等你認爲條件成熟的那一天,早點跟我回去見我爸媽!告訴他們,你要娶他們的女兒。”
他擡起手捧起她小巧的臉龐,聲音有些發顫地說:“在你那次跑到鄉下來找我的那天起,我就對自己說:只有你不再願意要我的時候,我纔會放開你。睿涵,你始終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人,但是我,絕不可能找到像你這麼好的第二個女孩兒!”
“我不喜歡哭啦!你真討厭!嗚嗚……”米楊的話讓蔣睿涵又是感動、又是心痛,最後用力跺了兩下腳,破涕爲笑道,“那你總可以讓我去韓家玩吧?聽你說的,韓崢的爸爸幾乎相當於你的養父了,我可不可以去見他啊?”
“當然可以。”他低下頭,沉吟道,“不過,你不會介意嗎?”
“介意什麼?”
“嗯……我們是一個相當奇怪的‘家庭組合’,我媽媽和韓叔之間的事……當年我們都還太小,懵懵懂懂的,可是我還是知道這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件……”
“你自己都說對於大人的事懵懵懂懂了,更何況這根本不關你的事啊!”蔣睿涵蹲下身,抓住米楊的手,緊緊握住,“好了,這事就這麼定了。明天或者後天,你看着辦,帶我去韓家。”她知道,有時候對於米楊的負面情緒,就得果斷處理,不容半點猶豫。
蔣睿涵來訪的那天果然把韓進遠逗得很開心,他雖然對米楊和她的未來依然不乏憂慮,可看到蔣睿涵與米楊相處時的親暱溫馨,至少這一刻,他願意看好他們的感情。他們表現出的感情純淨、熱烈,因此在一個經歷過人生起起伏伏的中年人眼中,更顯難能可貴。
“小蔣啊,”餐桌上,韓進遠喝了幾杯酒,越到後面說起話來越是顯得情感外露,“米楊是個好孩子,你跟着他,可能是受了些委屈,可是叔叔敢打包票,他一定會對你特別特別好。不怕。唉,要是韓崢能有他一半懂事……”他打住話頭,擺了擺手,沒再往下說。
正巧這時候,有人走進餐廳,在米蘭因爲背對着入口,沒第一時間看到來人是誰,只敏銳地覺察到韓崢的臉一沉。她本能地回過頭,心下卻早一步已經猜到來的是懷濤。
果然不錯。
懷濤跟衆人一一打了招呼,隨後坐到了米蘭身邊。韓進遠他們此前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便讓林姨收拾了桌子,又端上水果。
“你來之前怎麼都沒跟我說一聲呢?”米蘭小聲嗔怪道。
“早上起來,就開始想見你,我給你打了電話,可是你沒有接。我就在想,反正我們家離這裡也沒多遠,就自說自話地跑過來了。相信韓叔叔不會介意我唐突的吧?”
“當然不會,你以後想來找米蘭玩兒,隨時都可以來。”韓進遠實在很喜歡懷濤這個小輩。
懷濤見到蔣睿涵在座,明白米楊算是正式把她介紹給韓進遠認識了。米蘭姐弟在這世上可稱得上長輩的人只有韓進遠這一位,不論他實有多麼名不正言不順,他畢竟是他們事實上的“監護人”,他心念一動,驀然站起身,真誠而懇切地對韓進遠說道:“韓叔叔,你對米蘭來說是最重要的長輩,我感謝你養育了她那麼多年,我知道自己還是個學生,還不夠資格談給予另一個人下半生的幸福,可我非常想讓你瞭解,我對米蘭懷着怎樣的心意,我有多希望得到你的認可和祝福。”
韓進遠再次被年輕人的感情震撼到了,喜悅地熱淚盈眶道:“我祝福你們。”
他太高興、太感動了,以至於都沒有留意到自己兒子面色已經越來越蒼白。
幾道虛汗已經順着額角淌下了韓崢的臉。
“你們聊,”他嚥了口唾沫,站起身,“我想去畫室畫畫,這個下午……都別打擾我。”他用盡所有的力氣推開椅子,扶着樓梯的扶手,一級級地向上走去。
他轉開畫室的門把,幾乎是整個人摔進屋去的。
他沒有力氣插上門的插銷了。
他用發病前殘餘的最後一絲清醒支撐到了這個可以讓自己躲起來的地方。
他不願意在那麼多人面前,毫無尊嚴地倒下,尤其是——在宋懷濤面前。在近乎完美的宋懷濤面前,他韓崢不要因爲有對比而更凸顯自己是一個可憐的角色。
他的兩隻手開始縮成拳頭,整個身體看上去像一隻奇怪的蝦子。汗珠不停地從每個毛孔裡冒出來,他開始嘔吐……
意識漸漸恢復,從失去直覺到逐步清醒過來的過程,沒有讓痛苦減輕,反而加劇了他身體和精神雙方面的折磨。
迷迷糊糊地他好像試圖站起,卻終究虛脫地趴在了地板上。他憑着直覺,奮力向一個方向爬行,從一堆速寫草圖中,找到了其中一幅畫,闔上眼皮,緊緊抱在胸前,仰面躺倒。
“韓崢!”米蘭在門口驚慌地大喊。她在韓崢上樓後,覺得他看上去很不對勁,便跟上來看看,沒想到,韓崢之前真是在死撐。屋裡吐得一塌糊塗的污穢、散亂的畫紙,和倒地的韓崢,讓她又驚又痛。
韓崢半是清醒半是迷糊間發現自己被米蘭扶着上身坐了起來,腦袋一下子有些暈眩,便擡手去揉自己的太陽穴。可能是大腦的思路還沒有完全打通,他一時忘了手裡抱着的畫紙,一鬆手,畫紙便飄到了地板上。
於是進屋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幅素描。
雖然這只是個“半成品”,但很明顯,畫裡的女孩兒正是米蘭。
而米蘭更清楚韓崢畫的是什麼:畫中的自己是側面的,半蹲在一盆米蘭花前,嘴角展露微笑,而背景是打開的窗戶和飛翔的鴿子。
韓崢很快意識到眼下的局面變成了什麼樣子,他的畫、他的心事,他要掩藏的所有事,在這樣一個讓他尷尬的情形底下被迫呈現在所有人的面前。他忽然推開她,冷酷地說:“放下畫,你出去!你們都出去!”
米蘭像是走了大半個魂靈,竟是一動不動,彷彿聽不見韓崢的話。直到林姨把她一把推開,用冷淡的語氣說:“這裡我來弄,你們這會兒就順着他點兒吧!小崢這孩子太受罪了……造孽喲!這到底是誰造的孽……”
米蘭捂住臉痛哭着跑了出去。
她的腦海裡只反覆念着幾句話:造孽!造孽!不管是誰造的孽,爲什麼要讓韓崢受這樣殘酷的疾病折磨?這不公平,這不公平!這和上天給予自己和米楊的命運一樣不公平!
“米蘭,韓崢沒事了。林姨扶他回房躺下了,韓叔叔叫了醫生,一會就到。”懷濤拍拍她的肩膀,試圖寬慰。
他的心裡也充滿了困惑和矛盾,很多過去經歷的細節開始浮現,並且迅速拼湊成一個接近完整的事實。
而他選擇了暫時性地無視。
“懷濤,我覺得很累,也想回房間躺一躺,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我真的需要躺下!非常需要!”米蘭啜泣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