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近一個月來,米蘭和宋懷濤第一次在米楊的寢室遇見韓崢。他戀愛了,其餘的時間不是在上課,便是泡在在畫室裡。連米楊也都多半隻是每天晚上睡前纔會與他照面。
宋懷濤不是笨人,他明顯感覺到韓崢對自己懷有莫名的“敵意”。說是“敵意”或許有些過,不過至少他確定一點:韓崢不喜歡他。於是他起身告辭。
“韓崢,”米蘭試探着、小聲開口道,“有時間聊幾句麼?”
她說話的時候,宋懷濤正好走到寢室門口,他的腳步有一瞬的停滯,最終卻沒有停留,拐進了走廊。
韓崢帶着琢磨的眼神打量着她。
米蘭明白:沉默,可以視作他沒有拒絕。
“我想和你單獨談談。我們去外面吧。”有些話,她不想當着米楊的面說。
他和她穿過男生宿舍一樓的走廊。秋日的陽光淡淡的,透着股倦懶的意味。南方難得的乾燥天氣。天空瓦藍。
他難得如此平靜而有耐性地隨她一路並行。而她也實非有意保持緘默,只是一時無從打開話題。他們沿着條種植着一長排垂葉榕的小徑默默地走着。微風習習,除了三兩而過的學生,只有宛如一堵綠牆般的垂葉榕枝葉摩挲的沙沙輕響,不時飄散在黑色的柏油路上。
“我不是宋懷濤,”韓崢在“綠牆”將到盡頭時,終於不耐地止步開口道,“我沒閒情陪你散步。”
米蘭暗自輕嘆:沒錯,他的耐心應該已經被磨完了。“韓崢,你若有時間,以後的雙休日至少抽一天回趟家吧。我保證,你……在家不會看到我和米揚。”她說。
韓崢漠然低看着她的頭顱隨着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他的身材頎長,這個角度的視線正好落在她頭頂自然分開的髮際線上。沉默了幾秒後,他忽然笑道:“哈,我很好奇究竟是哪一點讓你錯覺自己有那麼大影響力?你在或不在,與我有什麼關係?”
米蘭咬了咬嘴脣。“我當然沒有任何分量……我是在求你。”她閉上嘴,雙脣抿得緊緊的。
韓崢同樣報以沉默。
“那我當你答應了。”
“我看你很喜歡自以爲是。”他揶揄道。
“你又比我好多少?”她想也沒想脫口而出:“至少,我不會故意拿話嚇唬人。”
“你說什麼?”韓崢臉上有一瞬的慌亂。
米蘭乾脆來個不管不顧、不吐不快:“那天……米楊的事爲什麼故意讓我緊張?”
他隨手摺了一片樹葉,佯裝漫不經心道:“也沒什麼,覺得有趣而已。”
恐怕連米蘭自己都說不清,此時她臉上那個帶有挖苦的微笑,是對韓崢還是對她自己發出的諷刺。“沒想到我能帶給你一絲樂趣,這反而使我十分榮幸。”她收起勉強的笑容,說得很平靜。
“很好啊,我們各取所需——你爲我平淡無聊的生活製造些許樂趣,我讓你心安理得借住在我家。”
米蘭看着身側一排凌亂搖曳的垂葉榕綠葉,緩緩沉吟道:“如果這是樁買賣,算起來似乎還是我比較賺便宜。不過是隔三差五給大少爺你逗個趣,就因此能換得個長期的安身之所,我要謝謝你給我這機會呢。”
韓崢皺眉。——這並非出自惱怒,而是他陷入深思時的習慣表情:他突然覺出,近來米蘭這丫頭對自己的態度一下子強硬了不少,有時甚至於嗆得他幾乎無話可駁。如果說這還不夠奇怪,那麼,自己竟能對她的“挑釁”輕易剋制到目前這種這種程度,真可謂稀奇。
米蘭也意識到自己的話語中伴着濃重的火藥味。她明明不想與韓崢起衝撞的——從來、從來都不想。可最近的她居然一再地與韓崢冷言相向,互加嘲諷,簡直像是故意非得觸碰到他忍耐的底線方能善罷甘休似的。
一架噴氣式飛機從高空飛過,在原本只有小團白雲的碧空留下長長的一條白色痕跡。跟着,兩隻麻雀互相追趕着略過校園林蔭道上的樟樹樹梢,啾啾叫了幾聲,便在常綠的喬木枝葉裡隱匿了蹤影。
韓崢和米蘭因爲都各有所思,竟都沒有去打破這份寧靜。待到兩人回過神來,也沒有再說一句話,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後,朝着各自宿舍的方向反向而去。
上完最後一節課,米楊爬上寄放在教學樓保安室裡的輪椅,坐穩後,他把書包放到腿上,不緊不慢地雙手划動輪圈,滑下了教學大樓的坡道。
今天的課排得很滿,這會天已經半暗了下來。滾圓的落日中間被幾條紫色的光影覆住了一小部分,那些狹長的雲片恍如閃着奇妙光澤的華美緞帶。暮色未起,白日將盡。
吃晚飯似乎還有點早。不過,這會去,沒有什麼人,對他,比較方便。中午這一頓要麻煩米蘭他已覺不好意思,所以晚飯通常都是他自己解決,或早或晚避過用餐的高峰去食堂打飯。
他先回了趟宿舍,把書包放好。把飯卡揣在上衣口袋裡,再出發去食堂。
“哦天哪——‘大恩人’?”身後有個女聲嚷道。
起先他沒有回頭,因爲他不認爲說話的人叫的是自己。直到對方跨步到他的輪椅前方,彎下腰衝着他說“你不就是那天救我的人嗎”,他才恍然認出:她就是自己在池塘救起的那個女孩。
傍晚的微風吹過,睿涵長及脖頸處的短髮梢被略略向上拂起,露出了臉龐兩側潔白圓潤的耳垂。一片金紅的五角楓葉打着旋下墜,斜斜地飄落到了米楊的腿上;他隨手把它夾進了一本書裡。
他們彼此微笑點頭。
睿涵落水被救後雖說頭腦有些許混亂,卻未完全失去意識。何況米楊的樣子,無疑並不難認。更別說他還曾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控過水,當時她就知道他雙腿殘缺得很嚴重。就算昏沉沉的自己會記錯他的臉,但美院的肢殘生,她料想大概只有一個。回憶起那天自己一個衝動跳下池塘的行爲,她多少有些窘然,羞紅着臉道:“那個……我還沒逮到機會好好謝你呢。”
米揚見她活蹦亂跳、神清氣爽,確信她健康無虞,也是發自內心地高興:“沒事就好。”
“你真厲害啊,當時沒你我就死定了。”她吐吐舌頭,直起腰,走到他的輪椅邊。“你這是要去哪裡?”她跟着他緩緩向前滾動的輪椅邊走邊問。在得知他要去食堂買晚飯時,她拍掌提議道:“正好有機會還你人情——這頓我請你吧,想吃什麼你隨便點,就是不要嫌食堂的菜式太簡陋了纔好。”
米楊剛想謝絕,就被她言語攔截了:“你要想讓我心安,就請愉快地接受。”
食堂幾乎沒有什麼人排隊。買完兩份菜,睿涵主動把兩個不鏽鋼餐盤端到了餐桌上。米楊道了謝,緊跟着來到放置餐盤的桌前。
睿涵看他動作熟練地把臀部挪上椅子,又回頭收起了摺疊式輪椅。
在米楊把摺疊完畢的輪椅靠牆擺好、目光轉回正前方之際,她尷尬地把視線低垂下來,彷彿剛纔自己做了一件心虛的事。
“就吃個飯用不了多久,輪椅不收也沒關係吧?”
“一會兒食堂人就該多了,輪椅礙事。”米揚輕描淡寫地說。又轉而問她:“話說回來,那天你是怎麼會掉進池塘的?”
“我自己跳下來的。”儘管有點不好意思,她仍是向他說了實話。她告訴他,李奕是他高中時就很喜歡的男生,她考美院,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爲他在這兒。高考結束後的假期裡,他們兩個人才正式以男女朋友的關係交往,然而卻在入學後一個月,李奕就對他系裡高一級、又同在話劇社擔任組織工作的學姐移情別戀。那天的落水事件後,她和李奕最終還是以分手收場。
米楊聽得很專注,就算她的敘述中間有某些地方因爲情緒過於激動導致缺乏條理,他也大致已經明白了個七七八八。
她懶散地伸了伸腿,語帶納悶地道:“怎麼會跟你說起這些?真奇怪。不過,嗯,感覺告訴你也沒關係,心裡舒服多了。”
“以後不要那麼衝動。”他說,“萬一下次沒人救你,怎麼辦?”
“當然不會了。我很生氣,可是,還沒想死。”她輕輕笑了笑,“我是不是真的很任性?”
“有一點。”米揚誠實以答,看着她的眼睛。
“嗯,這我也知道。”她並未對他的實話感到氣惱,縮起剛纔在桌下伸長的雙腿,併攏雙膝。“會不會覺得我討人厭?”
“不會。”他搖頭。
“那好……交個朋友?”她伸出自己的右手。
那一看便是年輕女孩兒的手:皮膚白皙、手指纖長;在她的手腕上用搓好的紅絲繩墜着一個金色的小鈴鐺。他有些害羞,長這麼大,除了姐姐,他還沒有碰觸過任何同齡女孩子的手。他遲疑着要不要把自己的手握上去。
“嘿,不肯賞臉啊?我好沒面子。”她嘟着嘴,搖晃了兩下自己的手腕。於是懸於腕上的金鈴跟着被輕輕帶動,發出一陣細微清脆的響聲。
他笑得靦腆而誠摯,終於向她伸出自己的右手,不重不輕地握住了她的手指。
“對了,到現在爲止,我們居然都還不知道對方叫什麼!”她一拍額頭,“我叫蔣睿涵,我爸媽一定希望我人如其名——只可惜我既不睿智,也沒多少內涵。”
米楊接道:“我叫米揚。楊樹的楊。楊樹之所以得名是因爲高大挺拔,樹冠昂揚;而我的樣子和高大挺拔的楊樹也毫不相稱。”
睿涵以爲他在因爲自己的殘疾感到自傷,正試圖安慰,卻看到他眼底閃爍的光芒。只聽他繼續說道:“所以你看——大概,我們真的很適合做朋友。呵呵。”他的微笑親和,神態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