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傍晚懷濤去財大門口接米蘭下課,兩人說笑着走在路上,突然一輛車靠路邊停了下來。副駕駛座的車窗搖下,從裡面半探出個腦袋來:
“上車。”韓崢簡短地說。隨即把頭一偏,又回覆到正視前方的方向。
米蘭下意識地看看懷濤。她並沒有忘記和弟弟約好了今天回韓家。當時米楊跟她說起韓崢問自己週末是否回家時,她對此大惑不解。什麼時候,韓崢會關心她回不回家了?即使“關心”,也會是不希望在韓家看到她吧。
——“我覺得,韓崢沒有惡意。他……好像真的希望你回去。”米楊是這麼說的。
她沉浸在自己紛雜的思緒中,一時愣在原地不動。車門突然打開,韓崢跳下車,把她硬推進了副駕駛座,自己則直接拉開後排的車門,坐了進去。突如其來的一系列舉動讓米蘭和懷濤一下子傻了眼。
“韓崢你別亂來!米蘭,你下車,我們走!”懷濤回過神後急忙吼道。
“爸,開車!”
“小崢你不能這個樣子。”韓進遠蹙緊眉頭責備道。
韓崢身子向前略傾,對坐在前面的米蘭淡漠地道:“好吧,如果你想的話,你可以現在就下去。但是車裡已經沒有他的位置了。”
米蘭對站在路邊的懷濤歉意地道:“我到家給你打電話,放心。”她回頭狠狠瞪了韓崢一眼,眼神裡帶着痛楚、不解、埋怨和一陣陣高地起伏、難以名狀的波濤。然後她低低地說:“韓叔,懷濤不會介意的,我們先回家吧。”
一路上米蘭和韓崢都鐵着臉不說話,只有韓進遠和米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搞了半天,他還是“換湯不換藥”——米蘭憤憤地想。
車在院子裡停好,幾個人都下了車。米蘭和韓崢不約而同地望向了同一個地方,那裡原來種着一棵米蘭,如今卻只剩下褐色的泥土。傷感和愧疚沖淡了之前瀰漫在韓崢與米蘭之間的火藥味,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又紛紛閃開,低垂向地面。很多很多的話語變得無從開口,卻似乎都能體會了。
“好端端的花都能惹到你,現在又後悔。唉……”林姨從房裡迎出來,看出韓崢眼中流露出的悔意,感慨道。
米蘭把視線從地上擡起,怔怔地看着韓崢。這麼說,韓崢把砍花的事攬到了自己身上了?“你……”
韓崢似乎有意把身子擋在米蘭和林姨之間,對林姨微笑道:“是啊,後悔了。以後再不幹這種混賬事了。林姨,我餓了,趕緊開飯吧……”
推着林姨進屋的時候,韓崢回過頭,倉促地回望了米蘭一眼,又用食指迅速作出個堵嘴脣的動作。
米蘭知道那眼神和動作的含義。
他的意思是:不要多嘴。
忽然有溫熱的大風吹過,院子裡香樟繁茂的葉簇一陣颯颯作響。一些墨綠的葉子被翻起,夕陽的光輝就這麼灑了下來。
她突然第一次覺得,原來黃昏的日光也可以充滿着溫暖和璀璨。
心情,一下子變得不那麼糟糕了。
她緊隨着韓崢走進房子。當她上二樓輕輕推開自己的房門,一陣馨香霎時撲面而來,彷彿在她的鼻尖徐徐遊蕩。那是種似曾相識的香氣,濃烈而又不失清新。
窗臺的窗戶半開着,天際懸浮着朵朵蓬鬆的近乎半透明的雲彩。
一隻花羽的鴿子停在窗邊,咕咕地叫着。
窗下是一隻陶瓷大花盆,裡面種着一株小半人高的米蘭花。
她看着這盆米蘭,因爲興奮和難以置信的心情,她走上前的步伐有些飄忽踉蹌。
她當然輕易就能猜到,這盆米蘭花的來歷。
她半跪在花盆前,忽然由衷地笑了,淚珠噙在她漂亮的眼睛裡。在她身後的窗臺上,鴿子撲啦啦騰起,盤旋了一小圈後飛向遠方。
韓崢在門口看着那個忽而傻笑忽而大哭的女孩兒,感覺居然有點陌生。
她是從小長在同一屋檐下的那個米蘭,這一點毫無疑問。
可又不那麼像她。她是什麼樣的女孩子?是一個從小就學會掩飾心事的人,是一個擅長僞裝柔弱無辜的人,是一個心思複雜度超出同齡人很多倍的女孩子!她騙不了他的!即使她能騙過自己的父親,騙過其他人,但他堅信自己不會被她美麗純情的外表所打動。他曾經悔恨年幼的自己被米音漂亮可親的外表所矇蔽,結果,那樣一個看上去完全無害的女人,卻成爲父母之間的第三者,虧她還有臉在自己面前裝和善好心!他恨了很多年,也許至今仍在恨,可是他不想否認,事到如今他樂意將自己對米蘭和米音的情感一分爲二地隔開,他不想再過多地遷怒米蘭了。
這一刻的米蘭,哭和笑都那麼真實,真實到他願意去相信,跪坐在米蘭花前的她是不設防的、也未加任何的僞裝。
即使是過去那些年,她也沒有做過真正傷害他的事。有的,只是委曲求全,而求的不過是一個能夠容納她和弟弟安身的所在。這不是什麼不可原諒的罪過,而實是一種無奈之下的選擇。
他有些難過:他覺得自己應該早些時候就領悟到這一點。遺憾的是他沒有。仇恨的藤蔓纏住了他,他時不時感到無法透氣,卻又甩脫不去,不得抽身,終在不可自拔的苦楚中胡亂揮鞭傷及了無辜。
在那晚和她“大鬧庭院”後,他忽然無法對這個蜷縮在沙發上、楚楚可憐的女孩兒繼續鬥氣了。她看起來像是即使在夢裡都習慣戰戰兢兢的受氣包。奇怪的是,當她開口說起夢話,記掛着的居然是他的呼喚。——難道她就不討厭自己嗎?老實說,他這些年對她的態度實在堪稱惡劣。可是,她卻好像仍舊真心地在對他好。這是爲什麼?他不懂。
但不管怎樣也好,他覺得自己對她是有愧的。院子裡的米蘭花是她砍斷的,卻無疑是他苦苦相逼的結果。第二天下午他特意去花市買了盆米蘭,擺進了她的房裡。花盆很重,從出租車上下來,搬到二樓她的房間,他累得滿頭大汗。然後他還很認真地拜託林姨照料好這盆花,林姨疑惑追問,他只說自己狠狠兇了米蘭,他覺得過意不去。林姨雖不很信,也不好多問什麼,也就不管了。
他看着她,眼睛漸漸起了溼氣,她秀美的臉龐漸漸變得模糊。另一個影子重疊了上來,令他有些恍惚……
七歲的米蘭晃着兩根麻花辮,在韓家小院的香樟樹下對他甜甜地嚷道:“韓崢哥哥,和我比賽爬樹,你敢不敢?”
“這有什麼不敢的!”七歲時的他滿不在乎地答道。繼而笑道:“先說好,輸了的人罰什麼?”
她歪着頭想了想,老實地說:“可我什麼也沒有哎。”緊接着她撲閃着天真的大眼睛問:“你想要什麼?”
韓崢什麼也不缺,那時的他,無憂無慮,對生活很滿足。
他懶得去想,哈哈笑道:“我是一定能贏過你的。嗯,至於罰你什麼……就等我想好了,我再問你要。到時你可不許賴皮!”
“我纔不會賴皮呢。”他們鄭重地打了鉤鉤。
結果,韓崢果然贏了。
米蘭輸得也豪爽:“韓崢,我會記得的,你想好了要什麼就跟我說哦!就算你要的我現在沒有,等以後長大了我一定給你!”
小孩子的承諾,還可以作數嗎?
……他回過神,帶着沉重的喘息,渾身都是汗涔涔的。就好像從夢境到現實,剛跋涉完一段遙遠的路途。可是頭腦卻很興奮,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無法靜止。他轉身奔下樓,朝着院子走去。
韓進遠在客廳看報紙,沒留意到他的舉動。而林姨則在廚房做今晚最後的一道菜餚。
這樣很好,沒人會阻攔他的“發瘋”。
他在院子裡最大的一顆香樟樹前停歇了腳步,蹬掉鞋子,然後猛地往上一躥,一隻手抓住了一根樹枝,再提起腳蹬着樹幹,慢慢地往上爬。
最終他在一根粗壯的樹杈上坐下,風就從四面八方的葉縫裡穿透過來,知了此起彼伏的叫聲在他耳邊迴盪。而米蘭憑窗而立,瑩潔而泛着霞一般光彩的臉龐轉向了他,驚詫的表情躍入了她深邃的眸子裡,她的雙眼在晚霞的映襯下流淌着琥珀般憂傷而炫亮的光華。
她長大了;而且,真的很美。
他似乎想到了他想要問米蘭索取的賭注。
可是,那終究只能是兒時的一個玩笑吧。他向她輕輕擺了擺手,隨後將眼睛瞟向虛無的遠方。些許心事的瞬間潮涌,就這樣被淹沒在他雲淡風輕的神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