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米楊宿舍後,懷濤說要請米蘭去校外吃晚飯,米蘭也就欣然答應了。兩個人都沒有多餘的試探,“心照不宣”地便接受了彼此的關係轉變,手着牽手穿過校園,來到學校附近一家茶餐廳。
餐廳店面不大,裝修樸素而雅潔可喜。墨綠色的沙發,白漆的桌子,每一個桌子上方都有一頂小小的橢圓形狀的裝飾燈。他與她面對面落座。
她的臉在橘色的光暈下顯得更加線條柔和,他是學畫的人,對美的事物更加敏感留心。何況,面前的人是他令他怦然心動的女孩兒。他看着看着,不覺就移不開眼了。
她實則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又不方便點破,只好低頭假裝翻閱菜單。
他終於有所意識,忙剋制下自己的失態,緩過神對她說:“這裡的琵琶鴨做得挺地道,你嚐嚐吧!嗯,還有各色點心也不錯,我喜歡配着瑤柱白粥吃,既鮮美又爽口。”接着他有些遺憾地補充說,“你喜歡什麼,我還不大知道,所以你別客氣,要讓我早點熟悉你的口味纔好。”
“我不怎麼挑食的。那就來份琵琶鴨,你要的瑤柱白粥,我也來一碗。點心的話……給我一籠水晶蝦餃吧。”她把菜單遞給他,“要不你再看看。”
他接過菜單,翻了幾頁後,招手叫來了服務生。
“我反而希望今後的你能變得‘挑剔’一些。”點完菜後,他帶着深邃而溫柔的目光看着她道,“要知道,適度的挑剔也是爲人的一種樂趣。”
“挑食可不是個好習慣。”她能揣摩出他這句話後另有深意,只是選擇了避重就輕的調侃。
懷濤笑着說:“但這點壞毛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在點餐時,每一道菜都詢問了一下她的喜好,她的回答永遠是“挺好的”。
他很想告訴她,她不必那麼拘謹,他並不是她邀請的客人,而是他宋懷濤的女朋友。
不管她在韓家習慣如何,但是,在他這裡,她是可以直言自己的好惡的。她可以對他撒嬌、可以任由自己的性子來,可以享受完全的放鬆和自由。他想補償給她的東西很多很多,他幾乎可以想象,過去的很多年,她的每一餐都吃得戰戰兢兢。一想到這裡,他心疼得眉毛都擰在了一起。
他們坐進餐廳的時候,天還沒有黑透,連路燈都沒有亮起。等他們吃完晚飯,一回頭,窗外,已是華燈初上,夜色迷濛。
“再坐一會兒就走,我們還可以在校園裡散散步。這附近,倒真是屬我們學校的風景最好了。”
“好。”她端起手邊的茶杯,抿了一口。她臉上的表情彷彿很平靜。之前在米楊宿舍裡哭泣的淚痕已經完全找不到痕跡。悲慼和動容,還有些許介乎於兩者之間的情緒,都隱匿在她閃爍微漾的眼波里,化成兩點迷離的清光。
這樣的她其實格外美麗,可是這份美卻讓他感到暗藏着某種令人心悸的“不安定”。
他們好像儼然已經是一對開始交往的戀人。按理說,他們應該算是很熟悉了,可是,他又分明感到:似乎彼此間存在着某種看不見的屏障。而她無論對他笑着還是哭着,眼睛裡始終盤旋着的是一種夜露般微涼的疏離感。這使他困惑、使他不安,卻也——使他對她更爲着迷。
他們在林蔭道上緩緩地散着步。這一條道上種植的是樟樹,道路的盡頭有兩株合歡,再往前是一堵薔薇架,美院的學生情侶們最喜歡的約會見面場所。
夏日裡,樟樹散發出來的氣味本已是清新好聞,再加上空氣裡混合着薔薇、合歡的淡香,讓人不由心神愉悅。
他們不約而同地都對韓崢的事避而不談。
他想,無論如何,韓崢的態度是在向好的方向轉變,至於會發生這一切的原因和過程,看樣子恐非一時所能釐清,倘若談起,又會引起米蘭傷感。不如等到更合適的時機,再去了解吧。
即使她一直不說,其實也沒什麼。
林蔭道並不長,他們很快到了這條路的盡頭。
薔薇架下,已有數對情侶,在那裡偎依私語。
沒有人會介意再多一對沉溺在幸福中的人。
他卻有些緊張,下意識地擡頭看了眼天空。銀盤似的月亮升高了,月光灑下來,明晃晃的,讓懷濤對接下來想對米蘭做出的親暱舉動,暗自有些羞澀。
他輕輕將她一拉,把她從林蔭小徑拖到合歡樹的背陰面。那裡的月光黯淡了一些。黑暗使得他的神經稍稍鬆弛下來。
她顯然知道他的用意,呼吸漸漸急促起來,手指任由他握在掌中,只是渾身不自覺地發顫。
懷濤把她的身體溫柔地抵向合歡樹幹,伸出一條手臂護着她的背脊,他在她耳邊呢喃低語,呼出的熱氣讓她的神智也變得輕飄起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好聽,一如既往地讓她產生信任和依賴。她靠在他懷裡,像一隻流浪了很久後被人撿拾收留,因此放下了所有警惕和疲憊的小貓。
然而那一刻的放鬆並沒有持續多久。
當懷濤把柔軟發燙的嘴脣滑向她的脣邊時,她突然奮力推開了他。
“不不,”她窘然地搖着頭,絞着自己的雙手解釋道,“我……呃,我還沒準備好。”
她低着頭,好像對此事感到十分抱歉。
他有些尷尬,其實,他也是毫無戀愛經驗的毛頭小夥子,剛纔那一瞬,他心裡的忐忑不亞於她。對於她的逃開,他雖不乏失落卻表現得很能理解:“這個……”他撓了撓頭,考慮着該怎麼說,“不急。”他的鼻尖冒出了汗珠,覺得自己經過斟酌後的回答,聽起來依然彆扭非常。
好在她好像並不介意他的措辭,反倒主動過來挽住了他:“嗯,你送我回宿舍吧。”
“啊……好。”他忙應允。
韓崢回到宿舍,已經是快到熄燈的時間。
眼見米楊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他不免心裡有些發虛,嘴上卻反作兇悍反感之態:“幹嘛?不認得我?”
米楊放下手裡的刻刀和一枚印石。笑了笑說:“沒有,只是在等你回來。”
“神經!”他避開他的注視,拿了身衣服走進浴室。
他知道快要熄燈了,就匆匆衝了下身體。剛擦乾身子,浴室的燈就滅了。好在從門縫中透出些淡淡的光來。他套上睡衣,開門走出浴室。
寫字檯上擺着一隻手電,大大的光柱打在牆面上。米楊已經躺下,他看上去很困了,打了個哈欠,對韓崢說:“等你收拾完,麻煩把手電關掉,我先睡了。”
他伸手抓過手電,把開關推了上去。房間暗了下來。他躺上牀,緩緩合上眼皮。不知過了多久,他再次張開眼。淡淡的月色從窗外灑進來,房間倒並非如想象的漆黑一團。也不管米楊是否已經睡着,他忽然開口道:
“改天,我們再一起下盤棋,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對面牀鋪傳來的輕微鼻息。
他無聲地笑了笑。
沒關係的,他知道米楊不會拒絕他的提議。
圍棋,是他們從小共同的愛好。只是十歲以後的他,已漸漸習慣自己和自己對弈。
黑子是他,白子也是他。
有時他會恍惚覺得,下棋對於他,是一個自己與另一個自己的廝殺。
也許只有和自己作戰,纔不必過多計較輸贏。反正,哪一方勝利,都始終可以看做是自己的勝利。
只是,有時他又不免失落:因爲他的所謂勝利,總是伴隨着另一個自我的失敗。他無法享有單純的喜悅。他因爲怕輸,卻也因此無法贏得痛快淋漓。
十歲的時候,他失去了對父親的信任、失去了健康、也同時把米蘭姐弟的友情自動擯棄在外;十二歲,母親去世;十八歲,他主動結束了自己短暫的初戀,只因他無法忍受自己的女友對自己的身體存在一絲一毫的嫌棄或懼怕。
上天在奪走一個人的幸福時,總是讓他那麼猝不及防!任是他想耍任性,也沒有半點法子可以改變結果。他受夠了這樣的無可奈何!——如果這樣,倒不如是自己主動放棄還比較甘心。
到現在,他才明白,自己之所以對這個世界築造起敵意的圍牆,起因不過是“軟弱”。
他怕自己在失去了親情、友情、愛情和健康後,還會有什麼寶貴的東西被毫不留情地奪走。
他怕自己會失去所有。
第二天早晨米楊醒來,韓崢的牀鋪已被收拾得整整齊齊。離上課還早,韓崢人不在寢室,一早也不知去了哪裡。
中午韓崢才從外面回來,見到米楊竟主動打了個招呼,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接下去的一句話:“這個週末你……還有你姐姐……回家嗎?”
“我問問她吧……”米楊一時也不知該作何反應,“難道有什麼事?”
他果斷搖頭:“沒有。”
“哦。”他隨口應道,實是一頭霧水。
“總之,哎,總之……”韓崢似乎很想解釋,又像是懶得細說個明白。
“我知道了。”此時米楊心裡唯一確定的是,這週末他會和米蘭一同回韓家。
“嗯。”他舒了口氣,看上去,對他的回答頗爲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