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是幾分鐘前才下的。雨絲細而密集,有如漫天銀線筆直地垂入地面。無風的三月初,天氣依舊清寒。

在母親的墓碑前,米蘭沒有哭。她好像天生就不是個愛哭的孩子,從有記憶開始,她好像就沒有掉過幾次淚。或許她註定不能做一個軟弱的人,哪怕上個禮拜她纔剛滿十六,還是普通女孩子可以肆意撒嬌,嬌柔如薔薇花苞一般的年紀。

母親從發現癌症到去世只有短短四個月。這四個月是怎麼熬過來的,此刻的她竟有些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母親在最後的日子裡反覆交代的話:“蘭蘭,即使我不在了,也一定要留在韓家。就算有再多委屈都要留在韓家。只有留下,你和米楊的未來纔有希望!你們沒有別人可以依靠,韓叔是你們唯一可以依傍的親人,他可以給你們最好的教育和生活環境,要聽話!還有蘭蘭,楊楊畢竟和別人不一樣,你要照顧好弟弟……”

她將目光調轉向身旁的米楊。他靜靜地坐在輪椅裡,被雨淋溼的頭髮緊貼着他蒼白的額頭。他的肩膀寬闊、可整個身形看起來依然是瘦弱的。像是存在某種心電感應,米楊突然側過臉來,清亮、透着哀傷的眸光對上了她的視線。他咬着脣,沒有說話。米蘭下意識地朝他靠近兩步,站定後,一時倒也不知該對他講些什麼,姐弟倆就這樣相互對視了良久。

米蘭知道,米楊是母親最放心不下的牽掛。他是她異卵雙胞的弟弟,不幸帶着與生俱來的殘疾,雙腿在大腿十多公分處便缺失了。從小到大,米蘭在學校也好、外頭其他地方也好都自動肩負着守護他的責任,即便這樣,米楊還是難免遭到他人的歧視甚至欺負。上天沒有給他完整的身體,卻賦予了他特殊的才華:從小他便跟隨老師學習書法、篆刻和國畫。從啓蒙老師開始,每一個教過他的人都誇讚他的聰穎和悟性。很難判斷是因爲自幼習畫練字磨練了他堅忍的意志,還是因爲他天生就有一副好脾氣,總之他給人的感覺始終是沉靜從容的。米蘭有時覺得:弟弟活得雖然比自己更爲艱辛,心地卻反而要比自己單純豁達得多。

母親說的不錯——留在韓家是她和米楊唯一的出路。即便母親生前都沒有一個法定的名分,即便知道自己和米楊待在韓家同樣不能名正言順,她都必須想法子留下來。母親沒有提過他們在本地還有其他的親屬,就算有,估計早已失聯,更何談願意接收她和米楊這樣兩個孤兒。至於他們的父親,母親生前從未提過隻言片語。她想,如果這個人還在這個世界上,那麼多年未曾尋找過他們姐弟二人,恐怕縱然此時碰面,也未必願意與他們相認吧。米蘭很清楚,考慮這些“有的沒的”對眼下的狀況毫無助益,需要自己打定主意的是怎樣才能讓韓叔繼續收留他們,並且爲他們的未來提供必要的保障。

“米蘭,雨下大了,我們回去吧。改天……再來看你媽媽。”

米蘭轉過臉,大大的眼睛望向面前鬍子拉碴、滿面悽然的韓進遠。她愣了兩秒,忽然撲倒在他的懷裡,大哭起來。“韓叔,媽媽不在了,你會不會不管我們?韓叔,我怕……”她淚如泉涌;一半是緣於傷心恐懼、另一半則是故作煽情的戲碼。“一定要留在韓家。”!母親的囑咐言猶在耳。——她抽抽搭搭、哭得喘不過氣——“只有留下,你和米楊的未來纔有希望!”“要留下!”——她暗暗屈起十指、朝掌心收攏。

母親是柔弱的、美麗的,儘管她始終沒有獲得韓太太的地位,可畢竟擺脫了帶着兩個無父的孩子顛沛流離的生活。米蘭隱隱約約感覺得到,母親實則是堅忍而聰慧的女人。至少,在韓家的這些年,有一件事她可以確信:韓進遠對母親是真心疼愛的。很大程度上,母親的柔婉就是她的“武器”。她想:現在這個時候,“示弱”應該是留在韓家的第一步。今後的日子裡,或許還有更多需要忍耐和留心的事,但不管是什麼,她都抱定全盤接受的態度了。

“傻孩子,韓叔會照顧你們的,不要擔心無謂的事。”韓進遠哽咽着,作出發自肺腑的承諾。

米蘭心頭一釋。她闔上雙眼,略揚起頭。冰涼的雨珠與溫熱的淚水一瞬間混合在了一起。